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微斯人吾谁与归(捉虫)

重耳, 你醒醒啊。

你一定会醒来对不对?

明明去年还好好的,我们一家三口,在海上捕鱼弹瑟, 共看海上落日。

你醒过来啊, 你答应过我, 要陪我过一辈子, 为何仅仅九年, 你就毁了诺言。

若是两情还未断问君何时能还。

可我心里明白,他永远回不来了。至今日发丧,我已声声唤了他数十日, 他一字也未曾应我。

潸然泪眼中,模糊地看着眼前的重耳, 他睡得是那样安详。纵然躺着, 高髻也梳得整整齐齐, 额头宽大,下面是舒展的浓眉, 低垂的睫毛,就像每一夜缠绵之后,他沉沉睡去。甚至他的嘴角,依旧挂着那一丝眷恋的笑。

可他的双眼,却再也不会睁开。我再也不能看见, 那对令我魂牵两世的双瞳, 隐隐作现, 墨黑中璀璨如星辰。

我说过, 不让重耳回来, 他却偏要回来。自从回了曲沃,因为公事繁忙,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吃了很多药,也试了很多方子,咳血却还是一日重似一日,斗得过天子,斗得过诸侯,斗得政敌,却终是斗不过死神。

静静的看着他,贪念地想要再多留恋几眼。身边主持的姬欢,虽已登基做王,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嚎嚎大哭,伤心得身子倾倒不稳,几乎摇摇欲坠。身后肃穆而压抑,中原诸侯闻知重耳死讯,除了任好秦国偏远,皆是星夜赶来,参加霸主的葬礼。

礼官们正徐徐将重耳放入棺柩,几十年的热血,即将化做尘与土。心中竟有些许解脱,我已将小乐托付了赵衰,送去别国,隐姓埋名,过平民百姓的生活。

昨日是守灵最后一天,去了旧宅,双杨近来相继枯死。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而我,等到棺柩停稳的到一刻,就会同那杨树一样,追随重耳而去。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大王,不好了。”赵宣子气喘吁吁的跑近前来,他的高喊刺破了这死的沉寂。“秦王任孟视明为主将,率领三军跨过黄河,越入晋地。”

宣子此言一出,四周震惊哗然,却立刻鸦雀无声。连正下葬重耳的礼官,也停止了动作。

姬欢也有些慌了神,声音一颤,侧身问我,眼中满是惶恐“母后,这该如何是好?”

“最好先稳住秦王。”很少说话的栾枝突然插了嘴“秦晋百年之好,不该因这点误会而毁掉。”

“放屁!甚么误会!秦王觊觎中原,已非一天两天。”突然有人怒骂了脏话,众人皆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是先轸。

先轸浑不在意,坦然面对着大家惊异地眼睛,亢声说道“大王,先轸力主即刻伐秦!”他声音激昂,极具感染力,连我也为之沸腾了腔膛内的血液。

姬欢得了主心骨,便振臂一呼“事态仓促,国之存亡,寡人任先轸为元帅,五军臂黑戴孝,即刻出征迎敌。”

“先轸必将全力以赴。”先轸跪下领旨,字字铿锵有力。先且居也旋即跪倒在父亲身旁,抱拳向姬欢请战“且居恳请同父亲一道出征。”

晨风吹动,姬氏旗鼓。

先氏父子,随即在重耳葬礼上出征。将秦军伏击在必经之崤山,秦军措手不及,仅仅一天一夜的激战拼杀,就被哀愤至顶点的晋军围歼,全军覆没。崤山之谷,尸横遍野。秦军三将,孟视明、西乞术和白乙丙,全部被俘,皆为阶下囚。

晋宫内摆起仪式,欢庆先轸闪电般的大捷,同时准备割下三将头颅,祭献重耳。

“妹妹。”失了重耳,我仿佛失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壳,整日只是发呆。怀赢在门外朝我招手,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傻傻的盯着她,痴痴应了她一声。

