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微明,只见那盘瓠从后面直窜进房来,嘴里衔着两件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两个人头,血肉模糊,辨不出是什么人,早把常仪、帝女及宫人等吓得魂不附体,用手将脸遮着,不敢正视。那盘瓠将两个人头放下之后,忽而跳到帝喾身边,忽而跳到帝女身边,且跳且喘,非常得意。
帝喾也是非常骇然,然而心中却已猜到了几分,慌忙走到外边,叫人将两颗头颅拿出去,让将军等人细细察看,一看之下的确是蛮人的头,一时总猜不出盘瓠从何处去咬来的。有的说,或者是附近居住的蛮人;有的说:或者是深夜之中来做的奸细、窥察虚实的蛮人,被盘瓠瞥见,因而咬死。
大家听了这一说,都不以为然。那时渌侯在旁说道:“昨日不是有一个受伤的蛮兵被擒吗?何妨叫他来看一看,或者认得出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房王。”
帝喾说道:“不错不错。”就叫人去将那蛮兵拉来,问他道:“汝可认识这两个人吗?”蛮兵走过去,将两颗头颅细细一看,不觉失声叫道:“啊哟!这个不是房王吗!这个不是吴将军吗!怎样都会得杀死在此了?”
说罢,即回转身来,向帝喾跪着,没命的叩头道:“帝呀!帝呀!你真是个天人,从此蛮人不复反你了。”
帝喾等一听之后,这一喜真非同小可。当下云阳侯等就向帝喾称贺道:“帝仁德及物,所以在此危难之时,区区一狗,亦能建立大功。臣等忝为万物之灵,竟不能杀敌致果,对了它的立功,真有惭愧之色了。”
渌侯说道:“现在首恶虽死,小丑犹在,我们正宜乘此进攻,使他尽数扑灭,免致再贻后患。”帝喾点头称是。
帝喾派人清绞众反判房王手下,果然见房王与将军没头倒在营帐中,消灭所有反分子后,帝喾表彰有功之臣,哪怕那狗也是如此。
正说之间,那唤狗的人来回道:“可恶那盘瓠今日非常奇怪,不要说臣等使唤它不动,就是帝女去唤它亦不动。给它肉吃亦不吃,只管蹲在地上,两只眼睛望着帝女。看他的神气,又不像个有病之狗,不知是什么原故。”
帝喾一听,登时忧愁思虑起来,连连顿足叹道:“不好!不好!这个真是,莫非是命也!”说罢,又连声叹息,踌躇不已。老将问道:“这只狗或者因为夜间杀人疲乏了,亦未可知呢。老臣军中有个兽医甚是精明,叫他来看一看如何?”哪知帝喾正在凝思出神,老将的这些话竟没有听见。见帝喾不去理睬他,亦不敢再说,众臣大家都呆呆地望着帝喾。
过了好一会,只见帝喾忽然长叹一声说道:“莫非命也!莫非命也!”
大家见帝喾如此情形,都莫名其妙,不知道如何是好。哪知帝喾走到房里面,一见到帝女,又长叹了一声,眼中禁不住流下眼泪来。那时的帝女亦正哭得和泪人一般,不知是何原故。
常仪与宫人等却还是拿了肉,在那里逗着盘瓠,唤着盘瓠吃肉。那盘瓠总是一个不动也不理,两个眼睛仍然是向着帝女望。
帝喾遂上前向着盘瓠说道:“朕昨日出了一个悬赏格言,如有人能杀得房氏的头颅来者,赏赐他妻是帝女,这句话的确是有的,但是系指人而言语,不是指禽兽而言语。这种理由,汝应该明白。禽兽和人可以做得了夫妻吗?朕昨日悬赏上还有土地万家、黄金万镒两条,汝想想看,可以封得土地万家吗?又能得黄金万镒,却可以赏汝,但是汝如何能拿得去?就使拿去,又有什么用处呢?朕亦知道汝你颇通人性,所以甚爱重汝,但是汝亦应自爱自重才是,不可无理取闹呀!”
说罢,拿了一块肉亲自来饲喂盘瓠。哪知盘瓠依旧也不吃,并一动也不动。帝喾呼唤它,亦竟不站立起来。帝喾大怒,厉声说道:“汝这个畜生,不要恃功骄蹇,朕亲自来饲喂唤汝,汝竟敢不动也不理,真是无理之极了!汝要知道,天下凡是冥顽不灵,而有害于人的东西,和恃功骄蹇的人,照法律讲起来,都应该杀之,汝以为朕不能杀汝吗?”
