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鸿门,共尉抱膝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远处落日下的咸阳城,沉默不语。在他左边不远就是始皇陵,日后号称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秦始皇陵兵马俑现在就静静的躺在那里。
共尉的手里握着一支竹简,竹间上涂着一道朱砂,这是周叔刚刚送来的最新情报。周叔奉共尉的命令挺进关中之后,调头南下,攻击关中秦军的最后一个大营,蓝田大营。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他刚与蓝田大营的秦军交手不久,吕释之带着南线的楚军赶到,李良和曹参一左一右的杀进了秦军的后阵,秦军被两面夹击,转眼间就溃不成军。
对蓝田大营的秦军,共尉并不是很关心,就算吕释之不赶到,以周叔的能力也足以清除掉这最后一根钉子,他关心的是,刘季终于挂了。
他现在的心情很奇怪,他一直在寻找不动声色、名正言顺的收拾刘季的办法,现在终于如愿了,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觉得快乐。因为他发现,刘季虽然和他不合,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刘季和他很相像,都是一介平民起家,要面对诸多的王侯贵族,更要面对绝世英雄项羽。和他的沉重比起来,刘季反倒少了一些负担,他虽然说过“大丈夫当如是”之类的豪言壮语,但那充其量只是一种白日梦罢了,要不是项羽把他赶到巴蜀去,他大概是很想安心的做个关中王的。
只是刘季很倒霉,他的实力本来就不强,但是多少还有点运气,可是现在在自己的搅和下,他的运气不再,只能落得这么一个凄惨的下场,连想做个汉王也不可能了。
他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本来他和刘季应该成为同盟,一起对付怀王、项羽那样的贵族的,可是因为各种原因,他们成了敌人,他顾然一直不信任刘季,刘季同样也一直不信任他,他们之间没有合作的可能,时时刻刻的都在想着吃掉对方。与他们之间的提防相比,或许他们和怀王、项羽之间的提防倒要更淡一些——在他刻意的低调之下,怀王丧失了警惕,待到醒悟已经没有还手之力,而项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把他当成首要的敌人。
但是他知道,秦国已经成了垂死的骆驼,他和项羽之间的争斗,已经揭开了序幕。韩信入关之后,迅速抢占了蒲坂津,攻占了夏阳,牢牢的把住了从河东进入河西的要道,切断了章邯大军的退路,和项羽形成了两面夹击之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章邯就走到了穷途末路,相反,项羽和共尉就算精诚合作,要想吃掉这近三十万困兽犹斗的秦军也有不小的难度,更何况秦朝灭亡在即,项羽和共尉又根本不可能精诚合作。
对这一点,共尉有着极其清醒的认识,他虽然没有象刘季进了关以后就封锁函谷关以拒诸侯一样那么直白,但是他也和刘季一样,认识到他最主要的敌人已经由秦军变成了项羽。
经过两个多月的时间,燕赵两国几乎调集了所有的力量,而田安等人也将自己势力控制范围内壮丁抽调一空,项羽的身边的大军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数量:三十万。
共尉从来不把和平的希望寄托在项羽的兄弟情深上,虽然目前看来,项羽的确是个重情的人,但是共尉时刻提醒自己,项羽重情,不代表他会因为兄弟情而舍弃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在需要自己帮助的时候,他可能很大方,但是当秦朝覆灭在即,自己已经成了他通往帝业路上的一个不稳定因素,或许项羽还没有下决心,但是共尉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
更何况,项羽的身边还有范增那样一个人物,范老头的执着以及他在项羽军中强大的影响力,让共尉不敢掉以轻心。
“传令周叔、吕释之,会师咸阳。”共尉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大步走下山坡。郦疥一边走一边应着,一路小跑的跟着共尉下了山。走到战马前,共尉认镫上马,掉转马头,刚要催马而去,又想起了什么,勒住马缰,转头对刚刚在马上坐定的蒯彻说道:“有劳蒯先生往彭城一趟。”
蒯彻大喜,连忙躬身应诺:“请君侯吩咐。”
共尉眯起眼睛,目光越过重重关山,沉吟道:“我已入关,请大王践约,赐我关中王的印绶、封册,另外,请他允许我家属离开彭城,西行入关,不要再生什么枝节。”
蒯彻略一思索,很有把握的点点头:“请君侯放心,彻一定不辱使命。”
咸阳城,望夷宫。
二世胡亥呆坐在御座之上,面色惨白,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肥硕的额头滴下。刚刚午睡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噩梦,在他驾车出游时,一只斑斓猛虎扑出来咬死了他的左骖马,还差点扑到他的身上来,吓得他魂飞魄散,一身冷汗,醒了之后,坐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把占梦博士叫来一问,博士说,这是泾水为祟,应该要祭水神。胡亥派人去请丞相赵高,在赵高还没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坐立不安,总觉得那颗心在扑扑乱跳,仿佛什么天大的祸事将要降临一般。
能有什么祸事呢?有丞相赵高辅佐,天下太平,虽然关东有盗贼,可是丞相说了,那些乌合之众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王离之所以兵败,是他自己骄纵,道家有云,三世为将者不祥,王家从王翦开始,到王离正好是三世为将,他战败是天命如此,并不影响大秦国的国运——章邯还有三十万大军,有他镇守河东,关中还是固若金汤。
胡亥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心惊。他转头问身边的一个老宦官说:“章邯是不是又打败仗了?”
