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跟苏畅接触,李静就越感觉到了自己及不上他,那种不问缘由没有怀疑的对自己初始接受的文化教育的信任,或者说,信仰,她做不到;以前,李静一直以为不被已定的所学束缚,敢于怀疑,敢于求知,是进步的源泉,是值得骄傲的精神状态。
只是上了船,李静才知道,原来,怀疑,并不见得比坚信更好;在船上这种远离了社会、看似自由,实则充满束缚和危险的环境中,如果所有船员都像她一般满是怀疑精神,那些性情躁动的船员,根本没有办法管束,所有人,都会变成一盘散沙,即使没有巨浪和海贼,这艘船也会迷失。李静也真正明白了起初管白对她说的那些话,在船上,有很多比朝中更死板、更不近人情的规矩的原因。
只是遇到了苏畅,李静才知道,原来,人的精神状态,不一定取决于这个人的生长环境。在陆上人,在礼仪世家看来没有规矩的、粗野的、下贱的商人,其实,也可以是规矩严明的、守礼的、性情高洁的、在感情上更加单纯真挚的人。
苏畅,显然有着广博的认知,丰富的阅历,但是,这些,也许在苏畅在识别他人和生意场上变得成熟了;却没有让他在面对自己的感情时变得圆滑、随意。
苏畅的心意,比闺中少女的心意更单纯、更坚定;但是,同时,也比那些阅人无数进而对人的感情失去了信心的风尘女子更执着。
不对,其实,是没有可比性的。苏畅这个人自身,是特别的。他的感情世界,跟他的理智世界,没有在一个层次上并行。他的理智世界,已经超过一般的成年人,甚至超过了一些自认老谋深算的人;可是,他的感情世界,却单纯的如同稚子,甚至于,更加难得的,他在身体上,都还是个童子身。
海上生活,不可能没有诱惑的,作为苏长山的义子,毋宁说,苏畅这个身份,绝对是很容易受到诱惑的;以苏长山的性格,绝不可能一直把苏畅护在身后。
苏畅,幼时必是经过一番辛苦的,可是,在最初的时候,他竟坚持了下来;并且,一坚持就是这么多年。
李静对这样的苏畅,觉得不可思议之余,感到深深的佩服。
但是,佩服之外,李静很清楚的知道,她不会向苏畅学习,她绝不可能变成苏畅那样,她的怀疑态度,多半是天生的,也是因为后天中从来没有受到过强制束缚,已经成型了,是她的存在的代表;李静难能可贵的是,她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也不会为了现实生活中活得更轻松一些而放弃自己心中的迷茫。
这次海上生活,初始时,李静确实是想着来年再来一次,要去到欧洲的;可是,行到真腊时,李静多少就已经确定了,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她最后一次海上生活。她并不是个意志绝对坚定的人,也不是一个在乎外在规则更胜自己内心的人,继续在这种远离社会、甚至远离常规的环境中生活下去,她会变成一个不在乎任何规则束缚,只依照本能生活的野人的。
这种海上生活,对李静的精神状态来说,就是毒品的诱惑,那种从另一个极致放弃内心的迷茫,达到另一种极致的自由状态,不再有迷茫的痛苦的轻松自在,对李静,并不是完全没有诱惑的;但是,李静理智上,情愿迷茫的活着、烦恼的活着,甚至是,压抑的活着,也不要那种打破了一切界限的生存方式。
这次海上生活,让李静看到了她的精神边界,以及,边界另一边的极具诱惑的世界;但是,李静决定,退回边界以内生活。
李静之所以帮苏畅,初始时,确实是为了解闷,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李静进一步看到苏畅的内心,随着苏畅不经意间泄露出的要跨过他的边界的危险信号,李静知道,她必须帮助苏畅得到幸福。否则,作为引发了苏畅精神震动的人(虽然苏畅最后承受不住精神崩溃,李静可以以苏畅精神脆弱经不住试炼为借口推脱责任),李静承受不住苏畅精神崩溃所带来的后果。
苏畅那样一个阅历丰富、聪明过人的人,如果失去了束缚,放弃了他对自己的规矩,随心所欲的生活的话,所带来的威胁,虽然可能不及李静一直觉着很可惜的隋炀帝,但是,最后多半也是伤人自毁的下场。
李静不想看到。
但是,毕竟自己也是一个恋爱菜鸟,欧洲人到教堂定下终身,那是他们的宗教信仰;对于宋人,佛祖的神圣不可侵犯,更是佛家圣地不可论及儿女□□这样污秽的事。虽然,实际上,中国古代,很多感情戏的一个很重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背景,就是寺庙。
但是,见识到了管歆的怪异,对于一直摸不透的管白,李静给苏畅制定这个告白计划,其实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的。
管歆的信仰是“女子神圣不可侵犯”,苏长山的信仰是“财神”,管白的信仰,李静看不到。看不到,就是看不到,不管是她盯着管白沉默的看看到流口水,还是她存了目的跟管白交谈最后被管白牵着鼻子走忘了最初的目的,或者是她在背后偷偷摸摸看管白如何跟别人相处,她都看不到管白的信仰。
可是,李静绝对不相信管白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他那样的容颜,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诱惑的行为,竟然能够让全员都对他恭敬有距;让苏畅喜欢了他那么多年,连表白都没有勇气。如果不是他心中有着什么坚持,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本来,拥有那样超越了性别的美的容颜,管白如果稍稍意志不坚,是很容易成为祸害他人又伤及自己的祸水的。
