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九章 间隙(二)

荥州今年六七月份的雨季特征不明显,降雨要明显少于往年,属于旱年。

这不利于荥州的农耕。

当然,整个荥州除武陟位于贾鲁河以东外,荥阳东部、东南以及新郑大半区域都淹入洪水之中;而荥阳以西、密县境内的民众,要么逃入嵩山东麓的峰岭之中逃避战乱,要么都迁往虎牢关或新郑南面的长葛,农耕也差不多尽数荒废掉了,不存在有无旱情。

而这样的节气,再有利于六月上旬,赵无忌率冯璋、何柳锋、沈鹏、曹霸等部精锐兵马及上万精壮辅兵,推进到密县城下,从西、南、东三面修造营寨,正式开启攻打密县的战事。

此时除了两支水军旅外,韩谦还额外将苏烈所部调入虎牢关,听候陈昆的节制,以便能更好的去牵制荥阳城里的守军。

梁师雄初期还从荥阳城往南出兵增援密县,然而将卒士气不强,在密县城池的北部、东部数次交战,都被杀得丢盔弃甲、伤亡惨重,根本就谈不上阻止许州军对密县的进攻。

进入七月之后,梁师雄便放弃对密县的增援,眼睁睁看着许州军从三面修造营寨围住密县。

密县建城历史悠久,除开远古神话时期的伏羲、黄帝、祝融皆在发源于嵩山东麓的密县境内外,春秋时期的密国、郑国都建都于此,秦汉以降皆是中原大邑,城池坚险,与荥阳并称二镇。

此时除了朱韦率六千多兵卒守御密县外,城中还有民户近三万口,可征得上万青壮男丁赶上城头协助守城。

然而梁军的水师战船从进入六月之后,就频繁出没于荥阳城北的禹河之中,面对数倍的孟州水营战船毫无惧色,还常常杀得孟州水军仓皇后撤,荥阳守军在城头看到这一幕,斗志皆动摇起来。

梁师雄到最后也只是下令诸将死守城寨,不得出城作战,密县即便再城池坚险,其城内的守军又哪里能有多少士气可言?更不要说被裹挟上城墙的丁壮了。

陈桥寨以南修通一条驿道后,许州境内的物资及人马,便能够通畅无阻的通过陈桥寨,进入密县城南的前锋大营之中。

赵无忌不急不疾的构造投石机阵地,环以深壕、栅墙,将六十多架旋风炮架于密县城南以及东西两角,昼夜不休的将数以万计的石弹、泥丸弹,抛砸向密县城头。

守军在城墙内侧也架设大量的旋风炮。

为防止操作旋风炮的将卒伤亡太大,赵无忌还在投石机阵地挖了大量的深坑,以便将卒躲避石弹,上方撑起木架子及布幔,以减轻石弹抛砸过来的冲击力。

虽然守军也可以有样学样,但其城墙之上的兵卒、守城青壮,却每天都有十数乃至数十人被旋风炮投掷的石弹、泥丸弹砸死砸伤。

在经过一个月的对轰之后,密县南城夯土筑成的厚墙便已面目全非,而守军除了城墙内侧的旋风炮,城墙之上所放置的大量阻敌战械,也被悉数摧毁一空。

城里缺乏足够的匠师及材料,也无法新造新的战械摆上城头。

这时候赵无忌这才组织精兵强将,正式抵近到密县城下,顶着烈阳,挥汗如雨,将一座座带车轮的长壕桥推上前来,架到护城壕沟上,同时形成六条通道,附城进攻密县。

一架架簧臂轮式床子弩、蝎子弩用军马拖拽到距离南城墙更近的距离,比短矛略细的铁箭狠狠的朝城头射去,残缺的垛墙都被凶狠的射塌,不要说残墙之上的将卒,被这种铁箭直接射中,会是什么情形了。

