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的腿伤虽然已经处理过了,但看得出来受伤之后延误了治疗,少说也要两个月方能痊愈,并且这两个月内必须接受悉心照料。”
“这几日连日阴雨,姑娘想必是吹了风又淋了些雨,外加本身体虚阳气不足,卫外不固,心绪不宁,因而导致风寒湿邪入体……”
宋玉紧紧攥着写得密密麻麻的药方,眉头愈发的蹙紧。
当初得到秋瑶留书出走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先前对她的所作所为,简直恨不得去谢家登门谢罪。而如今她回来了,却是带了一身的伤病,他突然觉得再多的言语都瞬间苍白了下来。
景差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秋瑶留下的书信里写她想一个人自在地生活,他第一反应就是婚事推前把她给逼急了,光是自责二字完全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看着宋玉拿着药方跟着医师走出房间,景差坐到床边,想去牵秋瑶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作罢。
自嘲一笑,这还是他头一回对秋瑶感到无策。
“是我不好,快醒过来。”景差紧紧地看着床上之人毫无血色的秀颜,满眼都是疼惜,“只要你醒过来,我不逼你成婚。”
秋瑶的眼皮子动了动,景差微讶,以为她要转醒,突然又有些后悔自己前一秒说的话,不料秋瑶只是颤了颤眼皮,并没有醒来。
景差眯了眯眼,伸手去握了握那只冰凉的小手,俯身在秋瑶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随后起身走出门外。
鄢城被淹,所有的医馆无一例外得被冲垮,眼下最普通的药材都价比黄金,鄢郢来回需要一天时间,宋玉本可以派人去郢城取药,却仍旧是亲自前往。
他原本想说服自己亲自前往是为了尽可能缩短路上耽误的时间,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向内心深处的声音低头。
宋子渊,你在逃避。
他不知当秋瑶醒来后他当如何面对,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策马奔驰,他依旧没有得出能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下马,进院,将药材带到厨房,宋玉踌躇片刻后走进了秋瑶的房间。
景差不在屋内,秋瑶仍未转醒,谷雨时节,窗外是连绵的春雨,屋内是暗沉的氛围。宋玉坐在桌边,默而不语地听着下人三言两语地叙述秋瑶这一天的情况。
高烧不退,时醒时昏迷,夹杂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呓语。
“大人,幸存的百姓已全部送至城外的棚屋集结。”
“大约有多少人?”
送信的人眼神一黯,“不足两百户。”
“知道了,”宋玉幽幽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尚处昏迷之中的秋瑶转身向门外走去,“带上运回来的粮食,随我出城安抚百姓。”
阳春三月,本当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然而秋瑶睁眼时,看到的却是无尽的阴霾。
槛外的水仍旧能够没过脚踝,无数的民宅早已被冲垮,得以幸免的仅剩几处官家府邸,里面的人在听闻白起修筑好了蓄水池后当即收拾细软家财逃到了临近的郢都。
秋瑶坐在门槛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外头纷纷的夜雨,心里有的只是无尽的凄凉与无望。
宋玉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心里如同被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无数的鲜血向外流淌,垂手站在门边的丫鬟想要解释什么,但见宋玉根本没有询问自己,便默然地退到一边。
“门口风大,回屋里去。”宋玉伸手去搀秋瑶起来,她却固执地留在原地,仍旧是望着有些迷蒙的夜幕,眼中的泪水却如同那冲垮鄢城的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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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心……”她哽咽着,双手紧紧攥着身旁的门框,眼神一直想着院外一个看不见的点,仿佛是在翘首遥望着什么,憧憬着什么。
宋玉听她吟出的诗句久久不能回神,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心……这是他有生之年听过的最为动人也最为凄恻的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秋夕那日秋瑶无心吟出的那句“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给他留下多深刻的印象,而此刻的这句诗,更是令他震撼不已。
她在讲述牛郎织女的故事时脱口而出“我家乡的故事”,那时他便已察觉到了这个微妙的句子,再看他此时的失意惝恍,显然她口中的思乡并非脚下的鄢城。
思乡,万里心。
宋玉有些不安,若她当真不是谢家的女儿,她的心此时又在何处?可是这个假设又是显得如此的荒谬,毕竟没有人质疑秋瑶是从谢家出生。
他并未告知景差白起临走时的那一剑,因为他深知那一剑中所蕴含的深意——
是情。
若白起只是单纯地将人送回来,他只能确定白起或许对秋瑶欣赏或者喜爱,然而那一剑,却让宋玉将白起的心思看了个分明。
他必定是将秋瑶放在了自己心中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除去她以免让他人以此作为要挟。
宋玉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叹,转而看着尚有些恍惚的秋瑶。
能让冷血无情的白起惦念如此,你究竟是一个怎样出色而特别的女子。
“将安神的药取来。”
院内是渺无边际的寂静,宋玉蹲着身子,一匙一匙将汤药喂入秋瑶口中,然后看着她逐渐困倦,轻轻地倒在自己的臂弯中。
宋玉久久未动,不去理会丫鬟惊异的目光,也不理会自己蹲站时脚下的酸麻,只是静静地让秋瑶靠着,贪婪地享受这难得的平静,直到耳边的呼吸渐渐平稳,宋玉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步步留神地走到床边,将人轻轻放下。
她消瘦了许多。
自责与愧悔折磨了宋玉数月却依旧不愿罢休,更在宋玉见到秋瑶后变本加厉。
丫鬟悄悄退出了房间,假装没有听到宋玉在床边那段轻柔却坚决的独白。
“醒来后,告诉我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倘若你的话与我心里所想一致,那么从今往后,再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