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不由得又想起曾经结识的一律政界的俏佳人来,在谈到她的专业领域的时候,她也是这等兴奋表情。
铁捕头拦住他时,梁山突然就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法律的根本问题探讨来彻底解决铁捕头这个麻烦。
但坦率地说,梁山并没有多少胜算,只是一贯善于鼓动唇舌的他做的一次“未尝不可”的尝试。
但是,铁捕头如此生动的表情,梁山知道,有戏。
“那我请问梁先生,何为法律的管辖?”
其实,从法律诞生之日起,就伴随管辖问题,只是过去一直模糊,从未认真有人探讨过。
茶室下,铁捕头的两个兄弟简明与丁勇两个一左一右站在门口,犹如两尊门神。
“老大能带下那家伙吗?”丁勇问道。
“老大出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简明道。
“我怕那家伙拒捕,老大未必能拿得下那家伙。”
“你忘了老大有惊神木,即便是修士又如何,还不是手到擒来?”简明说道。
简明所说的惊神木是一种法器,在世间法家传承,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法器,即便是元婴期修士,都拿铁捕头没有办法。
“那倒也是,我现在有些同情那家伙了。”
“为什么?”
“刚做新郎不久。”丁勇咧开嘴笑道,这时,头顶开始零落地飘洒着牛毛一般的细雨。
“我倒是同情乔大家,那可是个好人,可惜啊。”简明叹道。
“谁说不是呢?”丁勇朝外“呸”地吐了一口口水,吓走一个茶室的老顾客。
楼上的法理探究依然在进行。
“所谓管辖,有两种,一种是属地管辖,另一种是属人管辖。”
“愿闻其详。”铁捕头目光闪出精芒。
梁山一张口就让他怦然心动。他也曾想过类似管辖的问题,但没有细究,梁山的属地与属人之说,让他立刻感觉清晰起来。
“平城的杀人案,属北魏,铁捕头无权管辖,这就是属地管辖,同样,建康城内的杀人案,平城捕快也没有权力管辖。”
铁捕头点点头,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若是换作旁人听了定会耻笑一番,这不废话吗?还用说吗?
铁捕头却不这么看,他很清楚,这只是起点,关键在于终点,而这就是法家所推崇的名相分析,相当后世的逻辑推理。
“如果是建康城的人杀死一个自北魏来建康城做生意的买卖人,这等情况又如何?”
铁捕头沉吟了片刻,这等情况发生较少,但也不是没有出现过,道:“自然还是归建康城管辖。”
梁山点点头,道:“没错,这道理就像是一个修士在建康城杀死一个平民百姓一样。原因就在于这平民百姓是建康城人,而作为建康城的廷尉府,有责任为他的死讨回公道,即便凶手是一个修士。”
“不错,是这个道理。”
“这些道理其实修士界也很明白,所以修士界各修真堂都制定了相关戒律,严禁修士杀戮残害平民百姓,一来为世法不容,二来结下因果于自身修行大不利。这些戒律其实也相当于修士界的法律,只是没有特别的执行机构罢了。”
“你说的没错。”铁捕头点点头。
“但是,如果两个修士在建康城打斗,对周围又没有造成损害的情况下,试问铁捕头还会不会出手?”
铁捕头想了片刻,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一来没有先例,二来管与不管似乎都有问题。
“按照属地原则,好像应该管,简单地说就是你们打架别到这打,到别处打去,是不是?”
铁捕头点点头,现在他的思路开始完全跟着梁山走了。
“但是这里面又有个问题,有可能两面打完了你们都没有发现。”
“没错。”铁捕头深以为然。
“管辖实际上还涉及到一个现实可能性的问题,以及法律的根本目的以及成本问题。”
铁捕头开始有些晕了。
“所谓成本问题,简单说就是廷尉府的人力物力有限,这点你承认吧。”梁山循循善诱。
铁捕头点点头。
没错,法律是原则性的东西,但也是灵活性的,若是一项法律出台,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那就是一纸空文,反会削弱法的威严。作为法家弟子,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维护法律的目的其实就是社会有序,上下分明,各安其职。”
“没错。”
“如果两个修士打架你们也去管,势必影响对其他的管理。”
铁捕头眼睛一亮,道:“我懂你的意思,这就是本末倒置,管了不该管的,自然该管的就没管,或者说没有管好。”
“没错,世俗的法律关注的就是世俗社会。”
铁捕头笑道:“我明白了,梁先生说了这么半天,就是说你是修士,我没有管辖权,如果要管,那就是浪费公力。”
梁山拍了下桌子,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梁山所说,包含后世的一些法律概念,换作他人定然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但是铁捕头这等理论与实践并重的法家代表人物,本身也爱琢磨这些根本问题,拥有的视野往往超越这个时代,对梁山的话稍一咂摸,立刻就能理解个七八。
“可是,秦天柱不是修士。”铁捕头说道。
梁山哈哈一笑,说了半天,铁捕头终于入彀了,道:“你错了,秦天柱也是修士。”
“哦?这我可不信,即便他是,可他同时还兼秦相之子的身份。”铁捕头突然兴奋起来。
秦天柱身份的复杂,必然引出复杂的法律问题,而解开这等问题,对铁捕头而言无异于数学家解开一道难解的方程式一般。
“好,我把事情的始末详详细细说给你听。”梁山当下也没犹豫,把昨日在金陵宫怎么与秦天柱见面,怎么发现修炼邪术,怎么趁夜摸进相府,正好遇到秦天柱掏心炼血的场面,与之争斗,破其邪术,秦天柱遭邪术反噬一五一十说了个干净。
“事情就是这样。”梁山最后说道,“一来秦天柱残害幼童在先,我出手在后;二来我并未主动出手,始终以防御为主,破其邪术,其残害的一百零七幼童失去制约,愤而反噬,于世间世外而言,都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而已。”
铁捕头脸色已变得极坏极坏。
“若秦相之子之死,铁捕头如此尽职尽责的话,那死去的一百零七幼童又当如何?只要铁捕头用心,定能知道这些年来悬而未决的幼童失踪案,这些悬案,铁捕头又当如何负责?”
