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一个漫天飞雪,屋檐下缀满冰凌的午后,一个整洁的农家小院里,两个女人焦急地踱来踱去,不时引颈向大路上张望。年长的是奶奶,年轻的是姑姑。她们在等接生婆。
西厢房里躺在床上的产妇,一声比一声高,两个女人只好走了进去。屋里已生着一堆火,火苗舔着一口大锅,热气已经冒出来了。
孤寂的乡村胡同里两个人一高一低地走来,年轻的是个男的,他就是去喊接生婆的父亲。接生婆大约五十岁的样子,风吹的头发有些凌乱,尽管穿着雨披,身上也已披了一层薄薄的雪,但是脚下的速度一点不减。他们迅速拐上大路,拐进农家小院里。“来了,来了!”年轻人刚喊完,接生婆已一脚跨进门里。
“先喝口水,喘口气。”奶奶体谅地递过一碗红糖水。接生婆在火边烤了烤,端着碗走近产妇,还有些时间。她连喝三口水,然后不慌不忙地检查准备的物什。“今天真是邪了,赶趟似的,都生了仨了。还都是小子。”“那都是托您的福。”奶奶恭维地说。
堂屋里,年轻的父亲,瘦削的爷爷坐立不安,因为不知道屋里的情况,更是显得揪心。毕竟这是他们家的第一个孩子。
雪下的更猛了。
突然嘹亮的哭声传来。“生了,生了!是个,女娃。”父亲兴奋地站起来,爷爷有些沮丧,脸色变了,无力地坐到椅子上。
接生婆熟练地收拾好女婴,抱给奶奶。奶奶看看忽然说:“您老人家没给我们擦干净脸啊,这儿还带着灰呢。”姑姑凑近一瞧,果然,娃娃红红的右脸蛋上有小手指甲大的一块黑。“罪过,罪过。我今儿是累糊涂了。”接生婆拿过温湿布轻轻蹭蹭,没掉,又加点劲擦,还是没掉,三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白了,不是灰,是胎记。奶奶轻叹一口气。
虚弱的母亲睁开眼睛看到如此情景,挣扎着要看看孩子。奶奶抱过去,只一眼,母亲的泪就流出来,这么小的小生命,却从一出生就被戴上异于常人的烙印。
还没品够初为人父的喜悦,年轻的父亲就被这个消息打蒙了,他茫然无措地站立着,嘴半张着。脸色阴沉的爷爷此时更阴沉了,家门不幸啊,他鼻子哼了一声,掀起门帘走了。
本该是喜庆的日子,却阴沉沉的。还是小姑打破了沉默:“都怎么了这是?生闺女不挺好的吗,长大了贴心。有这么点记号,还不怕丢了呢。”她抱过小女婴盖在被窝里。接生婆很是尴尬,忙活了一天,累的腰都快断了,前边三个都高高兴兴的,没想到最后这家,却是如此情景。她讪讪地告辞,坚决没有留下吃晚饭。
爷爷先前起好的名字一个也用不上了,他起的全是男孩的名字。奶奶说:“就叫丑丑吧。”小姑不乐意了,说:“都说起个贱名好养活。可咱就起个好名,干脆从四大美女里面选。玉环,貂蝉,西施,昭君,对,就取西施里的一个字,西西。”
于是这个女婴就在以后的岁月里叫西西了。
出了满月是要到娘家去住段时间的。临走那天,父亲在院子里套好马车,车前还特意扎了红布,说是辟邪。奶奶姑姑都出来送行,只有爷爷执拗着,不肯出来。姑姑喊:“再不看看,可要走了啊!”爷爷终于出来了,颤巍巍地掀开被角,没想到小娃娃正睁着眼睛,嘴角露出笑。爷爷忙扭过头,趁人不注意,抹去眼角的泪。
姥姥家就像在江南的水乡,出门就得乘船。幸亏河上的冰还很厚能撑的动马车。姥姥,姥爷,小姨都在门外迎着。一行人护送着就进了屋。看见亲人,母亲又流泪了。姥姥轻拍她的肩:“一个人一个命。既然投生到你这儿来了,就更不能亏待她。别人怎样,全看你自己的了。”
母亲稍稍平静下来。谁知更糟的情况又发生了。
一天早上,喂奶的时候,她发现那块黑似乎大了些。不由惊叫起来。一家人都围过去。“怎么了?总是一惊一乍的。”“这儿,这儿......”姥姥明显也看出来,故作轻松地说:“什么什么啊,别把孩子吓着。”
不知听谁说让快死的人摸摸就不会再长了。姥姥有一天就把西西抱了出去。那家的人都在哭,一位老人要走了。虽然平常总少不了说话,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刻,姥姥心里也发毛。但她硬着头皮把西西抱到了老人跟前。老人的儿子拿着老人的手在小西西的脸上摸啊摸,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怎么,小西西哇的哭了,姥姥抱起她,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瘫在床上,满头冷汗,一家人担心的不得了。过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一点作用也没有。
后来又去了两次,再后来就不去了。
但是又有了新的说法。用金子擦。姥姥就用心地揣摩谁家可能有金戒指啊什么的。打听准了,她就去求人家。有个好心的阿婆拿出藏着的金戒指,在小西西脸上擦啊擦,擦红了,后来都把孩子擦哭了,才停下。姥姥千恩万谢。
回家后一家人观察了十几天,才终于确定,依然一点作用也没有。不由得一个个都泄了气,再也不相信那些说法了。等到出了一百天,抱到医院一看,大夫说是血管瘤,得等长大了动手术。
在姥姥家的小西西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快乐。她听的懂人话了。比她大八岁的小姨无疑是她最好的玩伴,除了吃奶,其余的时间她总喜欢让小姨逗。她常常抓住小姨的手,依依呀呀地说话,有时也会放进嘴里吮吸起来。小姨就说,真是个馋闺女。给你面条你会喝吗?有一次小姨悄悄放在西西嘴边一根面条,她真的一下吸进去了,吓的姥姥把小姨好一顿训,训的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