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共敖略坐了一会,便先后告辞而去,只剩下共尉和臧衍两人相对而坐,促膝交谈。共尉特地备了茶,与臧衍共饮。茶本不是新鲜物,但是共尉的喝法却是臧衍所未曾见的,他先是不太习惯那丝苦涩,等一杯喝完了,这才觉得齿颊之间自有一股清香,这才慨然叹道:“大王此茶,自出机杼,果然颇有味道。”
共尉淡淡一笑,从小红炉上提起铜壶,给臧衍续了一杯,又给自己添了些,这才遗憾的摇了摇头说道:“茶是马虎还喝得的,只是这茶具,还不够雅致。”
臧衍看了看那只铜壶,上面确实一点花纹也没有,形状古拙,却谈不上雅致,他笑了笑:“咸阳的工匠手艺也是有名的,何不让尚方做几只新壶?”
“我关中穷啊。”共尉戏谑道:“能省则省了。”
臧衍一愣,随即宛尔一笑,举起杯对共尉说道:“大王,天下财富,半居咸阳,我等在咸阳之时,大王招待甚周,颇费财物,可也没到穷的地步。我进城以来,虽然还没来得及再次游览咸阳城,可是从一路上看到的百姓、官吏的衣着、面容来看,咸阳虽然还不能跟嬴政刚刚兼并天下的时候相比,但比起大王入关前,却也相差无几了。我们以前只知道大王善于用兵,现在看,大王治国,却比用兵还要高明几分。”
共尉哈哈一笑,连连摇手:“臧君说笑了,这不是我的功劳,都是令尹等人的功劳。我是甩手掌柜,不管事的。”
“是吗?”臧衍有些意外,他打量了共尉一眼,不知道他是谦虚,还是说真话。
共尉看出了他的疑惑,摆摆手:“咸阳正在上计,是令尹府最忙的时候,你在咸阳过些天,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来,喝茶。”
臧衍低头喝茶,两人随意谈笑着,便说起燕地的匈奴情况。臧衍叹了口气,把匈奴姑夕王部大举入侵渔阳、右北平的事情和共尉细细的说了。
“渔阳、右北平本来人就不多,后来中原大乱,又逃了不少,现在几乎是一片空地,匈奴人来了,也很难抢到东西,就大举深入,兵锋最深处,离蓟县不到百里,蓟县一日三惊,百姓不安啊。”
共尉听了,沉默不语,他想起陈胜等人原先就是戍守渔阳的,因为误了期限,最后揭竿而起,一举改变了天下一统的格局,现在几乎又回到了战国的情况,渔阳的戍边兵力不足,百姓遭殃。臧荼父子是楚人,对骑兵的应用不太擅长,要对付来无影、去无踪的匈奴人,确实有些吃力。
“姑夕王有多少人马?”
“大概五万多骑。”臧衍沮丧的说道:“我们出动了步骑八万,可是匈奴人行动飘忽,神出鬼没,我们十分被动,胜则小胜,败则大败,这一个冬天打下来,我们损失了两万多人,斩获却极为有限。匈奴人越发的嚣张,只怕明年还会大举入侵。”
“不是有长城吗?”共尉问道:“为什么不据城而守?”
“长城?”臧衍扑嗤冷笑了一声:“长城离蓟县千里之遥,我们就算在那里驻兵,恐怕也守不住,千里运粮,就这个就能把我们拖死。燕地不比中原,我们要防备的地段又太长,西起上谷,东到辽东,在燕地的长城能占到整个长城的一半,根本顾不过来,只能先守着渔阳和右北平了。其他地方……”臧衍摇了摇头,“只能由匈奴人、东胡人、扶余人当牧场了。”
共尉的脸色很不好,他知道燕地情况困难,但是没想到困难到这个地步。一想到中原人的土地被匈奴人当牧场,他就邪火直冒,可是他现在不是天子,燕国只是来联盟,不是州郡来请兵,这是两个概念。他吐了一口粗气,劝慰臧衍道:“这样吧,不管我们能不能结盟,我都会帮你。现在是冬天,匈奴人是不会出兵的,燕国也很安全,你趁着这个时候到吕释之、章邯那里去看看,他们对付匈奴人比较有经验,或许能帮上你一点。”
“如此甚好。”臧衍大喜。共尉刚刚大破匈奴人,主力就是吕释之部和章邯部,能到他们那里取点经,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了。更让他高兴的是,共尉这么关照他,显然联姻起了很大的作用,当初他还对这门婚事有些不太满意呢,现在却觉得父亲臧茶做了一个最英明的决定。
臧衍在咸阳呆了几天,便匆匆起程,直奔吕释之和章邯的防区。夏说却不知情,在咸阳呆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等到共尉的回复,再找臧衍商量时,发现臧衍早就离开咸阳了,夏说这才慌了神,连忙来找共尉商量。共尉却不以为然的说,我们君臣还要商量一下,暂时没法做决定,你不要太心急,就在咸阳再呆一段时间吧,咸阳城热闹得很,你可以到处看看。
夏说没办法,想来想去,他觉得令尹陆贾、左尹公子婴、上柱国白公是数得上的几个重臣,应该能影响共尉的想法,就分别去拜访,但是让他失望的是,白公也好,陆贾、公子婴也好,都没有表露出要和他们结盟的意思。公子婴还无意之中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项羽派人来和大王商议了,要东西连横,夏说一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二话不说,当即告辞,匆匆离开了咸阳城。
陈余听到回报,犹豫了很久,他有些捉摸不定共尉的真实用意。
“你看到项羽的人了吗?”
