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句诗对江南最是应景。
好像江南一带在清明时节就很少有不下雨的。
青山公墓,细雨霏霏。
有雨,却不大,连火盆里的纸钱都淋不湿。
陈凡也没打伞,里面穿着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涤卡中长款风衣,这还是第一次来地委的时候买的,正好穿着防雨。
他按照老家的习俗,烧纸焚香磕头,一套流程走下来,便算完成了主祭仪式。
这一带和湖北、湖南、江西某些地方一样,有清明“插青”的习俗,也叫“飘坟”、“挂青”,就是用一根竹竿挑着一串纸花插在坟头上,老规矩讲的是“新坟早插、老坟晚插”。
一般去世不超过三年的算新坟,就要在清明之前一周左右开始祭拜插青。
陈凡的父母去世三年多,属于老坟,正好今天可以祭拜。
从黄鹂手里接过准备好的纸花,稳稳地插在坟头上,等下来之后,其他人才分别上前。
他们从京城回来之前,就已经往机械厂和卢家湾拍了电报,所以今天一大早,6队的杨队长便安排黄鹂、杨梅和刘璐三人跟着货船过来,给陈凡把老屋收拾干净。
她们三个的姐姐和姜家姐妹都去上学了,这些事情也只能靠她们,否则陈凡还要自己打扫卫生,真可怜。
杨厂长拿着一把纸钱丢在燃烧的陶盆里,感慨地说道,“老兄弟、弟妹,你们就放心去吧,兄弟,你儿子比你强,老陈家后继有人咯。”
一机部和一汽的两位工程师也奉上祭品,一起洒了一杯酒。
其中一位工程师上前一步,正色说道,“陈工,您的心血不会白费,我们一定利用好你苦心研究的汽车设计思路,为国家汽车工业做出贡献,你们父子的名字,也一定会铭刻在我国汽车工业的史册上。”
陈凡嘴角微抽,不知道说啥。
几分钟后,李副厂长等人也各自祭拜完成,大家便一起下山。
到了山脚,陈凡拉门上车,三个丫头坐在后面,杨厂长没去跟一机部的人一起,也没上自己的专车,而是上了他的车。
坐在副驾驶上,杨厂长左右看了看,“你这车还是朴素了些,要不给你换一辆新车?反正那车是你设计出来的,换一下也没人说什么。”
陈凡发动汽车往前开,毫不犹豫地说道,“算了吧,真要论起来,除了发动机不行,我这辆车可不比那两款新车差。”
这辆车可是他带着十几位高级工一起搓起来的,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样子,其实里面的结构已经大不一样,各方面效果都能对标后世的越野车,要不然也不敢开着去省城,还敢在泥泞坎坷的国道上狂奔。
就是整体材料和发动机被限制在这个时代,这个谁来也没办法。
材料是工业机械发展的基础,而陈凡对材料学这种需要扎根试验室的基础科学、向来是敬而远之,发展材料科学的伟大重任还是交给别人吧!
他也就只能在显层的机械设计方面敲敲边鼓,改善一点生活。
其实这时候我们的汽车工业也有好车,比如之前提到的红旗CA72轿车,虽说试驾样车的时候出了丑,可是通过改进设计、生产出来之后,第一批10辆就送进了海子里,而第一辆就被林总提走。
那天风大雨急,林总便是开着这辆车以12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在烂路上狂飙,……结果翻车、不是,翻机了,车还没事。
从他能飙出120公里的时速,便能看出来这款车的技术含量并不低,只是生产工艺实在一言难尽,不能保证每辆车都质量达标而已。
听到陈凡的话,杨厂长二话不说便拍板决定,“那就给伱造个新的发动机换上。”
陈凡眨眨眼,有些怦然心动,想着要不要搞个V12发动机出来。
然后果断放弃。
随便弄了个90年代普通发动机都引出来这么多大佬,弄个V12还得了?
嗯,主要他也不懂,那东西结构太复杂,他又不是学这一行的,连流出来的设计图都没看过。
还是就用装在新轿车上的2.0四缸发动机吧,其实也还不错,后来桑塔纳还是1.6和1.8的呢。
他便对着杨厂长笑了笑,“行啊。”
一路聊着,十几分钟后便到了机械厂。
陈凡交出几个笔记本,由机械厂技术部牵头,一机部和一汽的工程师进行抄写和复制。
这项工作估计得两三天才能完成。
陈凡自然不会在这里等着,从车间里挑了一台发动机换上,便要走人。
家里滚滚它们还在等着他呢。
然后被杨厂长一把抓住,拉到小食堂里吃饭,连黄鹂她们也被安排妥当。
除了杨厂长之外,还有李副厂长、工会赵主席和团委张书记。妇女主任到小孩那桌去了。
机械厂领导班子到齐。
陈凡,“杨叔,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后面的事情跟我没关系了吧!”