一只只点燃的火油罐砸向城头,守军只要被崩溅的火油沾到,火头便烧成一片。

守军士气本来就低迷不堪,残破不堪的城墙之上也没有什么有用的防御器械,看着梁军将卒附城攻来,身坚厚甲,都无惧弓箭的攒射,箭矢乒乒乓乓的撞击甲叶,却无法穿透甲叶,守军残剩不多的士气更是如风之烛,随时都有彻底熄灭的可能。

而城下除了各种大型战弩外,赵无忌更多的将一架架高过城墙的楼车、巢车推进到城前,上面站满弩手,数百具臂张弩一起将弩箭射出,似蝗群一般,无情的往城头覆盖过去。

看到这一幕,守将朱韦都心旌摇荡、满心凄凉,深感密县大势已去。

连着组织两次反攻,都没能将登上城头的梁军驱赶下去,他也无心恋战,但他这时还不敢直接率部从北城门夺路而逃。

朱韦不走,却没有再派督战队去拦截那些凌散往北门逃去的兵卒,直到越来越多的梁军杀上残破的南城墙,甚至将十数架簧臂式床子弩都拖到残缺的城墙之上,他才在扈卫的簇拥下,从北城门杀开一路血路,往北面的荥阳城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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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仗没有办法打,上将军即便砍下我的脑袋,我也要说话,”

好不容易摆脱追兵,朱韦带着不到两千残兵仓皇逃入荥阳城,身上血迹未干,将头盔摘下来,搁在长案之上,跪坐面向白发苍苍、受朱让封为柱国上将军的梁师雄,激动的说道,

“前年洛阳、偃师、孟津、巩县、虎牢关诸城皆在我们囊中,朱裕虽然攻得凶狠,但只要蒙兀人及时增援过来,断无失守的可能。然而蒙兀人想将河洛收入囊中,死活不给增援,我们被迫放弃这些城池。这也没有什么,但荥阳怎么也不该轮到我们来守。”

“够了!”梁师雄压低声音,嗓音沙哑的喝止朱韦,说道,“也没有谁追究你丢失密县的罪责,你就少发些牢骚。”

在这样的世道赖以安身立命的万余精兵,几个月来损兵折将,最后就剩不到两千残兵逃入荥阳城里,朱韦怎么可能没有满腹的牢骚跟怨气?

再说了,一旦孟州水营被梁军水师彻底压制在北岸,荥阳就将成为孤城,仅凭借城里的两万守军,真能守到十一月中下旬禹河及东翼的洪泛区再次冰冻起来吗?

朱韦即便知道梁师雄多半早就想明白这些道理,但梁师雄喝止他继续说下去,他心头犹是憋着一口气,泄不下去。

“你先歇一歇,安顿好将卒,再从城中挑征两千精壮补充兵马,到时候你来负责守东城……”梁师雄放缓语气,跟朱韦说道。

荥阳城池坚固,非密县能及,而除了两万守军外,还有民户近六万口,可以挑选一些精壮男丁补充兵员的不足。

而前期萧衣卿在孟州,催促各方集中运送了一大批粮谷等物资过来,也安排数百名匠工进入孟州,协助打造战械。

梁师雄还是有信心能坚守到十一月寒冬来临之时。

只要等到禹河以及东面的洪泛区都冻得结实,梁军兵锋再坚锐,也不可能抵挡住数以万计甚至十数万计的援兵从禹河北岸、贾鲁河以东围攻过来。

他就不相信到那时候梁军还能不撤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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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烈、冯璋率部从西、南两面进逼荥阳城下,赵慈率一部骑兵在外围游弋,防止守军出城打反击,通过荥阳城西南的嵩山东北麓坡地,密县与虎牢关的通道,也就彻底打通开来。

八月中旬,韩谦再次抵监虎牢关督战,赵无忌、李秀也在扈骑的簇拥下,从嵩山东北麓的小径赶到虎牢关参加军议。

密县守军没有什么士气,围城一个月多都没有出城打一个反击,许州军攻陷密县,前后伤亡加起来都不到一千人,除了县中三万里多口民户,还俘获两千敌卒。

韩谦说今年计划从两线对荥阳城发动进攻,到这时候这个目标就算是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要不要怎么进攻荥阳,以及要不要赶在十一月中旬之前确保攻陷荥阳,却是需要召集诸将商议的事情。

