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弯月牙挂在树梢,整个大地陷入昏暗的沉寂中。
“最近一直没有睡过好觉吧?”慕容梓伦在我身侧跟着我的脚步缓缓前行。我点了点头,轻声回答:“我以为你并不知情。”身侧的少年冷哼了一声,出口的话却低柔无比:“他们早就告诉我了。你整夜整夜的守着他,实在累得睁不开眼才会趴在一边眯一会儿。”我无奈的低笑,“呵呵,我总是担心他在睡梦中翻身压到自己的伤口却不自知。”
身侧的少年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的左手,“小野猫,谢谢你。”微微摇了摇头,我停住了脚步侧头仰望他,“每一次攻城,你们必然因为草药不齐而放任那些伤兵待在没有粮食没有药草的地方自生自灭。虽然这是不得以而为之,但在你的心头恐怕已经堆积了难以承受的负疚感。如今,在这粮食不缺草药齐备的翠城,你不仅可以安置那些伤兵更可以为心中的那些负疚感找一个宣泄的出口。”看着那双蓝眸里渐渐升起的晶亮光彩,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而涪羽并不一定非要军医随侍在侧,毕竟我做得也不差,是么?”
慕容梓伦点了点头,他缓缓蹲下了身与我的视线齐平,让我看清在他脸上的笑容。“小野猫,每当我想起涪羽的贴身御医放下受伤的他去诊治那些伤兵,总免不了担心涪羽。”少年放开我的手,抬臂搭上了我的肩膀,蓝眸中流露出感激,“幸而有你!”
抿紧了唇线,我默默的看着他。虽缓缓弯起了唇角,我脸上的笑意却未抵达眼底。悄然的低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清楚,“其实,我一直在自责。那个人拿刀刺过来的时候,我明明可以阻止的……偏偏我什么也没做……”
身子突然被少年搂入怀中紧紧抱在胸前,头顶传来他安慰我的声音:“那不是你的错,连涪羽都抵挡不了的攻击,怎是你一个孩子就可以轻易拦截的?别再苛责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将脸埋在他怀中,隐藏了我脸上载满心计的笑容……呵呵……终是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呢……这场戏也算演得值了……
早在我决定替东方涪羽挡刀的那一刻起,这出忠心奴婢的戏码就在心底酝酿成形。在这里,我虽然尚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但总不可能终身跟在东方涪羽身边做个使唤丫头。我有我自己的生存方式,迟早是要寻了机会逃离这些人的。而逃跑的第一步就是让他们相信我绝不会逃!
“我只是和你一样,觉得愧疚而已。”闷在慕容梓伦的怀里,我的声音不轻不重的飘进少年的耳内。感觉搂着我的手臂缓缓松开,看着近在眼前的俊美脸庞,我不自觉的眨了眨眼。
“小野猫,现在饿不饿?”慕容梓伦伸手轻抚我的脸颊,蓝眸里的光异常温柔。我似是受了蛊惑般,摇着头说:“暂时不饿。”内心是知道他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的,所以在看见他脸上扬起极亮眼的笑容时,我并不惊讶。
“那么,先随我去个地方。”慕容梓伦站起了身,牵着我的手侧身转了方向朝前走去。稍稍迟疑的脚步使我跟在了他身后,凝视着眼前高出我两个头的少年,心里渐渐对他要带我去的地方起了好奇心……无论如何……此刻的我……是不会再被怀疑了……那又有何可畏惧的呢?咬了咬唇,我加快了脚步,踩着月光在不知不觉间迈进了慕容梓伦的私人领地。
被少年牵着手穿过大半个翠城,微弱的银色月光洒在这座刚刚经过战火洗礼的城池上。暗影浮动,空气里仍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我快速的抬脚迈步,总觉得耳边有无数冤魂在□□。
“到了。”慕容梓伦握着我的掌似是要松开,我紧张得立即反手握紧他的掌。“怎么了?”他转了身,低头看着我,眉宇间载着一抹询问。我摇了摇头,向前踏了一步,才发现我们走进了一处山林。“往前走吧。”慕容梓伦并没有动,我只好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月光透过数枝,星星点点的洒在我的脚下指引方向。没有走多久,便看见一片袅绕的白雾在不远处迎着月光升起。我惊奇的叹了口气,放开了慕容梓伦的手,独自朝那片白雾奔去。
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扑面而来,我终于看清了白雾的来源——宁静的湖泊上,一缕缕白色的气体自水面上冉冉升起。银色的月光铺撒开来,使得这片湖泊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中,在我看来简直如同仙境!