“没错。”铁捕头铁青着脸,道:“的确积压不少幼童失踪案,一直没有侦破,也的确有若干证据表明与相府有关。”
梁山笑了笑,道:“为何相府又如此重证据,而对于我,却不需证据?”
铁捕头正要说话,梁山又说道,“若非我主动说出,难道铁捕头真的以为可以得到足够的人证或者物证?”
这梁先生说到问题的关键了,铁捕头面色犹豫起来,是抓还是放过?
“前朝汉朝有八议,有八种人刑法是管不到的,要提交皇帝裁决,这就是所谓的刑不上大夫,铁捕头,你觉得这真的合理吗?”
铁捕头面露凝重之色。
“犯了一样的罪,大人们与平民百姓的处罚完全不一样,你觉得合理吗?”
铁捕头的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我相信在真正的法家子弟心目中都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铁捕头浑身一颤,犹如遭受暮鼓晨钟,又像是夜路收到惊吓悚然一惊,脸上终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梁山心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话足够震撼这个法家子弟了。
良久,铁捕头叹道:“梁先生说的没错,如果法律能做到最大范围的公正、公平,也就没有所谓的儒家之礼,侠客之剑了。”
“没错。铁捕头,即便你知道那一百零七幼童是秦天柱所杀,你能做什么?”
铁捕头面色一白。正如梁山所言,面对强大秦相府,铁捕头的确是没有办法。
“法律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梁山摇了摇头,说道。
“我承认,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但是,若人人都像你那样……”
“不!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道德、法律、因果是约束人行为的三条底线。道德就是儒家的礼,一个人识礼和无礼,他的人生可能会不一样,但是道德领域法律是不介入的。”
铁捕头第一次听到道德、法律、三者的界限,梁山描述的是如此清晰,以至于他心中感受良多。
“一个人他可能是无德之人,但是他很可能并没有触犯法律。法律是人的第二条底线,一个人如果去伤害另一个人的人身安全、财产安全,我们是不赞成私斗的,也就是不鼓励那受害者自己找回来,若是这般,社会必定大乱。”
铁捕头点点头,道理的确是如此。但是,现实法律却有部分允许私斗,譬如一人报杀父之仇,这样的人追究到官府里最后往往也不了了之,因为这涉及到儒家的孝道。
“这就需要官家出面,进行强有力的保证,制定法律法规,约束人的行为,这样做是不对的,一旦这样了,会蹲牢狱,会肉刑,会杀头,这样人们就不敢肆意妄为了。而第三条底线,也就是因果。所谓的刑不上大夫,还有我们这些修士,一些超能力的人,法律并不能对这群人有效的约束,这时候就是因果了。你做了这个事,将来就会得什么果。如果信因果,也就不会任意妄为。”
铁捕头油然而生一种服膺感,这梁先生比他师傅说得还要透彻明了。
“如果一个人连因果都不信了,那他就很恐怖了。无疑,秦天柱就是这样的人。正因为这样,他才敢残害一百零八名幼童。而他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因为因果,而非人力。”
铁捕头听罢,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梁先生,受教,此事就此揭过,就当没有发生过,如何?”
“这样最好。”梁山笑吟吟说道,心里道,真是不容易,终于说服这铁捕头。
在梁山一席话当中,铁捕头发现自己原先坚持的并非自己心里所想坚持的。
归根到底,铁捕头还是被梁山那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话所打动,既然自己没有办用法律制裁秦天柱,也就是说这个人就现实而言是不归自己管辖的,那么他的生与死,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是铁捕头最终想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