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宴席结束, 司徒东翎本想领着我回他的府邸,却偏偏被御皇拦截以多年未见要叙叙父女情为由将我留在宫中。慕容梓虞和他的士兵们则被安排给东翎接待照顾。
前往中宫的路上,我虽与御皇手牵手, 却默默无语。唯有身后跟随的一群侍从们的脚步声。心下真正想做的, 其实是找到白翳和他的父亲, 问清楚我能否回去……不管得到怎样的答复, 我都可以利用手头的解药威胁那父子二人助我离开这是非之地……宫廷里的尔虞我诈, 四国间的勾心斗角,还有那几个欲将司徒东琴据为己有的男子……这些完全不受我控制的事情,不仅将目前的生活状态搞得一团乱……甚至……很有可能在某一天毁了我……
“东琴, 多年不见,你已是沉稳了许多啊。”御皇捏紧了我的手, 语气依旧和蔼, “想必是在金国吃了不少苦吧?”我侧脸打量他的表情, 除了看见淡然的微笑,竟是再也寻不到别的痕迹。只能摇了摇头, 柔声回答:“只要儿臣能回到父皇身边来,吃再多苦都值得。”本该是慈父孝女的温馨对话,却在御皇意味深长的一瞥中变了调。我抿紧了唇,思索自与他见面开始所做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没有破绽……又似乎早已暴露了什么……御皇的眼神太过犀利, 仿佛早已看穿了我, 这让我很不安。
行至灯火通明的宫殿, 御皇伸手向后一挥, 所有跟随左右的侍女卫兵通通退了开。他牵着我的手抬脚便将我带进了殿内, 虽隐隐在心里觉出了不对劲,却找不到借口摆脱。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进入殿堂才看见一位立于灯火前的白发老者正眯着眼打量我。身侧的御皇松开了我的手, 将我向前推了一把,道:“这孩子的命格可有变化?”闻言,老者摇了摇头,笑吟吟的朝我走来。轻皱起眉头,站稳了脚跟,我选择沉默面对这莫名的两人。
“请公主伸出手来。”老者温文有礼,一旁的御皇更是容不得我无礼拒绝。收敛了所有的防备和质疑,我依言将双手举到他眼前。老者瞄了我的掌心一眼,突然睁圆了半眯的双眼,抬臂便将我的手捉于掌中仔细观察。
“怎么?”御皇也跨到我们身侧,一脸凝重,“有变?”老者缓缓抬起头,眼眸里竟有了一抹冷光,“公主,这手上的伤是哪里得来的?”我眨了眨眼睛,视线下移看向已明显没有了伤痕的手掌,沉声答道,“摔交时不小心将手撑在了一片瓷器碎片上,当时伤痕虽深,但及时用药也已经将疤痕都淡化了。”老者紧紧的逼视着我,松开了我的双手,冷声问道:“这伤可是公主自愿落下的?”
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导致我呼吸不稳。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微笑,我轻声嗔怪,“老人家说笑了!哪有人会自愿落下伤口?这伤确是不小心弄的。”一旁的御皇伸手将我拉到一边,迈开一步走到老者面前,声音逐渐低沉,“国师,我们担心的终还是发生了么?”
听闻眼前的老者便是国师,我所能想到的便是他能否将我再送回原来的时空去。偏偏眼前二人的脸色都格外凝重,仿佛发生了他们意料之外的大事,我的心微微一凛,觉察到了危机。
御皇陡然转身冷冷的瞪视着我,朗声道:“来人!备素酒!”被他脸上的冷肃一惊,我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一列侍卫踏进了宫内,未等我反应已经有人上前按住了我的肩膀。眼睛瞄到站在一边的老者投来怜悯的目光,隐约知道自身处境不妙,挣扎着高喊:“父皇!儿臣到底犯了什么错!”御皇转了身,背对着我狠声下令:“伺候公主喝酒!”
我的挣扎在这些强健的侍卫面前成了可笑的扭动,站在身侧的两个侍卫只不过稍加用力便让我不得动弹。有人端着一个青玉盅走到我身边,抬手狠捏我的下巴逼我张开了嘴。近到眼前的青玉盅内装着的并非是酒,而是一条浑身泛青的一指长蠕虫!
