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高手

璧结其实是个好姑娘, 心地善良,识得大体。我因为这次相遇,同她成了朋友。

我告诉她, 我不会走出这一道长长的宫墙。于是几个月来, 她便只和我在初遇的地方相会。

她很喜欢宣子, 每次都给宣子悄悄捎来很多东西, 看得出来, 她很想要个孩子。

“既然这么喜欢孩子,为何不再生一个?”我笑着说,不过这轻轻一个句子, 却好似自己拿着一把刀,慢慢划过自己的心。

“赵夫人”除了第一打招呼她叫我姬姑娘, 之后她都是叫的我赵夫人。她叫了我一声, 却尴尬笑着, 犹犹豫豫似欲言却又不敢言。

“宣子,到那边玩去, 我同夫人有些话要说。”我心领神会,遣开宣子。

“娘亲,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宣子真是人小鬼大,每次都毫无顾忌的顶撞我。我狠狠敲了他一个栗子“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听, 给我边去!”

宣子见我板起脸来, 方才悻悻而去。

“赵夫人”璧结见宣子走远, 又叫了我一声, 几次启唇又闭, 终是接了上去“公子与我,已六年未曾行房。”她将头偏得更远离我“就是自从夫人来了曲沃之后, 哪怕桑儿和载儿死在蒲城,他也未曾......”说到这,她因为凝噎,已是说不出话来。

我听到这里,心内上窜下跳,我这个猥琐的人,竟然心里生出一丝欣喜,但我立马扼杀了我这个不道德的念头,心下入了情境,也为她难过起来。可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陪她静静的坐着,等她停止哭泣。

自此之后,我对璧结又多了一份照顾,每每相约,我也要给她带些东西,让宣子也更多的亲近她。

她是一个守约的人,每次,无论我到的多早,她永远都已经静静的坐在那角落里,等着我来,然后起身。

可这次,我拉着宣子,却不见她的人影。

“夫人呢?”宣子的小脑袋也四处打探。

“不知道呢。”我环视四周“往日她早就该在......”我话未说完,却是生生止住,我见着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一直怔怔地看着我,风正萧萧。

“娘亲,那人是谁?”宣子也看到了他,于是问我道。

那人是谁?

他高髻锦衣,面色冷,神色寒,嘴角无笑,眸有双瞳。四年不见,岁月不曾从他身上显出一丝痕迹。

千言万语,却无一句适合说出口,我居然嘴角不自觉的上提,朝他一笑,以示招呼。

这一笑似乎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眼中带着惊讶,立刻也回我一笑,他的眼睛弯似一双新月,满是欣喜,丰神如玉。

“你是谁?”赵宣子见我不回答他,居然自顾自地一路踉跄小跑,径直上前询问重耳。

“宣子”重耳竟然弯下身,慈爱的抚摸宣子的头道“在下重耳。”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宣子大吃一惊,仰头问他。

“宣子—”我唤了宣子一声,板起脸命令他道“回来—”

也许是我的脸板得太过,赵宣子平日未曾见过这脸色,被震住了,等这孩子反应过来,他居然伸手朝重耳腰间重重打了一拳“哼,重耳,娘亲厌你!”然后他好像一只小鹿般,飞快的蹿回我怀里。

我被宣子的举动弄得十分尴尬,重耳反倒并不在意,满眼笑意的走过来。

看着他走进,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出口的却是这一句“以后,你多放点心思给璧结。”

他神色一愣,止住步子,收起笑容,良久,他轻轻的应我一声“好”。

好轻柔的一声好。若是当年,他也是这么温柔的应声,该有多好。

雨落不上天,覆水难再收。君情与妾意,自此东西流。

“公子—”我见得远远有人唤重耳,我顺着这清爽地声音看过去,是一位黑衣少年,个子不高,远远的看不清容貌,这少年并不近前,只是隔空对重耳挥手,似乎是唤重耳过去。

重耳见我望向那少年,便淡淡的解释道“他是今日才来投奔我的介子推。”

介子推?这个我知道啊,传说中,清明节寒食的由来,便是重耳烧死了介子推......想到这,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娘亲,你冷吗?”靠着我的小宣子似乎感受到了那一下颤抖,他抬头关心我道。重耳听到宣子的话,也看向我的眼睛,他右手微抬起一寸,却还是放下。

“重耳,这个介子推是个贤才,你一定要善待他。”虽然知道历史的结局,但我却还是有那么一丝奢望,这么好端端的清秀少年,谁又忍心他将来落得个焚死的下场。

重耳这次,并未像他一贯那样一言不发,一语不留,就掉头离去,而是朝我微微点头,又是一声轻柔的应允“好”,方才缓缓转过身,朝介子推那边走去。

他真的是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明君。

看着他远去,我也带着宣子折返,看来今日璧结是不会来了,我同宣子到家的时候,衰已经在屋内等着我们了。

“宣子—”赵衰笑逐颜开的伸开双手,宣子却只是慢慢的走过去,这个孩子,似乎并不粘赵衰。

赵衰却不在意,一把抱起宣子,放到自己膝上“宣子,今天都做了些什么?跟爹说说。”

“今天我见了一个叫重耳的人。”宣子童言无忌,快人快语。

赵衰的脸色沉了一下,立马又恢复了笑容,看着他对我笑,我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急忙申辩道“我今日去找璧结,巧遇到他。”

“主公可是和你说季隗有喜的事?”赵衰随口接上。

“啊?”我问声刚出,自己就后悔了,刚刚对重耳重起的一些好感,瞬间消失殆尽,人家夫妻怀孕,很正常的事,我心烦意乱个什么......