“看到了。”夏说一路奔波,十分劳累,可是还是强撑着说道:“我离开咸阳城之前,特地打听了一下,说东楚的使者也来了一段时间了,是项伯。”
“项伯?”陈余想了想,好容易才想起来这么一个人物。
“正是,听说在鸿门时,他曾帮过共尉的忙,所以,共尉对他比较客气,把他安排在北阪的宫里了,没有安排在驿馆。”
陈余撇了撇嘴,不屑一顾,在他看来,现在项羽肯定对鸿门时没有干掉共尉十分遗憾,当时他心软了,只知道派人看着共尉,又在咸阳花光了共尉的府库,以为这样他就能老实几年,谁也没想过,共尉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能恢复元气,成了项羽一统天下最大的障碍。
“共尉答应了?”
“不知道。”夏说想了想,又说:“应该还没有,否则公子婴就不会这么说了。”
陈余抚着胡须来回踱了几步:“那他在搞什么鬼?”
夏说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说道:“大王,按说,共尉和项羽一样,都不会甘心做一个王,天下诸王中,他们最有实力,野心当然也会最大。共尉不想称霸,并不是他谦虚,而是他意不在此。项伯到了咸阳半个多月,我却一点消息也没得知,可见他们来得隐秘,公子婴是个谨慎的人,消息却由他这里传到我这里,难道还不能看出一点端倪吗?”
“你是说……”陈余的眼光闪烁着,迟疑不定。
“大王,臣在咸阳的这段时间,经常去的是几个地方,一是西楚太学,一是咸阳市。咸阳市的热闹,非亲眼所见不能想象,说是举袂成云,挥汗如雨,恐怕也不为过,当初天下几个大城,我赵国邯郸、齐国临淄、燕国蓟城,楚国郢都,魏国大梁、韩国新郑、洛阳都是与秦国咸阳齐名的,可是现在,恐怕这几个城都落了下风,不及咸阳之半了。”
“不及咸阳之半?”陈余皱起了眉头,有一些不舒服。
夏说苦笑了一声,郑重的点了点头,从背囊里拿出几件东西,一一摊在陈余面前:“大王请看。”
陈余走到案前,细细的看了看,他只看出那本由竹纸编成的书,打开一看,里面的字却不是抄写的,而是规规矩矩,绝无涂改的痕迹,墨香和纸香混在一起,煞是诱人。陈余是个好学问的人,见猎心喜,拿起来翻了翻,却发现是一部完整的《吕氏春秋》。《吕氏春秋》是一部巨著,八览六论十二纪,一共一百六十篇,陈余虽然不好商人出身的吕不韦编的这部书,但是却在大梁看到过,竹简整整摆满了一面墙,可是现在拿在手里,只不过是沉甸甸的一摞,夏说的背囊就可以轻松的放下,还能装下其他的不少东西。
“西楚太学的士人看这个?”陈余又惊讶,又有些好笑。
“看。不过,看得更多是这个。”夏说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双手送到陈余的面前,陈余放下《吕氏春秋》,接过这本看起来有些皱巴巴的小册子看了看,这本小册子只有十来页,轻薄得很,封面上用隶书写着“四两拨千金——论杠杆原理”,陈余先是撇嘴笑了笑,这个书名可太俗气了,一点也不象学者的著作。再一翻里面的内容,陈余笑得更不屑了。这本书的内容倒是有趣,有文字,还有图案,看起来比较新鲜,但是讲的道理却很浅显,只是说了一个权衡(古代的称杆为衡,称砣为权)的道理,这个稍微有点学问的人都知道,是工匠的学问,怎么也郑重其事的用这么珍贵的竹纸印成书?共尉不是穷,是有钱烧的。
陈余将书随手扔在案上,往后一靠,看了夏说一眼,歪了歪嘴,一脸的不屑:“你就看了这些?”
“大王,你只看到权衡的道理,却不知道西楚军威力惊人的弩砲,也是这个原理吧。”夏说平静的回答道。
陈余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立刻凝滞了,他对西楚军的弩砲有所耳闻,先是一举击溃了敖仓,后是一举拿下了函谷关,两仗都是出人意料的轻松,难道威力那么大的弩砲和权衡居然是一个道理?