老宦官连连摇头:“哪有的事,章将军连战连捷,叛军数月来寸步不能前进,而且他们又快要断粮了,不用多久就会不战自溃。”
“哦。”胡亥点了点头,更有些糊涂了,既然如此,那自己为什么还会心惊肉跳呢?等丞相大人来了,可要好好的问一问,如果真是泾水为祟,那就郑重其事的去祭一祭泾水神。
可是门外一直没有响起赵高的脚步声,胡亥越来越觉得奇怪,以往一传诏,赵高很快就能赶到,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老半天也看不到他那肥大的身影?难道他忙于国事?胡亥感慨的叹了口气,还是赵高好啊,又能干又听话,有他做丞相,自己就可以垂拱而天下大治。哪像冯去疾、李斯他们两个,除了在自己面前诋毁赵高,就是摆老臣的架子,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烦都烦死人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自己的耳根子清静多了。
“丞相还没来吗?”胡亥有些不耐烦的站了起来,瞅了瞅外面有些阴沉的天空。
“已经派人去传了。”老宦官小心翼翼的答道。
“嗯,丞相大概还在忙政务。”胡亥又体贴的说:“真是多亏丞相了。”
老宦官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脸上随即堆起谄媚的笑容:“陛下英明。”
赵高就在宫城外,马车停在那里已经好一会儿了,可是他就是不敢下车。在接到胡亥传他入宫的诏书之前,他刚刚接到了函谷关被共尉攻破,楚军大举入关的消息。一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立刻和胡亥的那个梦验证起来。所谓左骖,大概就是意指大秦的左翼函谷关。函谷关被击破,咸阳就没有了屏障,就算有屏障,那也没用——没兵。
关中的兵已经几乎抽调一空,就连调来陪胡亥玩耍的五万人都已经调出关作战了,关中只剩下蓝田大营还有两万多人,而这两万人刚刚被他矫诏拨给东门耳去伏击刘季了。
一想到东门耳,赵高忽然有些兴奋起来。这个楚人就是利害,居然只用了两万人就打败了刘季三四万人,还割来了刘季的首级,让他在朝臣面前很是得意了一次。现在还有谁敢说他赵高没有战功?不能封侯?
如果不是函谷关这个坏消息,本来赵高是打算来为自己请封的。可是函谷关一丢,一切都成了噩梦。他一直在胡亥面前说,关东群盗无能为事,关中很安全,可是现在楚军入关了,所有的谎言都将不攻自破。他能想象得出这个消息传到胡亥面前时,胡亥将如何的震怒。
他不敢入宫见驾。可是不入宫见驾,他又能瞒到几时?楚军已经入关,随时可能出现在咸阳城外,难道他不入宫,就能掩住胡亥的眼睛和耳朵?
赵高进退两难。
“丞相——”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赵高探出脑袋一看,心中大喜,来的正是他最得意的门客东门耳。不过东门耳的模样可不怎么好,看起来有些狼狈,头上的冠也戴歪了,身上还有不少血污。赵高吃了一惊,看着飞奔到眼前的陈门耳,关心的问道:“东门先生,你这是……”
东门耳一脸怒色:“丞相,我们被章邯出卖了。”
赵高不解:“章邯怎么会出卖我们?”
“丞相有所不知,我正与武关道的楚军激战,蒙丞相之福,屡有斩获,不料楚军共尉部忽然攻破了函谷关,出现在蓝田大营,我军被前后夹击,以致惨败。蓝田大营已失,楚军两路入关了。”东门耳气恼的说道:“丞相,章邯有三十万大军,如果不是与楚军有勾接,共尉怎么能这么轻松的攻破函谷关?”
赵高眼前一黑,差点从车上栽下来。函谷关丢了已经够他头疼的了,没想到蓝田大营也丢了,这下子关中两个大门全部洞开,更没法解释了。
东门耳见状,立刻吩咐御者回赵府。马车调头离开了皇宫,半路上,赵高悠悠的醒了过来,一把拉住东门耳的手,两眼含泪:“先生,现在可如何是好?”
“丞相莫急。”东门耳镇静自若,“说不定这反倒是好事呢。”
“好事?”赵高差点跳起来:“这还是好事?”
“当然了。”东门耳理所当然的说道,他看着气急败坏的赵高,很平静的说道:“丞相,你觉得你有封侯的机会吗?”
