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树。
树冠很大,枝上旧叶未掉光,又长上了嫩嫩的新叶,因此显得格外茂密些,在阳光下掠起一片不小的阴影。
树下空荡荡的。
这么不显眼的一个角落怎么会引起自己的注意?杨念晴暗暗奇怪,再仔细看了片刻,确认没有什么特别之后,就要移开视线——
目光忽然凝住了。
刹那间,她看到了一双眼睛。如同鬼魅般,就在她眨眼的时候出现在了树下。
一双熟悉的凤目。
。
怎么会是他?
不对,一定是在做梦,还是眼花了?杨念晴终于反应过来,迅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往那里望去。
人来人往如流水。
水流的另一岸,一个优雅的身影负手而立,全身都笼罩着一片孤独的气质,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树荫下,隔着往来的人群,望着楼上的她。
杨念晴直直地望着那双眼睛,心中狂喜。
真的是他
可他不是已经……怎么会在这里?
来不及等她细想,那个人已不再看她,转过身缓步走了。
是他,不会错的杨念晴站起来就往楼下冲,然而刚刚跑到楼梯口,就被一脸着急的掌柜给拦住了:“姑娘,那位李公子交代过,要你在这里等他。”
杨念晴一怔,果然想起了李游的话:“……若有人来找你,你也不要离开,就算是老何老邱也不行,知道么?”
但那不是何璧与邱白露,是他啊
李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跺跺脚,焦急地望望窗外,眼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已隐没在转角处,这一走,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实在矛盾至极。
一个人若真想找借口,是很容易的。
她果然寻思起来:李游只是说别人来找的时候不要跟着走,但他并没有来找,这只能算是自己去找他,不能算跟他走?
终于——
“没事,他若是回来了,麻烦你老帮忙跟他说一声,就说我看到……一个朋友,我去找他,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不顾拦阻飞快走下了楼。
。
站在大街上,明亮的阳光几乎晃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许多陌生面孔如走马灯似地闪过,也不断有陌生的眼睛朝她看过来,然而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双明亮熟悉的眼睛了。
或许是阳光太暖的缘故,头脑也开始恍惚。
杨念晴简直怀疑刚才是在做梦,然而,心头又有个声音清楚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没有死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肯和她相见?难道是因为何璧他们?是的,他已经是个“死”了的人,肯定不愿意再生风波,不想再让李游他们看到。
虽然他做错了事,但自内心,杨念晴还是希望他好好活着的,看看四周,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准备转身回茶楼。
一道优雅的身影在人群中晃过。
杨念晴想也不想,立刻拨开人群追上去。
不论她怎么加快脚步,那道熟悉的背影总是在离她二三十米远的地方缓缓而行,悠闲而典雅,隐隐透着些威严,步伐依旧那么从容。
她想张口叫,却又意识到不妥,只得紧紧跟着他。
终于,二人拐进了一条深深的巷子。
。
日头已渐斜,两面高高的墙挡住了阳光,巷子里显得十分阴暗,与外面街上的明朗相比,俨然是两个天地。整条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的,透着片阴寒之气,一走进这里,杨念晴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全身都冷起来,几乎要怀疑这里就是地狱的入口。
那个人居然不见了
巷子的另一头没有出口。
明明见他走进来的
站在空荡荡的巷道间,杨念晴有些抖,当初亲眼见到他自尽的,而他也已真真切切长眠在南山阵中的那片竹林里,他们还在那里守了十多天才离开,她绝对不迷信,但一个死了的人,又怎会出现在这世上?
更重要的,他走进了这条巷子,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怎么现在又突然不见?难道这个地方真有诡异之处?
不论他活着还是死了,都绝不会害她。
杨念晴定下心,试探地唤道:“南宫大哥?”
无人应答。
“南宫大哥你在吗?”