赵无忌围三阙一,密县守军斗志不坚,还可以往荥阳城逃跑,但荥阳守军所面临的情况不一样了。

韩谦当然是希望乌素大石、萧衣卿会命令孟州水营接应荥阳守军北撤孟州,他们便可以遣水师战船,从虎牢头西侧新建成的水营大寨出兵,趁敌军渡河时猛攻侧翼,然后再接管空无一卒的荥阳城。

然而,蒙军很显然不会顺他的意,这么随便就放弃荥阳城。

而梁师雄身为驰聘河淮数十年的宿将,也不可能忽视掉渡河时会遭遇袭击,最终导致他们北逃无望却葬身鱼腹的风险。

种种形势都决定了,梁师雄只能死守荥阳城。

这样便反倒会激起守军困兽犹斗的士气来,韩谦觉得他们并不能盲目乐观的觉得荥阳城容易啃。

而荥阳作为河淮有数的大城、雄城,覆砖城墙高逾三丈,护城河与禹河相通,西面、南面皆有逾十丈深阔,北面临近禹河、东城外地势稍低,已经沦为洪乏区。

军中即便编有大量的精良战械,但想要短时间内攻陷这样的坚固城池,还是极为困难,甚至还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我们要做好十一月禹河冰封,还未能攻陷荥阳的准备,”韩谦坐在长案之后,说道,“围攻荥阳,前期应以城南西的代海寺为核心,从西面、南面修好半包围荥阳的连寨,特别是荥阳南面,要在东翼多修几座坚固的营寨,防止禹河冰封之后,敌援会从这个方向进攻我军的侧翼。”

“敌军来援,或可在荥阳外围歼灭之……”陈昆握紧拳头,掷地有声的说道。

河朔惊变以来,蒙军与魏博叛军便占尽优势,他们这些大梁旧将,苦苦挣扎到现在才算是看到获胜的曙光,这时候就想着能围点打援,在荥阳城外围歼灭敌军来援的主力。

“……”韩谦苦笑着摇了摇头,跟陈昆说道,“想在荥阳围点打援,这里没有二十万兵马不足以全胜,但我要是想着在这时候动员二十万兵马,集中到嵩山东北麓来,冯缭、周道元他们,非一个个急得骂娘不可。”

韩谦不是没有考虑到围点打援的可能,但禹河等冰封之后,敌军是从近在咫尺的孟州、武陟、汴京而来,他们并没有以逸打劳的优势。

实际上韩谦所要考虑的是,要不要以荥阳为饵,将蒙军及东梁军大股精锐吸引到荥阳城外进行决战。

考虑到蒙军及东梁军在东线所能动员的军事潜力,大梁也非要提前集结二十万兵马才有一定的胜算。

目前各个方向战事未息,但除了李知诰率西征军进入陇右,算是长距离作战外,其他几个方向都是近距离作战,动用的兵马规模也严格控制,暂时勉强可以说是没有超过承受的极限。

倘若在当前的基础之上,继续额外动员愈十万人马集结到嵩山东北麓,这已经超过大梁此时国力的承受能力。

同时动员人马是需要时间跟过程的,不可能拖到十一月禹河冰封之后再让各州县去做动员工作。

而倘若他们在现在就进行全面的军事动员,蒙军及东梁军也可以进行更大规模的动员,最终双方推进荥阳城下的兵马也将远超乎想象,最终的战局将充满更大的变数。

至少在这时,蒙军及东梁军的军事潜力,还是要超过他们的。

因此能赶在禹河冰封之前攻陷荥阳再好不过,倘若不能及时攻陷荥阳,到时候还要看敌援规模,决定后续的作战策略——倘若入冬之后敌军增援荥阳的规模超乎他们的想象,他们甚至还要暂时放弃荥阳外围的城寨,退回到虎牢关及南面的密县去,继续做好内线防御的准备。

