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嗫嚅问童氏:“二夫人,你当真认不出我是谁?”
童氏疑惑,仔细端详,确实不记得哪里见过宋氏,便摇摇头:“还请太夫人原谅,自我从医开始至今,已是近五十个年头,所治病患无数,我实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太夫人。”
“二夫人,我是春红呀,大房的春红呀。”
“春红?你是春红?”童氏惊异,再仔细观看,仍是不信:“不像,一点不像,你当真是春红?怎地会相貌大变。”
宋氏叹道:“唉,也是,几十年过去,二夫人相貌变化不大,我第一眼已是认出,而我,别讲二夫人认不出,就连我自己,对着镜子,也是不敢相信,我就是当年那个春红。”
童氏问道:“当年大老爷不是将你送到寺庙祈福么?怎地后来——”
“怎地后来讲我与人私奔?”童氏犹豫不好讲,宋氏倒是直言接话:“当年大夫人怀孕,借算命先生之口,说是我与她肚中孩儿相克,要将我卖掉,大老爷不舍,反将我送往尼姑庵,每日为林家长子祈福,说是直到林家长子出生,便将我接回。”
说到这里,宋氏顿住,面上神色变幻,似是在回想往事,又似在组织言语,童氏仍在疑惑中,也未催问,过了片刻,宋氏才接着讲:“大老爷隔三差五便会去看我,后来发现我怀孕,讲回去跟大夫人商量,将我接回去照顾,我那时很是欣喜,期待着大夫人看在我怀有林家子嗣的份上,能将我接回,谁知等来等去,不但大老爷再未出现。我反而被大夫人卖掉。”
“卖掉?可你那时怀有身孕,那你肚子里的孩子呢?”童氏已是震惊。
宋氏回忆:“当时大夫人来尼姑庵将我接出,半路上将我交给等在那里的牙婆,我哭求,即便要卖我,也要等我生下孩子,毕竟孩子是林家骨肉,大夫人却说,我这孩子是野种,没将我处死。已是天大的恩典,还想生下孩子再走,真是会异想天开。我记得牙婆在我眼前甩了一下帕子。然后我便人事不知。”
“后来呢?”宋氏又一次顿住,童氏反是着急追问。
宋氏回过神,叹口气:“我醒来时,躺在床上,睁眼便对上一个男人的脸。当时着实吓得不轻,那男人却道,让我不必害怕,我虽是他花钱买来,却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并在婚书上将我冠以与他一样的宋姓。至于我腹中胎儿,他会视如己出。”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大我二十岁的男人。因为被诊为不会生育,他妻子与他和离,而后再无人肯嫁他,他才凑钱买下怀有身孕之人为妻。而后,他也确实未因我是买来之人。轻待与我,我所生孩子。他也确是待如亲儿。”
童氏仍有疑问:“他既不会生育,你怎会又育有四个孩子。”
“呵呵,这便是奇事了,”宋氏回忆道:“当年我怀孕呕吐,还以为是吃坏了肚子,他陪我去看大夫,大夫诊我是有了喜脉,我两人都是不信,讲那大夫看错了,谁知大夫又为我仔细摸脉之后,仍讲我是喜脉,他倒未怀疑我会与人苟且,反而不避嫌,将以往他被诊为不会生育之事说与大夫,而且他以前的妻子另嫁后,很快便育有子女,这只能说明是他有问题。”
“那大夫又仔细为他诊脉,讲道,并非他不会生育,可能是他与以前的妻子,于生育方面不太契合,而与我,却是契合非常,所以我才会怀有身孕,呵呵,诺大个汉子,当时竟是当着医馆众多人的面,痛哭失声,说他再也不会因为不会生育而被人耻笑。”
生育是个非常复杂的工程,涉及夫妇双方很多因素,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以导致不孕,即便是林芳的前世,医学发达,很多不孕的原因还是不解之谜,宋氏所讲男女生育不契合,这种事男女两方都有可能有问题。
宋氏丈夫的前妻,另嫁后,育有子女,很有可能她患有血清抗精子抗体阳性之不孕症。
抗精子抗体阳性,是一个复杂的病理产物,男女均可罹患,其确切原因尚未完全明了。男性的精子、精浆,对女性来说皆属特异性抗原,接触到血液后,男女均可引起免疫反应,产生相应的抗体,阻碍精子与卵子结合,而致不孕。
女性生殖道,特别是子宫体内的巨噬细胞,在血清抗精子抗体阳性时,便把精子当作“异物”识别并大肆进行吞噬。正常情况下,女性的血液中是没有血清抗精子抗体的,但在上述特殊情况下,女性机体对精子、精液这一抗原进行“自卫”,“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引起免疫系统产生抗体。
而在男性,则是自身产生“自卫”,引起自己的免疫系统产生抗体,导致“自相残杀”,使精子难以生存。
上述的几种情况,即属于精子免疫性不育。此种不育症,在林芳前世,通过药物调理,是可以治疗好一部分。若宋氏丈夫的前妻真患有这种病症,却又为何另嫁后可生育,这便是特异性差异,她血清抗精子抗体,对于前夫的精子有抗体,而这种抗体对于现任丈夫却是不起作用,这个原因,在这个世界,还是解释不了,只能如给宋氏诊脉的大夫所讲的,男女双方生育方面契合与否。
这种夫妻于生育方面契合之事,擅长妇科的童氏,自是晓得,她关心另外一件事:“你丈夫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林家那个孩子呢?”