“南宫大哥——”由于回响的缘故,并不算大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响亮起来,但不论她怎么叫,仍然没有一个人回答。
他不愿相见?还是自己真的看错了?望着那两面高高的墙,杨念晴呆了许久,这才缓缓回过神,心中有些黯然。
回去。
然而,就在她无精打采回过身要走的一瞬间,仍然被身后静静站着的那个人吓了一大跳,差点失声叫起来。
。
熟悉无比的脸,剑眉下,是一双天然的凤目。
好象有那么一点不同,至于那点不同到底是什么,杨念晴已经来不及深想,只顾又惊又喜地望着他,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终于,她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南宫大哥……真的是你?”
他没有回答,却微微笑了。
笑容里没有那分令人心疼的忧郁,也没有那薄薄的凄凉与悲哀,却多了几分傲然与果断。目光也没那么复杂,明亮如水,秋水,不够温和,透着无伤的冷意。
熟悉,又陌生。
但面前这个人,实实在在就是他。
失神片刻,杨念晴喃喃道:“你……真的回来了?”
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分冷意也变作了暖暖的笑意。
刹那间,杨念晴看着那片笑容,忽然又觉得这个人不再陌生了,他是真的没有死,这不正是自己希望的吗
狂喜之下,她终于抓起他的手臂:“南宫大哥,你真的没死”
“你不想我死。”
“当然”
“我杀了人。”
他还在自责?杨念晴怔了怔,摇头:“你不要想多了,不该全怪你的,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陶门是冤枉的,朝廷不负责任才害死了那么多人命,他们做了那么大的错事都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不能活下去?”
默然半晌。
他叹了口气:“他们能活下去,因为他们不是南宫雪。”
杨念晴一愣,不太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然而高兴之下她也懒得再去细细思考了:“你没死就好,反正事情已经过了。”
他略略一笑,拉起她的手:“走。”
手指冰冰的,没有往日的温暖。
杨念晴被他拉着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道:“李游刚刚有事走了,可能现在已经回来,我们是不是先去找他……”
他停下脚步,很随意地笑了一下:“不急,以后再见也不迟。”
杨念晴还是犹豫:“可是……”
李游一定在找她。
南宫雪看着她片刻,目光一闪:“怎么,不愿陪我?”
她摇头:“没有。”
。
春日的月光还是嫌冷了些,他的脸上身上也都蒙着一层薄薄的霜意,更透出几分孤傲,几分寂寞。
杨念晴很不安。
这是一个清净的小院,院子里没有树木,显得有些空空的,阶前早已摆好了一张桌子,桌上居然还有精美的酒菜。
三个酒杯。
这里却只有两个人。
杨念晴并不喝酒。
冷冷的月光里,他优雅地举着酒杯,虽然身影看上去有些孤单,神情却是罕见的轻松与悠然,颇有点“对影成三人”的意境。
他瞟了瞟杨念晴:“你不必着急,他们纵然糊涂,找起人来却是厉害得很。”
或许印象里从未听过南宫雪贬人,杨念晴不由觉得很好笑,故意作出不可思议的模样:“不对,这是你说出来的话?”
“我经常说这样的话,你可相信?”
“信。”
“才怪。”
淡淡说完,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耶,原来他也这么幽默啊看到这样的南宫雪,杨念晴开心地笑起来。半晌,她终于问出了内心的疑惑:“南宫大哥,你不是已经……”
他打断她:“我姓陶。”
杨念晴怔了怔,明白了:“呃,陶大哥……”
“死了也未必不能活过来。”
活过来?
片刻的惊讶之后,杨念晴马上想起了一个人,恍然:“原来是邱大哥,他医术第一,肯定会救你的。”
他笑了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
感受到气氛的沉默,杨念晴有些尴尬,原本很多想说的话,如今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她总觉得复活后的南宫雪跟以前不太一样,到底哪里不同,却又不可言明。
可能也觉得太安静了,他开口道:“早闻得你们那里有许多奇怪的事,不妨说来听听。”
“我们那里?”杨念晴回过神,“我们那奇怪的事情多了……说什么?”
