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后,柳明修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书院会突然搀和到布庄生意里来。读书人都清高,哪怕见着奸商,通常也都是说一两句,如此大规模的辩论实在不是书院的风格。比起商人,他们更喜欢关心一下普通小民,村中老农这样的人群。
“这事是云安县上的青云书院挑起来的。”回话的管事道,“那里的山长姓陈,是当地的世家大姓。这位陈山长以前做过州府督学,按理说是个十成十的清流,小的也想不透他为什么会和布庄搅合在一起。”
一掌柜道:“据说陈山长的夫人与夏君妍有几分交情。陈夫人办了个女学,还让夏君妍去当了先生。估计是念着几分香火情,帮了她一个忙。只是咱们现在有些棘手了……”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望着柳明修等着他拿主意。柳明修自己还蒙着呢,摆了摆手,让他们先下去了。
而夏君妍则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感谢古代交通不便所带来的一次“优势”。
“我将之前咱们商量的那番话与陈夫子说了。”周大老爷也终于风尘仆仆的从云安回到州府,此刻道,“陈夫子虽没说什么,不过当时屋里还有一位书院讲学,那位老先生说话倒有几分意思。”
因柳家是皇商,所以夏君妍对柳家的警惕值一向都是拉到了最满格,凡是都以最坏的打算来应对。
“江南那边都自诩为正统的读书人,而京里的那些个京官也素来将咱们西南的读书人称作蛮夷之后。以前也就算了,如今不过只是一皇商都敢打上门来,咱们若不还击,以后还不是得让他们蹬鼻子上脸了?!”那位老先生如是道。
如果柳明修选修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话他大约就能明白为何最近书院的学子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当外部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的时候,内部矛盾就转成次要矛盾。他柳明修就是那个外部矛盾……
而又由于通信不便,余华的士大夫也无法在第一时间联系到京城与江南二处,于是本土情怀上升,先把这个外来户赶出去再说!他们西南余华官场可不是软柿子!
一位布庄的小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接下来的连锁反应让人始料不及。有时候当人的位置越高,得到的消息的时间也许会越晚。莫成原本一直等着柳明修胜利的好消息,可如今却等到了几封告急密信,而下面的各处商人还有学子们早都吵成一锅粥了。
“两江的瓷器素来走漕运,今年运往西南那边的却说要定个价,说什么布庄都能定价,为什么瓷器不行……”
莫成听着内卫的报告,脑袋里嗡嗡作响。
“眼下闹得并不大,大家也都只是暂时听了风声便多问了几句。只是属下觉得,防微杜渐。万一这布庄真的把价都订下来了……”那内卫也不是个商人,对其中的弯弯绕绕并不是十分明白,毕竟他纯属是为了替朝廷盯着漕运那帮人才注意到的这些事,“也有人说小本小利的讲个价倒是正常,那些个大铺子的面上一个价暗中一个价的,是不是有些……不厚道?这些商人扯皮,弄得今年漕运也有些困难。”
设想一下,一艘在两江装满了瓷器的漕运货船运到西南码头准备卸货,结果西南这边的人说:我们买了这么一大宗的货物您是不是给定个实价给我们呢?现在定不下来,以后定一个成不?
两江的商人就不干啦,凭什么啊,我们这儿可没这规矩!这船货你们已经买了,定金都付了,难道想反悔?
于是双方扯皮,这货就占着一艘或者好几艘漕运货船。那漕运的人和船老大肯定不干了:你们二位能快些卸货么,咱们漕运还有其他货要装船运走啊……
如果只是商人们之间打嘴皮官司,莫成并不会放在心上。但书院的愣头青们也搀和了进来,说什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那商人也要有规矩才行!只收他们商税是远远不够的,朝廷说小货郎们不好管,行,这一头咱们先放着,能把各路皇商们先管管么?
几乎历朝的当权者都没有真正的去正视商人这个群体,因为他们认为商人不过是一个存储罐,暂时将国家的银钱存起来罢了,大家看到的是商人的货物都在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等朝廷需要用的时候将罐子打碎或者倒一倒就能拿到钱。
而他们却不知道,商人创造的价值并不是在所谓的“贩卖货品”上,而是在“流通”这样一个无形的动作中。因为商人们南来北往,将一地方的货运到另一个地方,而真正的价值,便在他们行走的路上渐渐产生了。
现在,这样的轻视已经让不少人吃了个暗亏。
莫成揉着额头,眼下事情虽不大但牵扯到了书院,就必须写折子给皇上。
夏君妍没想到初春的西南竟然会如此热闹,西南商人自己吵就算了,竟然连两江和漕运都牵扯了进来。
“真没想到……”看着商会内送来的资料,不由叹道,“漕运的人就是狠!”因为商人扯皮,漕运仗着自己背后是官府撑腰,偷偷将一部分货给扔江里去了。
我看你们还卸不卸货!还吵吗?再吵老子都给你们扔江里去!想来打官司?来呀,你打的赢么,我说我这船是被*水鬼给凿的,您要这些个匪徒去要货吧。想要官府出兵,麻烦先您乐捐一下给兄弟们买刀买皮甲吧!