“我听先轸说,主公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宣子别闹—”赵衰稳住不断在踢他袍子的宣子“主公到是不喜不悲,只单单笑了几声,让先夫人帮忙,多关照下季隗......”

“呵呵”我干笑着,岔开话题“宣子,坐有坐的规矩,你那两条腿别乱动......”

季隗有喜,真是好事,呵呵。我违心的对自己说,只是以后再见到璧结,她又得更加伤心了。

我便决定不再去找璧结,谁知道一个半月之后,她竟跑来找我,她整个人都异常高兴,她激动的告诉我,她也有喜了。

“这肚子里有个孩儿?”宣子好奇的伸手,摸摸璧结的肚子。璧结被宣子逗笑,温柔的点点头,她满眼憧憬的看着宣子,好像看见自己的孩儿,将来也同宣子一样聪明伶俐。

“呵呵”我还是这两声笑,纵使我视璧结为好友,但我真做不到圣母般,用一颗无邪的心,给她百分之百的祝福,我只能选择笑一笑,表示我的诚恳。

等到季隗生孩子的那天,我可真是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季隗竟然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重耳给他们起名伯鯈、叔刘。重耳多年无子,这一下就抱两。

今日赵衰带着宣子,去宫内踏青,估计父子俩玩嗨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独留下我一人,坐在这太阳底下发呆。

这翟宫的孤独好似落日。

我抬头看向宫墙的那一头,那永远看得见却去不了的地方。

那里一如往常,寂静无声。按理说这季隗的儿子们,也快满月了,却从未听说过要什么办筵席的消息,一切都是一如既往,平平淡淡的过。

哼,重耳他这个人,一贯低调,他就算心里有多高兴,表面上也总是不悲不喜。

我发着呆,却不觉有一只手,竟然绕过我背后,用力环上了我的腰间。

好大的酒气,我一边拿手扇着,想驱散这浊酒的味道,一边扭身躲闪,回头看是何人。

怎么会是重耳?

他盘膝坐在后面,浑身酒气,见我躲他,他的剑眉渐渐垂下,眸暗无光,遂摊开空悬的右手,径直后仰,躺在地上,右腿翘在左腿上,左手悠悠拿起酒坛,就这么躺着,继续喝起酒来。他深蓝的锦衣沾染了地上的尘土后,被阳光一衬,特别明显。

我见他这样,心有不忍,可我却口是心非,摆出一副略带嘲讽的神情“近来听说你得了双麒麟,恭喜恭喜。”

“那两个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碰过她。”重耳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不仅话像醉话,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样,变得有怒有哀,就好像一个外向的普通人,他还是躺着,又喝了一口酒道“那两个孩子,是魏犟的。”

如今,我早就不再轻易相信他的话“那你既然知道是他的,为何什么都不说,反而还给两个孩子都取了名字?”

“魏犟勇武,天下无双,他年若有征战,唯他可担先锋。”重耳酒上心头,脸色泛红,神情凛冽,口气转为桀骜凶狠“商纣拘文王,用其子伯邑考做肉饼,文王尚能坦然而食,我这点小小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说着又痛饮起来,左手摇摇摆摆,洒出不少,流露出一副疏狂傲慢之态。

“你要当心季隗”虽然申生的死,已经成了我胸口好不了的疤。但我的口,终究还是从了我的心一次。

“先轸已同我说过了。”他忽然就笑出声来,晃晃悠悠站起来,手舞足蹈的说:“说完我就代了璧结去会你......”说到这,他突然止声,双瞳盯着我,双脚一步步向我走进。

“丫头,你教我的那段话,其实只有十二个字是对的。”他边走边又开口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我好像,真的是一语成谶。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虚无缥缈,好像百爪饶心,却又空空如野。

我看见他几乎快贴到我身上,方才停住脚步,他的身躯微微弯下,他的脸渐渐贴近我的脸,他张开紧抿的双唇,散出浓浓的酒味,他试探着,欲吻上我的唇.....

“主公!”这一声叫喊太响亮,以至于将我吓了一跳,我扭头一看,他个子矮矮,所以我正好对上他那双异常尖锐的眼睛,像鼠一般,我赶快偏过头去。

“子推,找我何事?”重耳还未恢复常态,依旧是醉眼迷离。

他就是介子推?

那日我只是远处观望,都看不清他的容貌,这会儿我细细打量着他,他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俊美的脸上惨淡淡,苍白无色,和这夕阳晚霞完全不搭调。他看我的眼神挺凶狠吓人。

不过还好他只是瞟了我几眼,就全神贯注的向重耳禀报“主公,探子传来的消息,前夜晋王驾崩,将王位传于奚齐,尊骊姬为国母。然而尸骨未寒,今日子时,里克、邳郑父等聚众作乱,不仅杀死卓子,骊姬,少姬,更弑君奚齐,如今朝堂上下乱作一团,举国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