若是往常南宫雪这么问,她肯定早就聊开了,但此刻面对着他,不知怎的,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自在,而且想到李游一定还在担心寻找,南宫雪又不愿意去见他们,矛盾之下,就更提不起精神说话了。
“我们那里啊……这么说,就是没有轻功的人也可以飞到天上,还可以跑到月亮上去,对了,我们那里还有电话手机,比如我在这里,你在你的南宫别苑,相隔这么远,我说话你也能听见的……”
他已经端起酒杯继续喝酒了。
“不信算了,有空我做几个实验给你看……”杨念晴泄气地嘀咕两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陶大哥,你到底能同时记住多少东西?”
他放下酒杯:“不知道。”
“那我们来试一试?”她实在是想逗他高兴,于是不等他回答便开始出题,“你听好了,有一辆车,车上有十个人,然后车到了一个站,上来两个人……”
他打断她的话:“去问小孩子。”
“你先听完,能答出来我服你,”杨念晴瞪眼,“有一辆车……”
他又打断她:“什么车?”
“呃?”见突然冒出这个问题,杨念晴有些傻眼,想了想才迟疑道,“大概……你就当是我们平常坐的马车。”
对着古人说公交车是笨蛋。
“有一辆马车,车上有五个人……”
“方才不是十个么?”
杨念晴噎了噎:“那个……管它几个,你记着不就对了”
凤目中有笑意闪过。
“我说那个……什么来着?”被他这么一搅,杨念晴差点连题目也忘了,终于,她想起自己的目的,郁闷道,“对了,有一辆马车,车上有五个人,不久,车路过一个站,就是驿站,然后,车上上来五个人,下去了两个,接着车继续往前走,又路过一个站,上来七个人,下去五个,然后……”
觉得绕来绕去差不多了,她才冲他眨眨眼,诡秘地一笑:“现在请问……这辆车一共经过了多少个站?”
“几匹马?”
笑容敛住,杨念晴莫名其妙:“马?”
“马车,几匹马?”
“呃,差不多三四匹,”杨念晴随口回答,又提醒他,“我问的不是马,是马车一共经过了多少个站。”
他想也不想:“至多十个。”
杨念晴得意:“十四个,你错了”
“自然错了,十个都不行,”他并不泄气,只看了她一眼,“在第十个站时,车上便已有了四十三个人,马如何拉得动?”
……
“第九个站上了多少人?”
“十个。”
“第六个站下了……”
“一个。”
杨念晴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天才就是不一样,他倒比自己这个出题的人都记得清楚,这样的脑子要是借给自己,考试一定顶呱呱。
。
月光下,他静静地坐着,偶尔喝点酒,既不多说话也不动筷子,一桌的菜肴竟形同虚设,陪着他的,只有两个空酒杯。
他在等朋友?
杨念晴也意外地没什么食欲,终于,她忍不住望望四周:“陶大哥,都这么晚了,李游肯定还在到处找我们,是不是……”
他截口道:“不喜欢陪我?”
杨念晴急忙摇头。
“当然不是,可……”她有些犹豫,“这么晚了……”
“怕我?”
呃?怕你?
杨念晴瞪瞪眼,想到他以前生气又无奈的模样,立刻眼珠子一转,像往常那样堆起一脸坏笑,拍着他的手臂:“谁怕你?我只是奇怪,夜这么深了,你这么个大帅哥还敢坐在我面前,就不怕我垂涎你的美色?”
说完,她已经准备欣赏帅哥脸红的模样了,这位帅哥可是很害羞的。
谁知——
他只是瞧了她一眼,又随意拿过她的手看了看,居然面不改色道:“如此,那就嫁给我。”
杨念晴傻眼。
这这……这是南宫雪说出来的话么?那样一个温雅又知礼的人,打死她也不相信的。他几时变得这么开放了?就算是复活,也不至于和以前有这么大差别
凤目中掠过一丝笑意。
他放开她的手,淡淡道:“只怕你舍不得李游。”
杨念晴直直地望着他,已完全呆住。
俊美的脸,秀挺的鼻梁,剑眉凤目……
不对……究竟哪里不对?忽然,她面色大变,倏地站起来,倒退了两步,惊骇地指着他:“你……你不是陶大哥”
他并不惊讶:“为何不是?”
来不及回答,一个磁性的声音接着响起:“他自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