她环顾左右,见没有其他人,便悄悄带一人进来,面无双眉,颧骨突出,百里奚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二公主,如今秦晋已非昨日之好,微臣奉大王之命,来护送两位公主归家。”

“这里才是我的家…”说着说着,我又哽咽了声音“我的家,和我的夫君。”看看左右,重耳怎么不在?他没有搂我耳语,也没有哄逗小乐,甚至没有人,在那案几边悠然自酌。哦,想起来了,他此刻正躺在王棺之中,掩埋于黄土之下,忍不住,流水再次夺眶而出……

“二公主不愿意走,叫微臣如何同大王交待。”百里奚还在劝我,试图说服我回雍城。

怀赢也满是担忧,替我着急“妹妹,走吧,晋宫已非久留之地。”

我毅然看着他们,坚定的摇了摇头。就算重耳不在了,这里还有他的气息,我可以靠着这气息,过一辈子。

“既然二公主心意已决,微臣也不劝了。”百里奚无奈的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只是,可否答应微臣一件事?这…也算大王另一个心愿。”

“好,只要不要我走,我都答应你。”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只要不干预我陪着重耳,其他的事,是云是泥,都不过过眼即散,又有什么分别?

“可否…让晋王,饶了孟视明他们?”百里奚犹犹豫豫地出口,却没想到,我干脆地答应了他“好。”

眼睁睁看着至亲死亡,却不能救,这种痛苦我已深切感受。秦军三将,也有亲人,既然能帮,为何不帮一把?我相信重耳也不想要他三人的鲜血,来献祭自己,于九泉下怎会安心?

我将心中所想,郑重的同姬欢说了。他很尊重我的请求,视我如亲生母亲。便命人将崤之战俘获的秦军三帅,放归过黄河。

“母后,你说欢儿今后,该如何治国?”大殿上只有我母子而人,他便向我问询。

“呵呵,‘萧规曹随’‘垂拱而治’即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失言,春秋时候哪有萧何曹参啊,哪有什么《尚书》啊!近日哭得太对,脑子都有些傻了。见姬欢一脸疑惑不解,我呵呵笑着,尴尬的向他解释“你父王身前所用的重臣,都让他们官居原职,不随意免职调任,这样也就不易发生骚动和叛乱。”

“ 欢儿明白,多谢母后提点。”姬欢和他父亲性格迥然不同,喜欢别人替他拿主意,且乐意接受,从谏如流,宽厚仁德。

“大王,秦三犯今何在?”先轸怒气冲冲,径直踏上大殿,无视我的存在,直面质问姬欢。

“呵呵。”姬欢随和柔软的一笑,先轸在他心中,与其说是臣子,到不如说是长辈“母后代他们求情,寡人便放了。”

“武将花了多大气力,战死多少兄弟,方才擒住他们,千里迢迢押回曲沃。妇人说几句谎话,大王就将他们赦免。毁晋之战果,长秦之志气!”先轸突然就怒了起来,大声朝姬欢吼叱,捶胸顿足,俨然已忘尊卑“大王,你任凭秦女撒野,你可知朝野都怎么评价大王吗?说大王你私通主母啊!”先轸口不择言,越说越气“微臣,微臣本不相信…长此以往,我晋不久必亡!”竟然正对着姬欢的面,吐了一口唾沫,呸在他脸上,白白的一块。

什么?为什么会传我同姬欢有奸= =情?这怎么可能!无意之举,竟害得欢儿背上子虚乌有的罪名,乃至君臣失合。心,愈发的凉了,极力想开口,替自己辩解,也好还姬欢清白。

姬欢却不慌不忙,他身为君王,被臣子唾了面,骂了极其龌龊的话,却依旧不生气,更不问责。反倒面对着先轸,缓缓单膝跪下“先伯为晋出生入死,是欢儿的罪过,惹得先伯寒心,欢儿向先伯赔罪。”