只看一眼,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叫嚣着要吐。偏偏我全身受制于人,动不得分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怎敌得过皇宫内院的侍卫——青玉盅被送至我的唇边,那条蠕虫缓慢的爬行着。一点一点爬上盅的边沿,一点一点爬上我的唇瓣。我着急的扭头,欲合上嘴巴,眼睛瞪得很大想要命令眼前的侍卫放开我。无奈下巴被捏得死紧,头也被人从后面捧住固定,悲愤的声音从嗓子的最底部吼了出来:“啊————”却始终阻止不了那蠕虫的前进。
舌头微微一麻,才看见蠕虫的半身已爬入口中,头发便被人揪起,我被迫仰起了脖子。舌头上的麻痒缓缓延至喉头,感觉着那条蠕虫缓慢蠕动着爬进了喉咙里。我被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无力感撕扯着,神经几欲崩溃。捏着我下巴的侍卫粗鲁的伸指到我口中探索,似是确定蠕虫已经进入体内,才收回手放开了我。早已无力支撑身体的双腿半跪了下来,我俯低了身子,伸了手指去抠嗓子眼,一阵阵的干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视线逐渐模糊,有泪顺着眼睫滴落在地。
“手上的伤,除非自愿落下,否则不会干扰原先的掌纹。公主许是从未注意过自己的掌纹,才会在伤痕养好后没有看出自己的掌心已经生出了极罕见的凤纹。”身边脚步声纷纷远去,老者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缓声说话,“东琴公主自小便有的‘救世’命格,也会随着凤纹的长成而变成‘媚君祸世’的天命。唉————”老者叹息着,一步步走到我身边蹲下身,伸臂将我扶起,“当初趁公主命危之际招来你的魂魄已是逆天,我料到公主的命格会变。才会让翳儿守护在你身边,保住那‘救世’命格。却不曾想你竟是顺应了天意,得了这‘祸世’的凤纹。”老者对着我摇了摇头,转身走到御皇身后屈膝下跪,“老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我呆呆的站在大殿中央,浑身泛冷……本以为回到云国就暂避了些纷扰,却没有料到……竟是将自己送入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地方!
背对着我的御皇缓缓的转过身来,凝视着我的目光里隐隐含着森冷的光芒,脸上却挂着和蔼的慈父笑容。“东琴,素酒是条蛊虫,逢月圆夜发作,若受药压制也可与你相伴一生而无法侵蚀五脏。”我抬手抚上腹部,神色冷然,直视着眼前的中年男人问道:“不过是无稽的命理推算,你凭什么就相信我会祸害世间?”
御皇不再看我,转首看向跪在地上的老者,轻声道:“国师请起,招魂逆天之事是经过孤同意的,何来罪责。”老者点头谢恩,缓缓立起身转而看向我,道:“掌凤纹者必毁朝纲,陛下念及你是代替东琴公主活下来的,才没有赐你死罪。”
御皇抬了头,脸上已是肃穆一片,“你不是孤的女儿,也与整个云国毫无瓜葛。在这个世间你了无牵绊,更没有弱点或把柄落于人手,孤怎能轻易的将你留在身边?即使你掌无凤纹,孤也不会全信于你,更何况你还背负着颠覆朝纲的天命!”威严的皇一步步朝我走来,让我看清楚了他眼底暗藏的冷残,“只要你听命于我,不做出背叛云国的事,每月初自会有人将压制素酒的药送上。”
我微微不驯的扬眉,怒瞪他,却听他冷笑一声继续道:“倘若,你甘愿承担那蚀心损骨之痛,孤也乐得省下几粒药丸……只是到时……但愿,你能受得起!”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御皇看我的眼神里隐约透出了一股杀意。我的背后已然是细蜜的一层冷汗——为着他的谋算和自身的危险。
心头不再有那只蠕虫带来的恶心感,一股关于生的压力带着教人心惊的沉重缓缓的降在了我的心间。双手还交握着按在胸前,我低下头摊开了手掌,盯视着那些错综复杂的纹路。漠然的弯起唇角,我笑开了颜,“儿臣谢父皇赏赐!”
仰起面孔,站得笔直的看向近前的御皇,我忽然明白自己是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时空去了。无论是白翳,或者眼前的白发老人,都是眼前这个男人的臣子,都有着不愿也不能背叛这个男人的理由。只有我,傻傻的将自己送进了别人的陷阱却不自知……胸腔憋着什么,似是要往外冲,我闭了闭眼睛只觉喉头一热,嘴里竟是有了血腥味。身子摇晃着往后退了一步,我睁开眼睛看着一旁的老者冷冷的问:“白翳说过能送我回原来的时空,可是骗我的?”
国师与御皇交换了一个眼色,转而看向我点头道,“翳儿确有这样的能力。但,除非他不要我这个老父和全家十余口性命来帮你。否则,你必得等到生命枯竭的那一刻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头有些晕,我偏着脑袋用右手扶住额,轻声呢喃着:“是吗……”眼前的灯火逐渐幽暗了下去,我无力的软倒在地。脑子里纷纷杂杂窜出来很多东西,却在下一瞬全然失去踪影。
我的世界,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浮游在空中,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仿佛很多人在身边走来走去,有低低的交谈声窜入耳内:
“公主乃急怒攻心,淤血在胸不得抒发,待臣开些化淤的药来,便可……”
“若仅是胸有淤血,为何久睡不醒?”
“公主连日车马劳顿,身体已极致虚弱,一经刺激便陷入昏迷。只要静休片刻自是会醒来的。”
“急怒攻心!胸有淤血?司徒东翎,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妹妹的么?”
“先下去写方子吧……慕容王子也请外面坐,这里毕竟是我妹妹的闺阁,在此久坐有损我妹妹清誉。”
纷纷踏远的脚步声很快消匿,留我在一片黑暗沼泽里挣扎。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慕容梓伦落寞的背影,金国王后狰狞的脸孔,行速突然失控的御辇,还有那条青色的蠕虫……一片混乱的声音在脑子里暴开,嘈杂得让我头疼!
终于,所有的画面都黯淡了光彩,所有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有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渐渐清晰了,立于眼前。空气微微震动,传来男子温柔的呼唤:
“蓝苏——”
心,猛然一颤,我张开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