李静在想着别人是不是祸水想得入神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被人盯上了。
初始,那人看李静,不过是因为李静闯入了窣堵坡的禁地,而且,无意之间坐到了雕成佛陀的石雕上;那人本是想呵斥李静的,可是,莲花池畔靠坐在佛陀盘坐的膝上的出神的李静,在光线和周围景物的映衬下,周身竟出现了宛如莲花台上的佛陀一般的光晕。李静额间那个红色莲花型的胎记,更是闪着耀人的金光(其实,只是因为太阳正好转到这个位置,大金塔的光晕正好折射到了李静身上而已)。
在李静坐得腿麻了想要起身时,腿往前迈乐迈,脚下一阵有弹性的柔软,吓得李静以为踩到了蛇,往后跳了一大步,直跌进了身后的莲池中。
出水的李静,身上的光晕更添了晶莹。
那位发现李静的和尚不仅没有责备她污染了圣池(当然,也没有伸手拉她上岸),就着跪伏的姿势,往后退了退,对李静磕了整整九个响头,嘴里说着李静完全不懂的话语。
李静从水里爬上来,甩掉头上包着的头巾,露出了一头乌发,外袍也因为沾了水紧贴着身体,当然,因为李静裹着裹胸布,她这半年来,渐渐开始冒尖的小荷尖尖角并没有被看出来。可是,即使这样,只要不是傻子或者瞎子,都能看出现在的李静是个女孩儿。
可是,那个人还在对李静合掌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话语,在李静起身要离开时,就着跪地的姿势拦住了她的去路。
眼前的人,眉毛都变成了白色,长着胖胖的弥勒佛般的肚子,穿着,就李静的判断,应该是独具南国特色的佛教僧袍,长着寺庙中供奉的罗汉一般凶神恶煞表情的脸;不过,根据他的呼吸,李静判断出他并不会武功,而且,因为不及荤素饮食无度,身体状况显然并不是很好。
李静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推开他;就算不去推开他,李静施展轻功避开,他也绝对追不上她。
可是,心中明明响了警钟告诉自己赶紧离开的李静,却没有抬起脚步,而是比划着手势开口道:“老人家,你跪错人了,赶紧起来吧。”
李静虽然说话了,可是,并不认为那人会听得懂,所以,手上用力试图扶起那人。
可是,那人却依旧跪在那里,用不是特别标准,但是,李静勉强能够听懂的官话道:“佛陀驾前,达摩岂敢起身?”
李静显然被那个自称达摩的老和尚的话语吓到了,她猛地往后缩了一步,扶住那个佛像才稳住身形没有跌进水中,李静结结巴巴的脱口道:“你•••你去过大宋吗?”
达摩双掌合十对李静道:“弟子不曾躬逢盛事,弟子的师弟刺密谛有幸见证了初生的佛陀。”
居然会用“弟子”来自称,如果不是现在有麻烦的是她自己,李静一定要赞一下这个老和尚学习外语的热情。
一个刺密谛,一个达摩,都是传说中有大智慧的和尚的名字,可是,李静遇到的,却是两个糊涂人。
全身湿透被太阳照着,加上达摩的话语,李静莫名打了一个冷颤,她来佛家的大金寺是为了撮合苏畅和管白,可不是为了让人误认参拜。
手放在下巴上,李静斟酌地开口道:“严格来说,即便是你和你师弟的想法是对的,我也只是佛陀的本生,而不是佛陀自身。所以,你不用拜我。”
“能有幸见到佛陀本生显圣,弟子修行定会加倍用心。”说完,达摩又对着李静磕了一个头。在他抬头时,李静看到他的额间,明显的有一个肿起来的大包。当然,就颜色来看,显然不是当天磕头造成的。
完全的对牛弹琴,而且,李静意识到,这样继续下去,她会遇到更多的麻烦。大拇指揉了揉额间的那朵莲花,李静尽量让自己笑得智慧无害一点,把手上拿得头巾递向达摩道:“我听说大金塔本供奉着佛陀的八跟头发,我虽被你们认为是佛陀转生,但还没有悟出佛理,所以,要继续旅行。这个头巾给你,就当是我们今日相见的纪念吧。”
达摩以李静想要笑出来的恭敬谨慎的态度双手接下了她手中的头巾。待李静要走时,达摩双手举着头巾拦在她身前道:“弟子恳请佛陀本生在寺中讲经宣道。”
李静躲过达摩,用轻功越到树上道:“佛曰:不可说。你修佛半生,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说完,李静施展轻功快速离开了那片莲池,天知道,她对骗人这件事心里有多不痛快;可是,当时的状况,如果她向那个和尚解释,那个和尚也不会听。而且,那个和尚僧袍的质料,显然是比较有地位的和尚,她绝对不想像玄奘一样为了回国以绝食明志。
漂亮耀眼的,用纯金包裹的大金塔,也没有让李静当天的心情变得更灿烂一些。相反,因为头巾掉了下来,李静晒干自己以后,一头长发完全扎不起来,只能认它们散乱着。李静躲在大金塔附近的小塔顶上,直到看见苏畅和管白从大金塔出来,她才跃下塔顶跟两人说了句“山下等你们”,然后,又从小塔之间穿过,一直沿着路边的树丛下了山。
回去的路上,李静因为自己心情不好,也没有关心苏畅与管白之间的互动,以及管白看向她时的惊异眼神。
回到客栈,李静先换下了那套被荷池水弄脏的衣服,冲了个凉,才去吃午餐。午餐桌上,气氛比早餐时还诡异。这一次,反应弧长如李静,也感知了出来。至于缘由,她心情不好,自然也没有闲心操心别人心情诡异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