先轸见姬欢给自己下跪,始料不及,自觉因怒失礼,连忙搀扶起姬欢“大王,是微臣一时失礼。”先轸这一搀,一挽,一扶,无处不显露其名将之姿。“大王如此仁厚,微臣自当以死谢……”

“大王!父亲!”先轸还没有说完,先且居也急急跑去殿来“且居刚得快马来报,狄人跨过边境,集结在箕地。”

这周边诸如,貌似友邦朋友,实则是一只只饥饿的野兽,虎视眈眈。重耳新亡,就纷纷落井下石,崤之战硝烟未散,这厢狄人又入侵,想趁乱捞一把。

“大王放心,先轸这就去领军迎敌。”还未等姬欢开口,先轸就先请了战,他是那般胸有成竹而去。他恭敬的朝姬欢行告辞礼,却依旧不曾看我一眼,完全不当我是这晋国的主母。倒是身边的先且居,看了我一眼,只可惜,那一眼中,全是愤恨和鄙视。

看着他的背影,我暗暗下定决心,等先大哥得胜归来,我就如实向他坦白,自己是文吟借尸还魂,就像当日说出申生是为季隗毒死那般坦然。相信他倘若知道了真相,绝不会再误解我了。

可是,我却没有等到先轸回来。

晋军明明是打了胜仗,重锤了狄人。可回来的主帅却只有满是哀伤的先且居,身后的将士们抬着先轸的尸首,无一人在喜气洋洋中欢庆。

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先轸,在晋军稳操胜券的情况下,不穿甲胄,不带兵器,单骑入翟营,乃至壮烈殉国!

先元帅免胄殉翟,故意求死。用最后一战,为辱君赎罪。

姬欢哀恸,当下任命先且居代先轸将中军,成为晋国主帅。

我比姬欢更加哀恸,他为了终止流言蜚语,刻意躲避我,以避开母子之嫌。这晋宫里的越来越多的人,从臣子到宫娥,也渐渐疏远我,将我看做一个秦女,而不是一个晋人。

有时候,真的想横下一条心,随重耳而去。但如今外患重重,狄人方退,熊恽却又自食当日诺言,率军攻晋。先且居已出征迎敌,不知道他能否像他父亲那样战无不胜。姬欢坐在这晋宫里,那叫一个惴惴不安。他虽贤德,却还是个孩子,总是需要一个人,来替他拿主意,安定他的心。哎,等姬欢长大,真正成熟起来,我才能放心离去。

不啼来自21世纪,文吟是卫姬,文赢是秦女,可我……我却真真正正当自己是晋人!不仅爱他,也爱着他脚下的土地。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赵宅。昨日,听闻赵衰病重,已卧床多日,便想来看一看他,看一看这剩下的,最后一个故人。

他也老了,卧在塌上,如霜的长发就好似他的白衣。看得人心里酸楚,流下两行泪来。“呵呵,夫人哭泣,可是因为心中念及了先王?”

他一开口,就触动了我心里最深处的伤,愈发啼哭得失声。

“呵呵,微臣也常常念及先王。”他用右手支撑着自己,试图从榻上做起,我忙扶住他,助他起身,可还是累到了他,不停的喘气,声音断断续续“先王虽去,夫人尚还有乐公子。而微臣这一生,心中的三个人,都已经远去了。”

“三人?”我不禁接口问道,重耳,不啼,还有谁?宣子,不会,他还活得好好的呢,整天眉开眼笑,一副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呵呵,先王,还有……宣子的娘亲。”赵衰淡淡地笑了起来,陷入了悠长的回忆中“微臣少时,是一个惯偷的贱民,宣子的娘亲当时是卫姬,她不仅救下我的性命,赐我姓名,还收留了我,将我带入卫宫内。”赵衰的眼角流露出感激。

