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少年到还在乳娘手里抱着的,足有十来个娃娃,皆穿得喜庆富贵,其中有两个生得颇为白净粉嫩的小女孩直接冲向阮玉,小小的个子劲力十足,差点把阮玉撞个跟头,开口就喊:“四婶婶,给红包,给红包……”
一个挂着赤金如意金项圈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娃娃也向她伸出手:“啊——”
姜氏忽然笑出了声:“真是跟你们的娘一样,打小就拨得一手好算盘!”
不用说,这三个一定都是李氏的闺女。
果然,李氏一向笑得从容的脸现出尴尬:“娇姐儿,妹妹爱新鲜,你也不说管着点。”
顺带上前,接过奶娘怀里的金宝妍,把那双伸向阮玉的手拨拉下去。可是金宝妍执着的举起来,向着阮玉,继续“啊”。
“看来咱们妍姐儿很是喜欢四婶婶呢。来,让四婶婶抱抱,好让四婶婶也生个乖宝宝……”
“啊,可使不得!”姜氏叫起来:“要抱也得抱钧哥儿,保佑四弟妹一举得男。”
看来生不出儿子是李氏心中永远的痛。
李氏立即冷下脸:“闺女怎么了?闺女好歹也是嫡出,总比个庶子来得金贵!”
“李氏,你在胡诌什么?”瘦得如同衣服架子的金家老二金玦森怒喝。
再看去,金玦鑫魁梧壮硕的身躯又缩了缩,金玦淼倒很平静,还牵了牵嘴角,但任谁都能看出这笑意有几分不自在。
得,在场的金家男丁都是庶出,李氏这一句可是把人都得罪遍了。
李氏脸一白,唇一抖,眼泪立即汪上来:“我这是犯了什么错?自从过门,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婆婆身子不好,这宅子里外,迎来送往的都是我打理。整日里累得要死要活,也从不说一句苦。偏偏人家总看着你风光,以为你得了多么大的便宜,却是不记得上回咱家遭了事,还不是我拿出嫁妆来贴补?你们自个儿院子里挖出的坑埋不上,人家替你填了,不但捞不着好,还总这么挤兑我。你们要是实在看我不顺眼,不如把我休了,再给二爷娶个好的来……”
“咳,越说越不像话了!”金玦森也气得脸白,却没法再说一句。
因为李氏讲的也是实情。
就在八年前,因为金玦鑫的一次失误,金家一下子陷入困境,预定给客户的一批金货无法在规定日期交出,偏那客户是个最挑剔的,竟要告到官府。火烧眉毛的时候,是李氏拿出了嫁妆又从娘家借了银子方缓解了危机。
因为奔波又上火,李氏的第一胎滑了,是个男胎。
这事,全家都知道。所以李氏代理中馈,平日里耀武扬威的,也没人跟她计较,就连卢氏都心疼她几分,偏偏姜氏因身为长嫂却不得大权之故,又不喜她的嚣张,总和她对着干。
金玦鑫如坐针毡,索性准备起身给李氏行一大礼,以示歉意。
然而金成举抬抬手,他犹豫片刻,又坐了回去。
“咳,老二媳妇,这些年你辛苦了……”金成举捋捋胡子,语重心长,顺朝卢氏使了个眼色。
金成举是一家之主,此话一出,李氏的动静便小了些,但儿媳间的事,作为公公的也不好多管,卢氏便皱起眉,做出不耐烦的模样:“行了行了,大喜的日子,偏偏不让人安生,吵得我头痛……”
姜氏急忙起身,借给卢氏揉太阳穴来掩饰愤恨,顺狠瞪了李氏一眼……动不动就说你那嫁妆,你怎么不说自那之后就等于你当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三辈子的嫁妆都划拉回来了吧?只可恨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偏偏没有人说。再说,若是没有我家大爷那档子事,能轮到你当家?到头来我们唱黑脸,你唱|红脸,什么事呢?
再看金玦鑫,闷不吭声的坐在那,愈发觉得心里堵得慌。
“来,把妍姐儿给我抱抱。这孩子,几日不见,又出息了……”。
卢氏发了话,李氏急忙去抱孩子,怎奈金宝妍正拽着阮玉赤金盘螭璎珞圈上的羊脂玉牌不撒手,还哇哇大哭。
阮玉连忙解了给她,她方抽噎着笑了,还把玉牌往李氏嘴里塞:“啊……”
李氏被女儿的孝心感动。
儿子有什么好?女儿才是娘的贴身小棉袄。
姜氏见状,撇了撇嘴,打算来两句,不料金玦鑫打斜里横了她一眼,她只好把冲出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卢氏逗着孙女,阮玉的丫鬟挨个给哥儿、姐儿们发见面礼,金宝钧的奶娘示意阮玉抱抱四少爷,沾沾喜气,早生贵子,冷不防秦道韫来了句:“一个庶子,有什么好显摆的?”