这些夏君妍也只是暂时了解罢了,她的重心还是在布庄之上。如今余华府的局势有些微妙,柳家皇商招牌,有钱有布,打的是价格战。西南布庄则在缓缓的建立一种本土诚信招牌,他们打的是本土情怀,不少西南士大夫以穿西南布庄的衣裳为豪。
云安布庄商会的布庄掌柜和东家集体到了余华的周记,以商会的名义,做了一个茶话会,这是公开性质的,州府想要来参加的掌柜们都能来。
茶话会上,夏君妍无比热心的帮柳家算了一笔账。他们远途奔袭西南,想要以低价抢占西南市场,他们的两个优势,一是价低,一是京城皇商招牌。后者的优势已经被本土情怀冲击的差不多了,而价低这一点更是值得玩味,柳家从京城运布,从江南调绣娘,成本巨大,更别提余华本身就是以刺绣闻名,不出一年半,柳家必定亏的血本无归!除非他们打算拿其他铺子的盈利来补布庄的亏空,但如果对方在亏成这样还不撤,那就更加印证了皇商柳家来余华府不仅仅是卖布,更是来恶心西南众人,恶心西南士大夫们的!
“如果我们再不走,这误会就大发了。”
柳明修没有去那个茶话会,但架不住夏君妍直接剑指柳家,那番话自然也就传了出去。他可不想因为帮老友一个忙,最后把柳家给搭了进去。
另一方面,莫成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之人。神隐了近一个多月的莫如深就坐在他的书房里大摇大摆的喝茶,手里还拿着一本他刚写好要呈给皇上的折子。
“你倒是舍得冒头了。”莫成毫不客气将折子抽回,“规矩呢?这是密折!”
“让你去总督标营,你跑哪儿去了?”
莫如深放下茶杯,简单道:“前朝余党难道会傻得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吗?我自然是去追剿了。”
“就你一个人了?”
莫如深淡淡点了个头。
“你倒是越来越能耐了,难道整个标营就没有一个人能帮你?就没一个能入你的眼?”
莫如深再次淡淡点了个头。——这臭不要脸的自信!
“好吧,只要把差事办好就行。”莫成难得挂上了笑脸,“你我兄弟也好久没见了,明日一起喝两杯。也犒劳你这段时间的辛苦。”
莫如深:“我不饮酒。”喝酒会让人手抖,反应下降,所以他从不饮酒。
莫成气的一噎,恼羞成怒的吼道:“我喝行了吧!”
莫如深:“这可以。”
余华府最豪华酒楼的雅间里,夏君妍有些好奇的看着眼前之人。
“柳公子倒是好兴致。”
布庄之间的竞争都白热化了,他竟然还有心思请她出来吃饭。
“我想夏姑娘可能有些误会在下了。做买卖的时候柳家和夏姑娘您可能会有些矛盾,但公是公私是私,说实话,其实在下一直都很佩服夏姑娘,姑娘的才学和胆识均不输男子。”
“公子过奖了。”夏君妍笑道,“比起您来,我还差得太远。三年前柳公子独自将盐队从漠北安然带回中原,这才是胆识过人!”
“哦?夏君妍连柳某这些小事也知道?”
“在您眼里是小事,可我看来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不说后无来者,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隔壁传来柳明修的笑声。莫成好像没听到似得,自顾倒了一杯酒,还给莫如深夹了一筷子菜。见莫如深脸上带着一丝怒气的看着自己,莫成无声笑了笑。
两个其实雅间是相通的,为了掩人耳目中间只是放了一排书架,又拿了屏风做挡。细小的声音听不到,但对面交谈的话却是一字不落的传了过来。
那边酒过三巡,生意人之间说话的时候嘴上像是抹了蜜一样的甜。莫成看着自家弟弟手中那可怜的筷子,好心的替他换了一双。
“难道夏姑娘要这样做一辈子的买卖?”柳明修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和一个女人聊得这么开心,虽然一开始他是不怀好意,但现在只感觉和夏君妍聊天越聊越舒心。
“难道不可以吗?”
