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几个月前,怀王熊心更瘦了,但是精神很好,神采奕奕,双眼之中透着锐利的光芒,他的脸色虽然很平静,可是脸颊上的那抹暗红,让人觉得他精力很旺盛,浑似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一点也不象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
宋义就是这么觉得的,他觉得这几个月来,大王岂直象是变了一个人,步履更轻快了,声音更宏亮了,做起事来也更雷厉风行了,举起投足之间的王者风范,让人心悦诚服的拜倒在他的脚下。
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项梁的死和共尉的疏忽。
项梁的意外战死,楚国最强的势力集团毁于一旦,项羽虽然不服气,可是也只能忍气吞声,俯首称臣。共尉奉命出征南阳帮助韩魏复国,却被熊心玩了个釜底抽薪,一下子捏住了他的要害,眼下他也只能看着熊心借力打力,风生水起。谁也不会想到,一直压迫在熊心头顶上的两个势力忽然之间就被熊心掀了个底朝天,楚国的形势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一直为跟着熊心没有升迁前途而后悔的宋义暗自庆幸在那个时候自己没有转投项梁门下,否则的话,今天他就不可能做到这个位置了。
宋义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由一个没多少人放在眼里的闲人突然之间升任上将军,手下统领着几乎是楚国的全部人马,连项羽那个目中无人的竖子都成了他的副将,宋义志满意足,心情好得无以复加。接到任命之后,他彻夜未眠,和儿子宋襄一起畅谈未来,拟了一份作战方案,今天一大早就带过来向熊心汇报。
熊心看着宋义用精致的篆书写成的作战计划十分满意。宋义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做起事来有章有法,仗还没打,先有了详细的计划,比起那些莽夫要高出一筹。打仗嘛,第一就是要庙算,多算者多胜,寡算者寡胜,不算者自然是要败的。宋义既然能写出这么多的计划来,可见是认真算了的。不过话虽如此,熊心觉得还是要提醒他一下,免得他骄纵。
“上将军,这一仗的重要性,想必你也很清楚了吧?”
宋义拜服在地:“大王,臣想了很久,略有愚见,不揣妄陋,还请大王指点。”
熊心微微一笑:“你且说说看。”
“唯。”宋义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慷慨呈词:“秦军主力,尽在河北,我军主力,除共尉一部在南阳外,也尽在于此。此战,与其说是救赵,不如说是我大楚与暴秦的最后一战。胜,则关中再无可守之兵,我军可鼓行而西,一举灭秦,荡平天下。败,则我军一败涂地,再无重兴的可能。而赵、齐、燕诸国,也将土崩瓦解,被秦军赶尽杀绝。”
“有理。”熊心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一丝赞许之色:“继续说。”
“谢大王。”宋义见熊心赞同他的看法,心中的紧张消散了些,原本有些干涩的声音也变得圆润起来。“大王英明,命臣北上救赵之时,又命共尉西行入关,两路大军,互相呼应,如果共尉能与臣并力,则秦人首尾难顾,覆没翘足可待。然……”宋义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偷偷的瞅了一眼熊心:“臣有所担心。”
“担心什么?”熊心的嘴角挑起一丝微笑,意味深长的看着宋义。
“臣担心,共尉如果真的入关做了关中王,以八百里秦川之富,恐怕……”宋义吞吞吐吐的,话说了一半,就闭住了嘴巴。他对这件事其实是有所腹诽的。怀王当众宣布,先入关者为关中王,关中四塞之地,秦人又英勇善战,是嬴政横扫天下的最大倚仗,谁要是得了那块地盘,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秦始皇。这么好的地方,却便宜了共尉那个竖子,而自己这个上将军却要去与近五十万的秦军主力拼命,这其中的差距不言而喻。为什么自己这么忠于怀王,怀王却没有将那种好事分给自己,反而分给了共尉?他不敢明言反对怀王的决定,只能以这种隐晦的方式提醒。
怀王撇了撇嘴,鼻翼颤动了两下,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他没有立刻回答宋义,眼睛瞟着案上的青玉杯,用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转动着,过了半晌才说:“上将军,你放心,这个关中王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你不打赢秦军,谁敢入关?”
宋义一愣,随即明白了怀王的意思。对啊,在他打败秦军之前,谁敢先行入关?万一他败了,这秦关可是进得去,出不来,直接被秦人关门打狗,有去无回。而如果他胜了,击败五十万秦军,他将威震天下,到时候又有谁敢和他争先?这个关中王的机会看似便宜了共尉,实则不过是挂在共尉面前的一个诱他出力的肉骨头,最终还是他宋义的囊中物。宋义心下狂喜,他拜服在地,连声说道:“臣愚钝,臣愚钝。”
“上将军,你不要想得太多,眼下如何战胜秦军才是最关键的,其他的,都不重要。”熊心摆了摆手,拍拍案上宋义的计划,“寡人还没有细看你这份计划,希望真的有用。你放心,寡人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宋义喜不自胜,连声说道:“臣愚钝,不能理解大王的深意,听大王这么一说,臣茅塞顿开。”他按捺着自己兴奋的心情,又接着说:“大王,臣还是有些担心。”
“你还担心什么?”