“心烦的时候骑马乱闯,才发现了此处。”身后的少年缓缓走到我身侧,轻声感慨,“云国不仅物资丰富,更是拥有美景无数,确实值得我们为之一拼。”我皱了皱眉,低声回道:“你们习惯将别人的宝藏占为己有么?”简直是强盗!不悦的抿紧了唇,我弯腰伸手探入湖水之中。和预想中一样温热的湖水让我舒展了眉头。直起身蹬掉了脚上的鞋,我解开穿在身上的一件罩衫扔在一边,穿着灰色内衫一步一步踏进了温热的湖水之中。
温热的水流似情人的抚摩,安慰着我疲乏无力的身体。我展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任自己的身子朝前扑了下去。泛着硫磺味的湖水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我固执的将自己沉浸在温水的包围里不愿浮出水面。身子突然被人从背后捞起,我仰着头看见慕容梓伦湿濡的脸庞有一瞬间的恍惚。直到听见他恼怒的大吼:“你想淹死自己吗?”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呵呵……”我竟然也有不怕死的时候呢!忍不住对着那张愤怒的脸庞笑出声来。我挣扎着退出他的怀抱,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月牙,笑得更加放肆,“哈哈……”一直以为我是最怕死的呢……原来,我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勇敢呵……
“你知道吗?”我转了身,看着一脸惊奇的慕容梓伦,声音低柔而哀伤,“在这世上最易的便是死亡,最难的反而是活着。”我顿了顿,垂下了眼帘,声音轻得近似呢喃,“无论是何种形式的生活方式,活下来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更勇敢……也更痛苦……”
“小野猫?”金发少年的脸在月光下闪着迷惑的光芒,他试图伸手抓住我,却被我灵活的闪开。悄然收敛了神色中的伤感,我笑得恣意,“我可是会游水的哦!”翻身游入水中,我突然变得无所顾忌,嬉笑着纵身跃出水面看见慕容梓伦在不远处望着我发呆。无奈的撇了撇唇,我用力将身前的水泼向傻站在湖水中的少年。看他躲闪不及的狼狈样子,我的笑声载满了肆意的张狂。
“你以为我不会游水么!”少年恨恨的叫喊着,抬手抹开脸上的水珠。一个纵身便窜入了水中朝我游来。“啊——”我微笑着惊叫,转身再次入水游向湖中。
深深的黑暗笼罩了夜,却被银色的月光生生撕扯了开来。我们在温热的湖水中追逐嬉闹,终于忘却一切前世今生的烦忧。
深夜。
倦极的我半卧在湖水边闭目养神,贴在肌肤上的湿溽内衫逐渐冰凉。懒懒的趴在柔软的草地上,在心里想着再一会儿、再趴一会儿就起来。我却始终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小野猫,你不能这样睡着。”耳朵里钻进慕容梓伦低哑的嗓音,我皱了皱眉并没有动弹。一双手悄然的抚上了我的腰身,慕容梓伦的声音轻得近乎自语,“全身都湿透了,不冷么……”感觉身子被他缓缓抱起搂入怀中,我微微的眯开一条眼缝,很无力的低语:“实在是很困呢。”金发少年低头默默的看着我,一双蓝眸隐在黑暗中,使得我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湿凉的衣衫正在一点一点蚕食着肌肤上的余温,当我渐渐感觉到夜的森寒凉意时,身子已经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回去睡觉了。”慕容梓伦松开我,伸手将我的罩衫和鞋子提了递过来。温吞的看了他一眼,我接过鞋子和罩衫穿上,刚刚站直了身子便被他从侧面打横抱起。惊慌的挣扎了一下,我瞪着他的下巴感觉像是回到了最初——霸道的慕容梓伦把我当成懦弱的司徒东琴,总是将我当玩具娃娃抱在怀里跑动跑西。
“不是困了么?”少年低下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笑容带着一丝宠溺,“先睡会儿吧,到了我再叫你。”眨巴了两下眼睛,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夜的森寒渐渐渗进了我的身体,忍不住蠕动着身体靠近他温暖的胸膛,我垂下了头靠进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感觉慕容梓伦抱着我,稳健的迈出步伐。耳朵里传来他的心跳声,似是上好的催眠曲,竟让我渐入梦乡。
清晨。
难得睡到自然醒。我闭着眼将脸贴在温软的枕头上蹭了又蹭,舒服的叹了口气正准备睁开眼睛,耳边已传来调笑的声音:“还真像只小猫。”这声音未免靠得太近了吧……难道……我猛的张开眼帘,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睡在慕容梓伦的怀里!