哪知盘瓠听了这话,仍旧也不动,仿佛把生杀制之度外。帝喾愈看到如此,发怒心头,拔出佩刀,高举起来,正要作势砍去,此时的帝女急得过来,顾不得了许多,挡住了他,又慌忙过来,将帝喾的手阻住住。
她一面哭,一面说道:“这个盘瓠妄想非分,不听父亲的说话,原本是可恶。但是父亲你尊为天子,又素来以信字为治天下之根本,昨日悬赏上两个‘者’字,虽然则说的是指人而言,但是并没有禽兽不在内的声明。
如今如果杀了盘瓠,虽然它咎由自取,然而寻常人的心理会想起来,总是说父亲有失言信的。还有一层,现在盘瓠不过不饮不食,呼它不动,尚未为患。父亲此刻要杀死它,亦并不是与禽类计较礼节,不过恐怕将来在女儿身上或者有不利,所以要杜绝后患的意思。但是女儿想过,总是自己命薄的原故,就使杀死盘瓠,亦仍旧不利。
以前那个马头娘娘岂不是女儿的前车之鉴吗!她能嫁一马飞天而去,女儿也可嫁与他。虽然左右总是一个不利,所以照女儿看起来,索性听它的意思去,看它能把我怎样。他要咬死女儿,也听它咬死吧;它要拖了女儿走,我就跟了它走,看它能怎样。总之是女儿的命不好罢了。”
帝喾听了这番话,亦做声不得了,手里丢了佩刀,正在恼火心头,猛不提防那只盘瓠霍然地站立起来,倒转身子,将那后屁股向帝女一撞,帝女出于没有防范之意,立脚不稳,直扑了下去,恰好伏趴在盘瓠背上,盘瓠背了帝女立刻就冲出帐外,向后山而去了。
这事出于仓卒之间,而且速度极其神快,大家都来不及提防阻挡,直看它冲出帐外之后,方才齐声呼救惊醒。这时那盘瓠已走有丈余远之路了。
卫士兵将等在外陡然看见盘瓠背了一个人跑出来,又听见里面一片喊救之声,忙忙向前狂追,那盘瓠已到半山之中。盘瓠走的不是正路,都是樵径,卫士等追赶非常吃力,赶到半山,盘瓠已在山巅之上,赶到山巅后,盘瓠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
经过几天的收查,仍然了无音讯,帝喾回来听兵将说了之后,又回到内帐,劝常仪说道:“汝亦不必再悲伤了。这回事情,大约无非是个天数。汝想这只盘瓠,它的来历就非常之奇特怪异。当时朕留它在宫中,原说要看它后来的变化,不想它的变化竟在女儿身上,岂不是天数注定的吗!
再则,这个女儿是母后所非常钟爱,一刻不能离开的,此次南巡,母亲竟然一定要朕和她同来南方,岂非这就是怪事?如此想来,可见得冥冥之中自有前缘定,无可逃遁的了。女儿此去,朕看来未必即至于伤身,将来或者再有重逢之日亦未可知。如今悲伤也是无益,不如丢开了,不再去想她吧。”
常仪哭道:“妾何尝不如此想呢,总是丢她不开,真是没法的。想女儿从小到大,何尝有一日离开妾身这里,每日侍奉我,有说有笑,何等热闹!如今冷冷清清,焉得不使人触目悲伤呀!至于女儿须然长大了要嫁人,原本是总要离开父母,不能长依膝下的。但是哪个人犹有可说这,事前还有一个预备的事,事后还有一个见面的日子。
现今这个事情,怎能说得了是个嫁人,简直比强盗劫了去还要凶。因为强盗虽凶,究竟还是人类呀!简直比急病而死还要惨因为急病而死,真真是天命以后倒不必牵肠挂肚了。如今生死不明,存亡莫卜,妾身如果一日在世,恐怕此心一日不得安宁!想从前在亳都的时候,有多多少少的名人贵族前来求亲,母后及帝和妾身等总不肯轻易答应他们,总想选一个十全十美的快婿,不料今朝竟失身于非人类!回想前此情景,岂不要令人痛苦死吗!女儿生长在深宫之中,虽然算不得锦衣玉食,也总算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了。
今朝这一天一夜在那荒山旷野之中,她能够住得惯的吗?就使不冻死,恐怕亦要吓死了;就使不饿死,恐怕亦要愁死悲伤死。帝说以后或者还有重逢之日,妾想起来,决无此事可言了,除非是梦中了。”
说到此句,放声大哭起来,左右之人,无不垂泪低泣。帝喾也是惨然摇头,忍住了再来劝慰的心,黯然神伤。
常仪道:“妾想女儿此去后,多半是个死的了,可否请帝允许妾明日亲自前往山中寻见。如果寻得着尸首,将它葬了,那么妾的心思就可以丢开;如果寻不着,那么只好再说,未知帝肯允许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