“夏姑娘有听过诗经里的一句话吗?”柳明修认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隔壁的莫成立刻拉住了快要暴走的莫如深。
而柳明修见到夏君妍那诧异的表情,不由笑道:“我知道这样说是有些唐突,但我想若现在我不说出来的话,以后定会后悔。我是真心倾慕夏姑娘。”
夏君妍脑中转得飞快。
——这是阴谋还是阴谋还是阴谋?
为何早不说晚不说,非要在柳记布庄大势已去的时候说,这想要色-诱她么!不要脸的狐狸精!
“所以呢?”夏君妍试探道,“你喜欢我,你打算怎么做呢?”
饶是柳明修经过这段日子对夏君妍有了些了解,还是没想到她竟然就这样问了。这种时候女人难道不应该低头娇羞一下吗?
“自然迎娶夏姑娘了。”柳明修道,“我想夏姑娘无拘无束的惯了,正好我们柳家是皇商出身,不会像那些官宦人家般对内宅女子有着极严的约束。而且柳家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夏姑娘若愿意,我定是以正妻相待。”
“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许你富贵一世,安乐生活。”
“听起来不错。”夏君妍笑了笑,“可我还想做买卖怎么办?”
“你既嫁于我,就是柳家少奶奶,柳家下面各商号都归你管。”
“但他们主要还是听你的,对么?”夏君妍问道。
柳明修一愣,这种问题需要问题,这是肯定的啊。却在他失神的一瞬间,夏君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酒,微举起了酒杯,“我想,柳公子可能还不太了解我。”
她脸上还带着笑,却意外的认真了起来。
“我现在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小有积蓄,想要找个上门女婿易如反掌,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小妾的问题。而我现在本就是东家,身为一把手直接掌握着商铺生死,为何非要成为少奶奶,把自己降成二把手通过丈夫的许可才去执掌生意呢?”
“而且我以为,姻亲自古乃大事,若可以比着条件来一一比对,这世间又何来缘分一说?我夏君妍一生要强,喜欢做许多出格的事。我的夫君,并非是一个包容我的人迁就我的人,一个男人或许能够包容女人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或许也能在她年轻的怜惜她喜欢她。但两个人天长日久的相处毕竟要靠相互迁就,那样实在太累。所以我的夫君,必须是一个能从心底认同我所有做法的人。”
“如果我的夫君觉得是因为他的退让,所以我才能够出去做买卖;觉得是他的允许,所以我才能够去冒头露面;觉得是因为他的牺牲,所以我才能过得无拘无束。很抱歉,这样的想法,我无法认同!我无法认同一个人必须依附另一个人才能过着,我无法认同一个人必须靠着另一个的施舍才能过的快乐。”
“哪怕有一天,我会因为我的这些坚持而倾家荡产甚至付出生命,我也不会委屈自己。而这,是我唯一不会妥协的东西!”
杯中酒一饮而尽,夏君妍亮了杯底:“多谢您的好意了。”
……
“公子?”
门外的小厮见雅间里半天的都没动静不由推开了门,明明那个夏掌柜都走了好一会儿了。
柳明修独自坐在桌前,沉默不语。小厮不放心的又喊了一声,柳明修突然自嘲的笑了笑,摇着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入口甘醇,回味却有些苦涩。
……
离开了酒楼,夏君妍脚步轻快的走着。来到这样一个时代这么久,她以为她会忘掉自己的本性。她也会害怕,害怕自己真的有一天会沦落到去后宅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无尽的折腾。而现在,她终于把一直闷在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哪怕外表和行为再怎么和周围的人一样,那刻在骨子里想法终究是不一样的啊!她是那只闯入人群中的猴子,因为这样的一个时代,不正常的人是她才对。
夏君妍突然又有了些沮丧,似乎是喝了酒的缘故,情绪颇不稳定。小巷中空无一人,她埋头走着,像一只负重的小乌龟。
碰——
“嘶——谁啊!”夏君妍捂着额头,一脸愤怒的抬起头,“走路不长……莫、莫大哥?”
一声不吭消失了一个多月的人就站在眼前,夏君妍呆呆的望着他,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你不是走了么……眼睛进沙子了,别看!”
“对不起。”莫如深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不断低声道,“对不起……”
好奇怪,明明想说的话很多,可这会儿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夏君妍觉得自己傻透了,明明刚才还那么义气豪天的。
……
“哥,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去哪了吗?”
“我去了一趟京城见到陛下后,递了一份关于辞官的折子给他。”
“可恶!!!!”
酒楼里的人似一头被惹怒的狮子,桌上的碗碟全被扫在地上。
“女人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莫成轻轻擦着手,“弟弟啊,你别怪我心狠。”
半时辰后,周记布庄浓烟滚滚。伙计们手里拿着水桶不住的泼水,掌柜们的急红了眼,恨不得跪在地上:“库房走水了,那里面都是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