“昨晚见你睡得沉,也不指望你照顾涪羽了,便带了你回来。”金发少年的脸上有着微温的笑意,他半支起身收回搂着我的手臂。见我还呆楞着,唇边的弧度加深了些,“起床了!涪羽这会儿也该吃药了。”他的手伸来揉了揉我头顶的发,微一施力便将我拉起推下了床。
想到我未曾交代过自己的去向便一夜未归,不由得担心东方涪羽是否动摇了对我的信任。顾不得转身对床上的少年说些什么,我穿了鞋便直直往屋外奔去。
慕容梓伦是住在行军帐篷里的,东方涪羽因为受伤需要静养一直住在我们先前投宿的客栈内。当我踩着朝阳的光跑进客栈内的时候正好看见侍卫端着药碗准备送进去,急急的拍了拍侍卫的肩膀,无声的示意他将药碗交给我。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忐忑不安的心,我端着药碗抬脚走向了东方涪羽住的房间。
守门的侍卫见到我并没有立即开门,他皱眉带着谴责的目光看向我低声道:“大王子昨晚没有吃饭,半夜醒来以后便未曾再睡。”垂低了头,我的思绪已有些纷乱。心底隐隐有着不悦,毕竟服侍东方涪羽的人不止我一个,为何他稍有异常就成了我的过错?身前的侍卫见我不说话也无意为难我,扯了扯我的手臂便转身推开了房门示意我进去。
抿了抿唇,我抬脚踏进屋内,身后的门发出闭合的轻微响声。侧卧在床边看书的黑发少年抬头瞥了我一眼,原本漠然的脸上渐渐现出温暖的光华来。
“蓝苏。”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眼眸里承载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缓步走到床前,我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柔声道:“先喝药吧。”少年欣然接受我的建议,单手接了药碗几口便将药汁饮尽。我伸手拿过空碗丢下一句:“我去端早饭来。”转了身就准备离开。
“你不打算告诉我昨晚去了哪里吗?”身后的少年语气清冷,让我不禁怀疑刚才看见的笑脸是自己的幻觉。僵硬的背对着他站立,我突然不想再看见他对我露出冰冷残酷的表情。轻咳了一声,我斟酌着回答:“因为实在太累了,昨晚在军帐里睡了一夜。毕竟你的伤势正在好转,不需要我时刻伴在身边看护了。”
“我记得自己没受伤的时候也是由你在身边时刻伺候着的,怎么?现在开始后悔,开始嫌累了么?”少年的声音愈加冰冷。我不难想象此刻在他的脸上有着怎样的表情,咬了咬唇,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奴婢连着几夜未曾睡好,昨夜仅是想到王子已无大碍便放松了下来,才得以一夜好眠。”心底的火气已经蹿上咽喉,我忽然转身冷眼瞪着卧在床上的少年,忍不住的讥讽,“却没料到王子竟是如此离不开奴婢,夜未能眠。奴婢真是罪过。”
眼前的东方涪羽面无表情,褐色的眼眸里也平静无波。我甚至无法看出他是否在生气。可是转念一想,慕容梓伦那样的局外人都会因着我整夜不休眠的照顾他,而起了怜惜之心。他这个被照顾的人却反过来迁怒我不该睡觉休息……真是……教人不得不心生怒气!
忽略了心头的那一丝委屈,我抬高了下巴毫不示弱的看着东方涪羽道:“如果王子没有其它吩咐,奴婢先下去了。”未等他开口,我便转了身快步踏出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