“封侯?”赵高苦笑一声,恨不得放声大哭:“还封什么侯啊,等着被砍头还差不多。”
“是啊。”东门耳应声说道:“秦律,非功不得封侯。丞相虽然位高权贵,可是终究不得封侯,一旦失去了丞相之位,那些宗室、贵族随时都有可能报复丞相,到那时,丞相虽然想穷居陋巷,又怎么可能?再说了,楚军已经入关,关中已经失守,秦之社稷覆灭在即,丞相难道还要陪葬吗?”
赵高听出了东门耳的弦外之间,他收住了眼泪,试探的看着东门耳:“那以先生的意思?”
“丞相,秦之气数已定,就算丞相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再扭转乾坤了。当此非常之时,丞相又何必拘泥常规?”东门耳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了,冲着赵高使了个眼色,眼睛瞟了瞟东方。
“这……”赵高迟疑了,他挠着头说道:“他们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丞相。”东门耳轻声说道:“丞相在关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深得人心,楚军虽然入关,但是他们急切之间还要仰仗丞相的帮助才能稳住关中的民心。丞相如果能说服陛下投降,免动刀兵,楚军必然感激丞相,裂土封候,又何足道哉?”
东门耳巧舌如簧,细细的分析着投降的好处。赵高本来心乱如麻,听到东门耳的这个建议,当真是饥不择食,很快就被东门耳说服了。马车到了门前之时,他郑重的对东门耳:“先生,此事干系重大,寻常人可担不得此重任,还请先生走一趟。”
东门耳拍着胸脯说:“请丞相放心,臣愿为丞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是先生对我忠心耿耿啊。”赵高抬起肥大的手掌,欣慰的拍着东门耳的肩膀,感慨的说道:“事成之后,高必不敢忘了先生的大功。”
东门耳慷慨激昂:“食君之禄,解君之忧,臣之职份所在。”他顿了顿,又凑近赵高的耳边说道:“不过,臣不在咸阳之时,有一事要提请丞相注意。”
赵高连声道:“先生请讲。”
东门耳凑到赵高耳边轻语了几句,然后退了开去。赵高的眼神忽然变得狞厉起来,他握紧了拳头,重重的点点头:“请先生放心,高一定办到。”
“如此,大事成矣。”东门耳深施一礼,转身上了自己的车,拜别赵高,扬长而去。
赵高进了门,立刻让人叫来了兄弟赵成,让他先把女婿阎显的家人全部给扣押了起来。等阎显赶到,还没等他辩询问是怎么回事,赵高就不容分辩的说,眼下楚军已经入关,暴秦覆灭在即,我打算向楚军投降,以保性命和富贵。你们也知道我们以前做的事,咸阳城里全是敌人,这个消息一出,咸阳肯定大乱,那些王公、贵族一定会群起而攻之,我们可能等不到楚军来就会死在他们的手里。因此,我打算先下手为强,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阎显看着赵高狰狞的神情,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赵高为什么下令扣押自己的家人了,他要利用他这个咸阳令的职权,不仅要将那些王公、贵族一网打尽,更重要的是,他要逼宫。
“丞相,依秦律,咸阳令不能带兵入宫的。”阎显小心的提醒赵高。见阎显这么上道,赵高的神情缓和了些,他冲着阎显点点头:“无妨,我自有办法让你带兵入宫。”
阎显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反正自己也和赵高捆在一条绳上了,这个时候不跟着赵高干,只有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避免家破人亡的命运。
“一切全听丞相吩咐。”
“很好。”赵高满意的点点头:“你立刻回去点起所属的人马,等候我的消息。我这就入宫去,召集众臣聚会于望夷宫,到时候,你带人包围望夷宫,有不听号令者,杀无赦。”
“喏。”赵成和阎显同声应诺。
夜幕时分,东门耳赶到了共尉的大营,在士卒前去通报的时候,东门耳站在营门前,仔细的检查了自己的衣服,紧了紧冠带,然后拱着手,恭敬的站在那里,等候着传进的命令。他刚刚收拾好,一个年轻的司马就快步走了出来,走到东门耳的面前深深一揖:“先生,君侯本想出帐相迎,为保密计,只能在帐中相侯。请先生速速随我来。”
东门耳微微一笑,跟着那个司马快步进了营,一边走一边打量着那个司马:“你就是在巨鹿大战中跟随君侯作战立功的薄司马吧?”
薄昭很意外,转过头打量了一下东门耳,有些害羞的说道:“我只是跟着君侯背背刀,谈不上立功。”
“薄司马年青有为,允文允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陈门耳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塞到薄昭的手里:“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这是宫里出来的一点小东西,还请薄司马不嫌菲薄。”
薄昭大惊,手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几乎要跳起来,忙不迭的要将玉佩塞还给东门耳,东门耳摇摇头,将薄昭的手推了回来,瞟瞟快到的共尉大帐:“薄司马,不要推辞了,君侯看到了不好。”
薄昭犹豫了一下,东门耳已经走到帐门口,刚要报进,帐门一掀,共尉快步从里面迎了出来,一把拉住东门耳的手臂,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大笑道:“阳翟一别,先生别来无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