宋义微微皱起了眉头:“臣蒙大王信任,扫境内之兵授之。不过,我军才八万之众,其中大部分是共尉和项羽的力量,臣担心压制不住他们。”
“这个嘛,确实是个问题。”熊心也有些担心的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转着圈:“我楚军的主力,本来就是共项两路人马,项羽手下有两三万人,共尉手下有三四万人,真正属于我们的力量不过两万人,要想控制住他们的,实在是个不太容易的事情。可是寡人也只有这些兵力,仓促之间实在抽不出其他的人马,上将军可有什么妙法?”
宋义略作沉思:“大王,臣有愚见,想请大王指点。”
“你说。”熊心瞟了宋义一眼,知道他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办法的。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虽然他控制住了彭城,可是倚仗的不过是雷霆手段,项梁新败,项羽丧胆,共尉虽然兵力多,可是他人却在外地,根本来不及赶回来,这才让他钻了空子,手下这些人,却还是以项家和共尉的势力为主,要想把他们化为自己的实力还需要一段时间,然而秦军猛攻赵国,他又哪里有时间来做这些事情,只能勉强行事。如何控制这些人马,让他们为已所用,不至于闹出其他的事端来,一直是他考虑的问题,既然宋义也想到了,不如先听听他的建议。
“大王,臣有三策。”宋义挺了挺身子:“其一,山东六国,燕一向弱小,韩良又不是姬姓子孙,他大概不会有多少兵力。韩魏新败于秦军之手,眼下托蔽于南阳,自然也不能算。赵国被秦军围困,正等着我们去救。眼下还有实力的,除了我大楚,就是齐国。”
熊心默默的点点头,他隐约猜到了宋义的用意,却不动声色的等他自己说出来。
“齐国方圆千里,带甲数十万,如果能和他们联合,我们破秦的希望就更大了。如果能借助齐军的实力作为外援,想必项羽、共尉就不敢乱动了。”宋义说着,小心翼翼的看着熊心。这件事他想了很久,高陵君田显曾经专门到他府上商量过几次。对他来说,这是个提高自己身价的好机会,一旦和齐国结盟,他的地位就越发的不可动摇。但是他一直没有草率的提出来,原因很简单,他是个臣子,私自结交外国是很容易遭人忌恨的。万一他领兵在外的时候,有人在怀王面前说他的不是,那他可就麻烦了。趁着这个机会,他当面向熊心提出这个建议,试探一下熊心的心意,如果答应了,他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做,如果不答应,他趁早死了这份心。
熊心锁起了眉头,半晌没有说话,宋义的心提了起来,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熊心究竟会怎么想,将决定着他宋义将来的发展,不由得他不紧张。
“办法是好办法,只是……”熊心锁着眉头犹豫了半天,却说出了一个让宋义欣喜不已的话:“齐国因为田假的事情,一直不愿意出兵相助,我们想借他的力量来压制共项,同破强秦,他们能答应吗?”
“当然能答应。”宋义脱口而出,差点儿手舞足蹈:“大王,齐国为什么不出兵,不就是因为田假的事吗?田假不过是齐国的一个宗室,与我大楚的国运相比,能算得上什么呢?当初项梁为了一个田假与齐国不合,殊为不智。大王英明,如何能步项梁后尘?臣以为,大王只要将田假送回齐国,任由齐相田荣处置,田荣一定会感激大王,派兵与大王戮力破秦。而且因为田假的事情,田荣一直对项梁怀恨在心,他一定会帮助我们对付项羽的。”
熊心眨着眼睛思考了片刻,不得不承认宋义这个办法还是可行的,与大楚的国运相比,田假一个败逃的王实在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为了他和田荣翻脸,确实不值得。只是他还有些担心,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道义?臣子们会不会说三道四?
“大王英明独断,何惧庸人杂议?”宋义大声说道:“以臣看来,如果说有人敢怀疑大王的决断,那项羽肯定是第一个。臣不怕他反对,怕的是他不反对。有齐人相助,只要他敢跳出来,臣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除掉他。这正是臣的第二策;降掉项羽,就可以震慑群心,共尉独力难支,再有家人在大王控制之中,他还能做什么?只能对大王俯首听命而已。而这,正是臣的第三策啊。送回一个田假,结交了齐国,除去了项羽,孤立了共尉,一举三得,岂不快哉?”
熊心的眼神亮了,花白的眉毛连着抖动了几下,不得不说,宋义这个办法确实好。如果真能实施成功,那么他的几个心腹大患即可一并除去。
“很好。”熊心露出了舒心的笑容,笑盈盈的对宋义说:“上将军果然足智多谋,诚为好计。既然如此,还是交与你去办吧。”
宋义却摇了摇头,很谦虚的说:“大王,臣蒙大王厚恩,骤逢富贵,已经是众矢之的了,不可再行此事。万一将来有人眼红臣所受的恩宠,挑拨是非,岂不是让臣与大王的相知不得善终?臣请大王另挑人选与齐国相商此事。”
熊心大笑,摆摆手道:“上将军多虑了。寡人虽然不是什么明君,可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还是懂的。寡人将全国之兵都交付到你的手中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者,你在军中,与项羽直接面对,如果有齐人做你的后援,岂不是更方便行事。上将军不要多想了,就这么办吧。”他顿了顿,又指着宋义说:“上将军,寡人信得过你。”
宋义感激不尽,拜服在地,山呼万岁。
宋义心满意足的走了,熊心脸上的笑容渐渐的黯了下来,闷坐在案前半天没有说话,他抚着宋义呈上来的作战计划,却一直没有打开。也不知坐了多久,郎中楚霜走到殿门口,见熊心正在沉思,便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熊心看到了,顺手将作战计划收到怀中,淡然中带着威严的问道:“何事?”