李副厂长大手一挥,“小南,上菜。”
随即提起酒瓶给他倒酒,“这次云湖汽车厂能这么顺利审批下来,你功劳最大,今天这顿庆功酒,你必须参加。”
陈凡扯扯嘴角,“李叔,咱自己人就不来虚的,庆功宴你们可以去跟领导开,也可以跟全厂的职工开,我就算了。
对了,这次这么大的喜事,应该有奖品吧,是不是在我车上?”
说着提起酒杯,“这样,这杯我干了,咱们回见。”
赵主席咧着嘴哈哈笑个不停,“老李啊,我早就跟你说过,小陈不吃你这套。”
李副厂长斜眼瞄着他,你什么时候说的?喝了酒说的、还是睡着了说的?
赵主席不去看他,将视线转向陈凡,笑道,“也不说什么庆功宴吧,你刚才也说了,咱自己人不来虚的,都是自己人,什么都好说,对吧。”
陈凡赶紧打断,“赵伯,您还是先说什么事儿,咱再看看好不好说。”
团委张书记靠在椅背上呵呵笑个不停,就是不说话。
这时几个人用托盘端着菜上来,四菜一汤没超标,就是盘子有点大。
杨厂长这才说话,“这可是小陈从东北打来的战利品,有虎肉、鹿肉、黄羊肉、秋沙鸭,还有飞龙,也就是天高路远,很多东西带不回来,要不然好东西更多。”
李副厂长几人都提起筷子,各自夹了一口,不禁连连点头,“嗯,好吃、好味道。”
陈凡左右看了看,轻笑着摇摇头,也夹了一块尝了一下,放下筷子说道,“还不错,跟工农饭店的掌厨是一个路数,就是火候稍微差了点。”
张书记竖起大拇指,“一猜就中,南师傅早年就是在望江楼学艺,是望江楼蔡师傅的关门弟子。”
顿了一下,又说道,“哦,现在是工农饭店。”
他话音刚落,李副厂长就拉着椅子往陈凡这边挪了挪,笑道,“听老杨说,你打了一只大老虎?”
陈凡点点头,随即满脸遗憾,“虎皮让我师父拿走了,那玩意儿只经过简单处理,还没有硝制,就让他们自己弄去。虎骨在一汽就被分走大半,我自己也只留了一些,在京城又给师父泡了几坛酒,也不多了。”
李副厂长面不改色,“那虎鞭呢?”
陈凡满眼古怪地看着他,再看看旁边的赵主席、张书记、杨厂长……
杨厂长正在吃菜,一看他的眼神,赶紧摆手说道,“不用看我,我不要那东西。”
李副厂长干咳一声,义正辞严地说道,“我也不用。”
然后话风一转,“主要是我有个朋友,比较需要这东西。”
赵主席和张书记一起点头指向他,“对对对,是他朋友想要。”
陈凡眨眨眼,看了看三人,颇为遗憾地说道,“我还以为是你们自己要呢,那还能匀点药酒出来,要是朋友那就算了,我还想自己留着呢。”
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过了两秒,杨厂长满脸古怪地问道,“你自己要?”
陈凡理直气壮地点头,“对啊,我有点虚。”
四人面面相觑,无了个大语。
杨厂长干咳一声,放下筷子,看着陈凡正色说道,“不开玩笑了啊,今天把你留下来,主要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汽车厂马上就要开业投产了,按照地委工业处、省工业厅和一机部的意思,由一汽、二汽,以及本省的江南汽车厂援助我们一部分生产设备。
而我们要把汽车设计图上交,分享给全国的汽车厂进行生产,这个你已经知道了。除了设备援助之外,一机部会给我们厂下达一定的生产任务,初期不会太多,大概也就一百辆吧,如果后期我们表现出色,还可以加大任务量。”
陈凡听着眉头微皱。
设计图上交,再给一点半新不旧的二手设备,以及一点起始任务订单,后续如何,上级就不会再管,以后云湖汽车厂是死是活,就看杨厂长他们做得怎么样?