陈余迟疑的拿起那本小册子,重新看了看,有些不敢置信。
夏说不再多说,他知道以陈余的智商,只要能静下心来看,是能够理解其中道理的,这些小册子本来是给西楚太学的士子们看的,可是现在咸阳城不仅是士子们在看,就连那些闲居家中的贵妇都在看。在共尉的带动下,咸阳城的那些贵族现在不是比吃得好,而是争相举办聚会,请那些士子们去讨论学问,有讨论诗赋的,也有讨论这些从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学问的,经常会有一些奇闻怪论出现。他在咸阳的时候,也被邀请参加了几次,开始的心态和陈余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可是很快就发现,西楚贵族的心态和山东有着很大的差别。或许是秦人本来就不通礼仪的缘故,他们对那些礼仪典章不是太感兴趣,最感兴趣的是两类,一类是能生财的,比如商学院、工学院的士子,一类是能立功的,比如讲授武技的军学院,讲授律法的法学院。
夏说从中感到了比以前的秦人更强烈的功利心,也因此感到一阵阵的害怕。
陈余看着案上的东西,沉思不语,毛笔,算盘,三角形带刻度的木板……
“这是《九章算术》,咸阳最近最流行的书。”夏说最后从背囊里拿出一本书,推到陈余的面前。陈余放下《杠杆原理》,接过《九章算术》看了看,先看到封面上的作者名:阳武张苍。
“是做过秦御史的那个张苍?”陈余知道张苍,两人曾经接触过,知道张苍在律历、算术上面的造诣。“他什么时候也到了咸阳?”
“正是此人。”夏说点点头,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他原本是跟着刘季的,刘季战死之后,他被秦军打散了,半途返回了阳武老家。后来西楚太学招收士人,他也跟了去,正好西楚王身边的近臣陈平是阳武人,就把他介绍给了西楚王,西楚王和他谈了半天,就把他安排到令尹府去了,兼任西楚太学工学院的算术教师。他和少府宝珊二人是咸阳城里最精于计算的男女双星,凡是有这两人出现的聚会,都是最热闹的,人满为患。”
“西楚太学这么多年,那得花多少钱?”陈余皱起了眉头。
“西楚太学的花销,全是由少府供的,没有动用国库的一个钱。”
陈余半天没有说话。他知道西楚太学开张以后,山东六国的士人趋之若骛,但是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连张苍这样的大才都跑到西楚去了,西楚太学可谓是集中了天下最优秀的人才,相比之下,包括他陈余在内的山东诸王,哪一个有这样的眼力,哪一个又有这样的财力?
陈余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他无力的挥了挥手:“你先下去休息吧,我要静一静。”
“喏。”夏说躬身退了出去,陈余一个人坐在大殿里,一会儿拿起那两本书看看,一会儿又废书而叹,沉思了良久。他是个聪明人,当然看出了其中的优劣之分,假以时日,横扫天下的肯定是共尉,时间拖得越长,关中的实力越强,共尉的优势越明显,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现在就向共尉投降,陈余又十分的不情愿,他现在是代王,掌握赵王兵权的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如果投靠了共尉,那就不一样了,在共尉的麾下,他陈余是排不上号的,甚至来臧荼父子都不如,以他的性格和抱负,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降是要降的,但是要看时机,要争取一个好的条件,不能就这么放弃了。陈余仰起头,看着青碧色的屋顶,暗暗的捏紧了拳头。
我就不信范增、项籍会让他共尉这么如意。
……
项伯坐在窗前有滋有味的品着茶,咸阳的茶滋味不同凡响,项伯最近迷上了这个,好在共尉重情,特地让人给他送上了不少,要不然光是喝茶,就能让项伯喝成穷光蛋。项伯晒着冬日的阳光,品着茶香,惬意得不知身在何处。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破坏了项伯悠闲的心境,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刚好走到面前的季心,嘴角扯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季心名义上是保护他西入咸阳的亲卫长,可是他知道,季心肯定有其他的任务,但是范增不告诉他,他也不去问。
“回来了?”项伯示意季心坐在对面,随口问道,却没有让季心喝茶,在他看来,季心这种只知舞刀弄剑的粗人是不懂茶的味道的,他们好的是酒。
当然咸阳的酒那也是首屈一指的。
“回来了。”季心微微躬了躬身,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也不往下深说。
“哦。”项伯伸手想要去提火炉上的小铜壶,季心立刻伸出手,轻巧的提起铜壶,隔着老远一倾壶身,一股冒着热气的水流从壶嘴流出,准确的注入项伯面前的杯中。项伯眼前一亮,脱口赞道:“你品尝虽然不行,倒茶的功夫却是一流,明日李将军休沐会客,你随我去,到时候露一手,也让他们看看我们东楚也有能人的。”
季心笑了笑,往铜壶里续了凉水,放到火炉上继续煮,这才拿过一旁的布擦了擦手,微笑道:“是李良李将军吗?”
“正是。”
“臣职分所在,自当随行保护君侯。”季心躬了躬,又问道:“不知有哪些达官贵人会去?”
项伯咧着嘴笑了:“李良这个人名声不好,又得罪了西楚王的相好,咸阳城里没多少人愿意搭理他,要不是看在李左车的面子上,有谁会去捧他的场?”他看了季心一眼,又掩饰道:“我去参加这个聚会,也是想和李军谋套套近乎,看能不能探听到一点风声。我来了一个多月了,西楚王还没给我一个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