别,别感激我,都怪我给你瞎起名,害得你衰了一生。

“然后我便在这卫宫里,认识的第三个人。”赵衰笑了,笑得很英气,仿佛一扫书生的迂腐,转变成昂首挺胸的侠客,扬眉横剑,扫尽天下一切不平“她叫阿珞,也是卫姬,比我小半岁,她长得好美,朝我眨眼角,就好似天上的仙女一般。”

阿珞,我依稀记得,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有一次在父亲的仙鹤旁,见到过她。原来,赵衰是有喜欢的人的,可他为何一直都没有说出来。哎,他要早告知我,我就不会强嫁他,耽误了他一生。“原来你…原来衰大夫喜欢的,不是叔隗夫人啊。”

“呵呵,我性命是我夫人救的,她就是我的主人。”赵衰眼神还是那般坚定,他就是那个永远追寻我的小跟班,主人说什么,衰都好。“娶她,衰丝毫不曾后悔。她永远是宣子,唯一的娘。”赵衰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语气忽变得急促而紧张“宣子…宣子…”他张着嘴巴,颤抖着双唇,似乎有什么急切的事情要告诉我,却发不出声音来。

莫非,赵衰此刻是回光返照?他是要叫宣子过来吗?

“来人。”我高声疾呼,唤来宅子里的仆人“赵宣子在哪里?”

“少主出去一会了,去向奴婢并不知道。”来的四个婢女,被赵衰的病态吓倒了,竟也失了言语。

“你们先在这,好生守着赵大夫。”我嘱咐了她们,踱步出门“我去找你们少主回来。”

赵宣子啊,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爹要死了,你却在哪里啊?千万不要因为一时贪玩,失了这最后一面啊。人的生离死别,最是黯然销魂,比如我与重耳……

我却生生迟滞了脚步,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带给我震惊,哀伤,更多的是可耻和愤怒。

我看见这树丛之后,躺着的赵宣子和……

他见我怒目而向,他一点也不觉得羞耻,挑起嘴角,嘲我咧嘴一笑,万分坦然。仿佛他身边的女子,是他赵宣子的妻子,而不是如今晋王的正妻,一国之后——穆赢。

“赵宣子!”我弯腰前倾,双臂向后一掷,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吼叫,撕心裂肺。

“宣子,她肯定要去告诉大王的。”被人撞见,穆赢脸色惨白,慌忙将两乳藏在宣子身后。

“放心,她不会去禀告的。”宣子说着,也不穿衣服,就这么起身,猛然一头撞向我,这强劲的力道将我撞飞,我的后脑勺,重重的击在了身后的石柱上,感觉到了头骨破碎的声音,还有黏黏地液体贴着我的皮肤,顺着脖项流了下来,不知道是血还是脑浆。

宣子欣赏着这场景,慢慢品味着我的死亡,他那双好看而澄澈的眼睛里,突然泛起一团幽绿色的光,越睁越大,越睁越大,这幽绿慢慢将我蚕食……

原来,宣子就是那第五个我看不清的黑影。

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消失。呵呵,我要被第五颗星杀死了,他帮我下了决心,我终于可以彻彻底底的离去了,离开这个春秋。人生就是一条钟形曲线,无论你如何攀到最高点,总要打回原型。

同上次中了阿水的剑不同,那次我能感受到轻盈,感受到飘渺,感受到重耳,我脑海中会飞快的闪现一生的记忆,我可以将周遭的声音变化,听得格外清晰。

可这一次,我什么也感觉不到,身体和感官都是麻木的,无能为力。也许,这就是灰飞烟灭吧。

可是,我好希望能在死前再见一次重耳,重耳,你快出现啊,让我看看你的双瞳。我多么希望,你能再次朝我伸出的手,说:“丫头,我们在海上只待了四年,还不够,走,我们再归去,继续待下去。”

然后,我就可以笑逐颜开将手给你,执子之手,与你携归。

可是,你为什么还不出现,我可以继续等,但我已没有了时间……

红颜为君傲亦为君枯,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