怎么说呢,这个待遇确实不怎么样。
就以二汽和江南汽车厂为例,二汽属于亲儿子序列,所有的生产设备和车型都是一汽援建,一汽承担了二汽11个专业厂和热处理、电镀两个系统的包建任务。共支援二汽技术业务骨干1539人,之后又抽调大批技术工人,总共支援了4200人。
就连二汽的工厂,一开始也是一汽的工厂设计处设计的。
再看江南汽车厂,别说亲儿子,连义子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徒弟。
一机部只给政策和设备批文,其他东西都要由江南省工业厅去东拼西凑,当年就连云湖机械厂也被抽过血。
纯纯的三等待遇。
如果不是这时候的汽车设计图纸可以找一机部申请,恐怕这个一年只产一两百辆卡车的汽车厂,会直接转型去生产拖拉机。
而云湖汽车厂就处于两者之间。
可是这份待遇,是用陈凡的两套图纸换回来的。
若是杨厂长他们争气还好,否则的话,弄不好最后给几个汽车巨头做了嫁衣裳,自己沦落到江南汽车厂之流,只能在本地嚎两嗓子,等到破产潮一到,直接解散完球。
可要说一机部和省厅干的不对,那也不合适。
人家毕竟还是给了资源,怎么说都不算白嫖。
杨厂长看着陈凡脸上变了颜色,便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禁苦笑道,“虽然我们拿到了援建资源,可等工厂建成投产,最快也要半年以后,而这段时间我们也只能小打小闹,就跟红旗汽车生产车间一样,靠人工去拼凑。
而一汽、二汽、北汽这样的大厂,他们有完整的零配件供应单位,拿到图纸就可以准备生产新车,肯定要远远领先于我们。
这样一来,我们先天就落了下风。
所以我留你下来,主要就是两个问题,第一个,面对这种局面,你有没有好的建议,第二个,你在一汽也是提了建议的,现在回来我们自己单位,还有没有合适我们的东西?”
他掏出烟自己抽出一支,随后将整包烟丢给陈凡,“别的福利我争取不了,回头等云湖汽车厂成立,我再给你挂个技术顾问的头衔,和机械厂一样,一个月100块的津贴,就是个意思。”
陈凡拿起烟看了看,嗯,过滤嘴中华,便抽出一支叼在嘴里,顺手将烟揣进口袋,再掏出打火机点燃。
旁边李副厂长眼角直抽抽,只能掏出自己的过滤嘴永光,给赵主席和张书记散了一支。
陈凡抽了口烟,轻轻摇头说道,“津贴就算了,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但这东西还是不要搞太多,我在省卫生厅挂的顾问也没领津贴,还有机械厂和棉纺厂的,以后我也不拿了。”
李副厂长闻言一愣,皱着眉头说道,“这怎么行呢?你做了厂里的顾问,还切切实实办了事,哪能什么东西都不要?况且顾问津贴本来就合情合理,一些老领导不也拿了上级发的津贴,你拿又有什么关系。”
陈凡却坚定地摆摆手,“您要给我发奖品,我都收着,津贴就算了,以后都不要,没领的也不要了。”
津贴这东西,其实有点类似于万金油,只要能想个合适的理由,又有这个条件,就可以发放,算是工资的一个补充。
其实在55年工资改革之前,革命工作者基本上都没有工资,而是以“供给”的形式领取收入,当时有伙食、服装、津贴(零用钱)以及随军子女供给(保育费、保姆费)等等。
后来全面改成工资制之后,这些各种各样的“供给”都被折算到工资里面,成为工资的一部分。(有一本书叫《健民的账本》,记录了52年到93年的家庭收入与支出,几乎涵盖我国从头到尾的工资改革,很有意思)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全国所有职工干部都只领工资,包括工龄、加班、高温、险恶等等特殊津贴也都被折算到了工资里,除了工资,再没有其他任何形式的收入。
自然也没有津贴。
但是嘛,事在人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工资之外,又有了“津贴”。
比如从甲单位借调高级技术人员到乙单位,乙单位为了让人家多卖力干活儿、解决问题,就会暗戳戳地给一些餐食津贴、住宿津贴、夜班津贴之类的福利。
有的是实物,有的直接给钱、给票。
当然,必须是有本事的专家才有,普通的技术工可没这么大的福气。
后来好像也没人管,渐渐的这种津贴就堂而皇之地出现了,甚至还得到部分地方政府的承认,所以才会有一个人在几个单位领钱这种事发生。
只不过人数相对较少,那时候又没有微博宣传,所以知道的人也不多。
就比如陈凡之前同时拿着几份津贴,机械厂和棉纺厂的普通职工却都不知道,以为他只领一点福利品而已。
也差不多算是“圈内人尽皆知、圈外无人知晓”,要不然早就被人写举报信。
虽说不是什么大错,却也难免脸上不好看。
而现在恢复稿费,仅靠写作收入一个月就有两千多,另外还有一份卢家湾的工分,实在没必要为了这点钱冒风险,便直接拒绝,以后都不再领取。
杨厂长和李副厂长相视一眼,见他如此坚定,便只能点头同意。
李副厂长想了想,对着他说道,“毕竟你还是厂里的顾问,不能什么福利都没有,配车和相关用油、维修这个继续留着,另外厂里会给你一部分实物补贴,不涉及金钱,你就不要推辞了。”
这个陈凡倒是没有拒绝,反而笑道,“可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丢给我啊,不好我可不要。”
李副厂长立刻仰头大笑,“放心,你李叔可不会拿普通货色搪塞你。”
陈凡笑了笑,转头看向杨厂长,正色说道,“杨叔,您去了一汽,也看了我写给他们的建言书,您觉得他们生产方面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杨厂长沉吟两秒,抬起头说道,“质量!”