宋氏一脸满足:“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反而对祥儿更好,讲道,若不是有祥儿,他也不会买我,若不是有了我,他也不会一洗不会生育之耻,重中之重,是他宋家从那时起,真正有后。”
再一次听到宋氏提起宋家,童氏问道:“宋家?县令大人不是姓林么?难不成县令大人便是——”
“呵呵,”宋氏打断童氏的话:“二夫人莫要再叫他什么县令大人,他的名字,还是大老爷知我怀孕时所起,叫做林呈祥,取遇难呈祥后两个字,在宋家生下他后,他爹爹依我心意,未给他改名换姓,他是林家子孙,二夫人可是他正经的二婶。”
“那他可知道他的身世?”若是县令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么他接近林家,便很有可能是有目的,这一点,童氏要搞清楚。
宋氏摇头:“不知,我并未告知于他,他只知道爹爹并非亲生,而爹爹对他比几个弟弟都好。这孩子小时也曾问过他自己的身世,我反问他,是不是知道了身世,便要撇下爹娘与弟弟们,去寻祖问宗,弃亲情与不顾?他后来便再没问过身世。”
心底放松的童氏,关心起宋氏现状:“我给你诊病这些日子,怎地没见过你家太老爷?”
“唉——”宋氏长叹:“他比我大二十岁,我都已经六十多了,他要活着,也已八十多岁。自我有了宋家骨肉后,他舍不得我跟孩子吃苦,加之我这怀一个瘫一回的毛病,他为了能多赚些汤药钱,凭着一把子力气,种地之余,还给别家做些短工,早早便将身子累垮,祥儿授职县令两年,还未来得及享福,他便去了,已是去了十二年。”
也就是讲,林呈祥做了十四年的县令,童氏心底喟叹,怪不得县令大人着急,在一个位置呆得确实太久了。童氏又问:“你跟着大儿子,那其他三个孩子呢?”
宋氏道:“其他三个均在老家种地,四个孩子里,只有祥儿读了书,授了官职后,便将我与他爹爹接出来伺候。”
“那你可还想着大老爷?”以春红与林伯嗣当年的感情,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忘掉林伯嗣。
宋氏苦笑:“呵呵,实话讲,若不是见了二夫人,我努力回忆,还真是已将当年之事忘记。我也曾托人打听过林家消息,却听说林家大房的小妾,与人私奔,想来该是大夫人找的借口。我还真得感谢大夫人的心狠,若不是被卖,还不知我母子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下来,过着妻妾相争的日子,哪如现在。”
“是呀,你这是因祸得福。”不知不觉,童氏对宋氏的身份,已是毫不怀疑。
“二夫人,既然你我已经相认,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讲这句话时,宋氏很是紧张的看着童氏,童氏隐隐猜出她要商量什么事情,道:“你讲。”
宋氏口气很是审慎,却也有点急迫:“祥儿虽不再问及自己身世,可我知他必是想知道,如今林家人皆在此地,两厢能聚在一起,便是缘分,二夫人,可否让祥儿唤你一声二婶?”
此话便是试探童氏,看能否让林呈祥认祖归宗。
童氏沉吟道:“此事先莫急,大郎被他爹爹临死弃绝,名义上已非林家人,此时突然冒出一个同父异母兄弟,反要认回林家,让他怎生受得了,此事还需商议,你也先莫要将此事告知林大人。”
此中原委,经过这段日子两人的聊天,宋氏已是知之甚详,童氏所言也合情合理,宋氏只得点头答应。
回到家中,童氏将今日之事讲于林仲嗣,默然片刻,林仲嗣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大哥会对大郎竟是厌恶至此,大嫂对大郎也无母子之情,这一切,都源于这个春红。”
童氏也是叹气:“作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