“公主来给大王请安了。”楚霜躬身答道。
熊心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摆了摆手,示意让熊英进来。熊英刚刚出现在殿门外,熊心的眼角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却又故意板着脸,一副不快的样子:“英儿,今天如何来得这么迟?”
熊英咯咯的笑着,提着裙子轻快的跑到熊心身边,抱着熊心的胳膊扭了扭:“父王,女儿去见刘季了。”
“刘季?”熊心眉毛一挑,很是意外:“他到彭城来了?”
“嗯,我听吕夫人说,他是特地赶回来向大王谢恩的。”熊英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副很向往的样子:“刘季虽然年纪大了些,可是很漂亮,一看就是大英雄,走起路来龙行虎步,难怪他能击破号称虎狼之师的王离兵团。”
熊心暗自发笑,对于刘季在成武附近击败王离的战况,他虽然不知道详情,可是他却不是特别相信,也许是年轻时见识的尔虞我诈太多了,他对很多不符常理的事情都会抱三分怀疑。刘季是什么人?他打了这么久的仗,连块自己的地盘都没有,先是跟着共尉混,后来跟着项梁混,然后又因为一个陈留,他抛弃了项梁,重投共尉帐下。秦军一来,他又扔下陈留跑了,这样的人会主动和王离作战,还打了胜仗?这里面没有问题才怪呢。他接受了这种说法,并不代表他就相信了这种说法,不过是他正好需要一个奇迹般的英雄来与共尉、项羽对抗罢了。
女儿还小啊,不知道英雄的背后,往往是见不得人的污秽。听说这个刘季好醇酒妇人,手下一帮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他打的这个胜仗颇为可疑。
熊心虽然对刘季的胜仗不以为然,但是却没有打乱女儿的心情,他抚着胡须,有些酸溜溜的说:“原来不来看父王,是去看大英雄去了,难怪呢。”
熊英娇笑着,倚在熊心的身上撒着娇:“父王,看你说的。女儿先前来过了,只是看上将军在,不好进来打扰,正好吕夫人派人来相邀,女儿便先去刘府看看。说起来,也是为父王办事啊,女儿先去打探一下这个刘季是什么样的人物,也好回来告诉父王,让父王有个准备。”
熊心大乐,拍拍熊英粉嫩的小脸:“这才是父王的乖女儿嘛。怎么样,这个刘季可用吗?”
“这个刘季是个大英雄,又能打仗,应该是个可用之臣。可是,女儿总觉得他不是特别自然,有点做作。”熊英微微的蹙起了眉头,想着见到刘季时的情景,自言自语的说:“他是个农夫,最高不过做过亭长而已。可是今天他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就和贵族一样,进退合礼。说他错吧,他也没做错什么,说他对吧,可是举止之间分明有些生硬,不象项将军叔侄那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他做这些,就跟女儿一样别扭得很。”
熊心的眉毛又颤了两下,抚着胡须沉思不语。熊英又说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开。熊心在殿中来回走动着,不时的摇摇头,好像有什么让他不能理解的事情。郎中楚霜见了,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熊心有些好奇,抬手把楚霜叫到面前:“你有什么话要说?”
楚霜淡淡的笑了笑:“臣在市井之中听到一些关于刘将军的情况,想在大王面前饶舌,供大王参考。”
熊心大喜,连忙说道:“你快说,你快说。”
楚霜恭敬的拱了拱手:“臣听说,刘将军与王离作战的地方就在杠里,离昌邑不远。而参与作战的,除了刘将军,还有沛公吕泽以及巨野泽的盗贼彭仲。”
“吕泽?彭仲?”
“吕泽是刘将军的妻兄,也是共君侯的妻兄,他驻守沛县,就是奉共君侯的将令。他手下的人,也都是共君侯的人马。而这个彭仲,却是一个颇有几分才干的盗贼,听说共君侯对他也很赏识,曾经让吕泽接济过他粮草。这次大败王离军,吕泽正面防守,彭越背后骚扰,截断了王离军的粮道,王离军进退失据,就算没有刘将军的帮忙,吕泽也能大败王离军的。”
“你说的,可能当真?”熊心半眯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楚霜。楚霜忽然觉得有些发冷,他强自镇静的说:“臣……都是听来的,这其中虽然有臣的分析判断,可是大部分情况都是听人说的,是否如实,臣……不敢保证。”
“道听途说?”熊心哼了一声,半天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