陈凡轻轻点头,“其实严格说来,红旗轿车也好、解放卡车也好,他们的设计并没有太致命的缺陷,只能说对比进口车缺少竞争力。他们最根本的问题,是在生产过程中对质量把控不足,容易出现缺陷品。
而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个是管理制度缺失、对进厂材料和零配件监管不严,放任缺陷材料流入生产线,如果说这个还可以通过严格的管理去改变,那第二个才是真正要命的事情。”
杨厂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是什么?”
陈凡忽然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看李副厂长、赵主席和张书记,再回过头来,正色说道,“其实这个问题在咱们机械厂也存在,那就是‘节俭’。”
“节俭?”
杨厂长顿时傻眼,看了看旁边三人,也是满脸茫然。
李副厂长皱着眉头问道,“节俭怎么会是问题呢?”
陈凡看着他,轻声说道,“那我提个问题,现在要生产面包车,车子装配好之后,却发现车门有点问题,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拉上不说,门缝还比较大,但不影响使用,那么这扇门,您用、还是不用?”
李副厂长哈哈一笑,说道,“这有什么不能用的……”
话还没说话,他突然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看着陈凡,“你的意思,是这扇门不能用?”
陈凡笑了笑,转头看向杨厂长,“杨叔,您还记得在一汽工厂看到的那辆新车吗,他们的问题产品,就是这么出来的!”
杨厂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两手做着手势,“可是如果不用的话,那这扇门不就浪费了吗?”
陈凡耸耸肩,正要说话,旁边李副厂长就叹着气说道,“所以他才说,‘节俭’是个大问题。”
杨厂长舔舔嘴唇,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赵主席和张书记也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在今天之前,谁要跟他们说一扇门合不紧就要换掉,他们指定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
又不是不能用,凭什么不用?!
陈凡靠在椅背上,抽了口烟,笑着说道,“用,这辆车就是有问题的缺陷车,不用,虽然浪费了一扇门,却可以得到一辆不漏风、推拉轻松的合格新车。用一扇门换一辆车,这个选择很难吗?”
杨厂长终于回过神来,满脸怅然地叹了口气,“不难,可是却没人想这么选。”
张书记突然说道,“其实,这种现象也不能怪某一个人,无故浪费一扇门,会有工人看不过眼,往上级打报告的。”
陈凡毫不隐晦地说道,“那就告诉所有工人,放任缺陷品进入生产环节,是对产品的不负责,他们挽救了一扇门,可是却毁了一辆好车!”
他转头看着杨厂长,“只要你狠抓质量,保证从汽车厂开出去的每一辆车都符合设计标准,那么不管是一汽二汽,还是北汽上汽,都不可能把‘云汽’的发展之路堵死。”
杨厂长沉吟两秒,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问道,“那成本呢?红旗车最低8万的成本,却只卖4万的价格,我们怎么能把成本控制下来?”
陈凡两手一摊,“还是那句话,提升效率、降低残次品,才能降本增效。
而且红旗的定价是上级定的,他们有政策补贴,产品也是指定销售给相关单位,所以不怕赔钱。换到云湖汽车厂身上,你们有政策补贴吗?”
杨厂长摇头,“还没谈。”
陈凡笑了笑,“那就去谈,要么给补贴,要么提高价格,现在好多单位都买不到车,我想只要有指标,哪怕多花几万块,乐意花这个钱的单位应该也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