一直笑如春风的金玦淼便是神色一僵。
虽然这么一大堆哥儿姐儿的阮玉一时半会也分不清都分属于哪房,却知这个金宝钧一准是三房的,否则秦道韫也不可能当众理直气壮的给金玦淼没脸。
秦道韫过门多年,一无所出,倒是三房的姨娘通房们生了一个又一个,有男有女,可以说是金家人丁最兴旺的一房。再加上金玦淼很会做生意,金家有今日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了他,所以很受金成举看重。
只可惜美中不足,夫妻关系不甚和睦,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才导致了金玦淼的风流成性……听说还养了个外室,因为是青楼女子,金成举不让进门。还是他的风流成性导致了夫妻不睦。这俩人之间的事还真是难解。
然而金玦淼很快就恢复笑意:“小四,来,爹抱抱。”
父不抱子。
可是小宝钧在爹爹怀里玩得欢实,金玦淼透出的慈爱也并非作假。
的确,一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呢?
姜氏冲自己的一双儿女使了好几回眼色,金宝钥才慢吞吞的走到金成举面前:“祖父。”
然后就立在父亲金玦鑫的身后,低着头,仿佛屋里的热闹和他没半点关系。
金成举问了他几句学业上的事,亦是问一句答一句,头不抬眼不睁,跟他爹一样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主儿。
姜氏觉得胸口堵得生痛。
倒是金玦淼的庶次子金宝锐,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偎进金成举的怀里:“祖父,你这两日好像又年轻了!”
金成举就哈哈大笑。
姜氏暗叹,三房这些虽都是庶出,可是随便提溜出来一个都人精似的,金宝锐才五岁,把个金成举和卢氏哄得整日里眉开眼笑,是宝字辈中最得宠的人物。再看金宝姗,眉清目秀,小小年纪已经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就算庶出,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还有金宝珠,年仅三岁,就知道跟秦道韫有模有样的学了。可是秦道韫对所有的庶子庶女都冷冷淡淡,也便难怪金玦淼对她也淡淡冷冷。
热闹间,三房的庶长子金宝锋行了礼:“祖父、祖母在上,孙儿实是来贺四叔新婚之喜,既是四叔与四婶琴瑟和鸣,宝锋就先退下了。”
金成举从孙子手里夺过胡子,捋了捋:“可是又要回去读书?”
“正是。”
屋里便响起一片啧啧声。
姜氏再一次瞪了不争气的金宝钥,李氏则万分羡慕,憧憬自己能早日有个如此上进的儿子。
金宝锋五岁开蒙,这才过了一年,就把《论语》背了大半了。
“嗯,你能这般用功,很好,很好。但是你年纪还小,一定要量力而为,万不可为难自己,知道吗?”
“孙儿知道了。”又向金玦淼和秦道韫行礼:“父亲,儿子回去了。母亲大人,儿子读《大学》时尚有一事不解,待母亲有空,儿子再向母亲讨教。”
秦道韫虽不喜这几个庶子庶女,却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尤其是关于学问方面的事,于是点头应了,便无他话。
金宝锐再次行礼,退到门口方转身离开。
金玦淼万分骄傲:“儿子,好好读书,爹就指望你了。”
众人大笑。
阮玉也笑了。金玦淼虽在某些方面很不堪,孩子倒都是不错的。
姜氏这会也顺了口气,因为女儿金宝娥默默的走了过来,给卢氏捏肩膀。
她这个女儿,孝顺又懂事,就是不爱说话,虽是金家的长孙女,却因为沉默寡言不甚受宠,如今已十二岁了,该到议亲的时候了,可是自己娘家能认识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左不过是种地的,她可舍不得女儿受苦。若是指望金玦鑫,就她爹那性子,只会把这事推给卢氏。
卢氏亦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总是病病歪歪也少出去见客,李氏倒是迎来送往的认识不少人,可她还担心女儿被卖了呢。
看着女儿平淡无奇的脸,低眉顺眼的神色,姜氏的心又揪了起来,却听屋中有人喊了声“四婶婶”。
是李氏的长女金宝娇塞给阮玉一个荷包:“四婶婶,我小妹妹不懂事,拿了你的东西,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这是我绣的一个荷包,虽不怎么样,但四婶婶先收着,等我手艺得好了,再给你绣个好的。娘说,过几日要给我上绣云庄请个师傅呢……”
这个七岁的小丫头,跟李氏是一样的性子,让姜氏看着就有气。
于是又忍不住要刺上两句……老的惹不起,小的我还惹不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