这次随韩谦赶到虎牢关督战的顾骞、韩元齐等大梁旧臣,也都看到形势一点点往好的方向转进,但在没有进行更充足的准备之前,他们都不希望今年冬天就仓促发动这么大规模的决战。

甚至他们都觉得今年就对荥阳发起攻势,也有些仓促了。

不要看攻陷陈桥寨、密县等城寨,伤亡有限,动用的兵马也不多,但仅仅是进攻密县一个月以及之前不惜代价的修通长葛通往陈桥寨之间的驿道,所耗用的物资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仅用于密县城头火攻的油料,就耗用两万余桶。

这次要动用七八万人马进攻荥阳,每月逾十万石粮秣的补给,兵甲战械所生产的战械已经严重不足,还要先从其他驻军那里先将抽调一批战械过来,加强进攻荥阳的兵马。

接下来,水军进入禹河作战还要变得更加的坚决,这也意味着伊阙水营大寨需要征用从淮阳、叙州等地征调更多的船工以及构件,加快新旧战船的修缮、建造。

目前军情参谋府后勤装备司直接管理、专门从事兵甲战械制造的工师匠工,已经超过一万人,但即便如此,所生产的兵甲军械战船,已经赶不上兵马扩编及战事消耗的需求。

这还是利用大量水力器械用于兵甲战械的铸制,要不然当下的生产规模都未必能满足三分之一的需求。

“君上与诸大人起于微末,其时形势危厄,退无可退,窥得一线胜机,当勇猛直进,不惧凶险,然而此时河洛形势初定,谋国还是当用正兵,”顾骞讲得就很直接,感慨的说道,“想当初先帝南征北战,兵锋甚锐,除君上守淮西固若金汤,此外再无一人乃是先帝的敌手,却最终难防河朔之变。此时君上虽然与楚廷君臣及蜀主都订立和议,但不意味这背后就没有半点的变数——有前车之鉴,臣以为不可不防。”

“进攻荥阳,当以禹河冰封之期为限,不能在那之前攻陷荥阳,还当要有后备手段,防止敌骑冬季时会大规模跨过颍水,进攻许陈汝蔡诸州。”韩元齐说道。

“……”陈昆沉默片晌,坚定的说道,“攻荥阳,陈昆愿率先登精锐披甲执锐战于城上。”

这么多人反对这个冬季打大会战,陈昆也不会固执己见之人,当下他也不想做这个攻城的主将,只希望能直接统领登城精锐,争取能赶在禹河冰封前攻下荥阳城。

唯有如此,才能不放梁师雄逃走。

韩谦沉吟片晌,点点头,答应陈昆的请求。

讨论过一番之后,韩谦便调整新的任命。

他将李秀、苏烈、冯璋、何柳锋、沈鹏、赵慈等两万五千多精锐骑兵旅、步战旅,以及密县俘掳的兵卒以及从密县征调的青壮男丁,连同从许、陈等地征调的民壮近两万人,都编入荥阳前锋大营,作为进攻荥阳城的主力。

任命赵无忌为前锋大营主将,直接主持对荥阳的攻城战事,以陈昆、李秀为副将,李秀率骑兵负责侧翼的防卫,陈昆负责直接攻城作战。

此外,在虎牢关以及陈桥寨方向,也就是西线、南线各编两支后军,负责粮秣军械等物资的转运,以及侧翼的警戒及外围战事。

为保障河洛诸县的民壮、物资能源源不断的及时运往前锋,韩谦使韩东虎兼领虎牢关镇都指挥使,同时还将进入北岸王屋山作战的诸部兵马,整编为新的一支步战旅,使陈元臣任旅都指挥使,以便在虎牢关镇都指挥使的节制下,更好的牵制、打击孟州守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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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城北临禹河,东城门外的低陷地水被禹河大水淹没,而荥阳城西城、南城外侧皆有深濠环护,城门处还建有坚固、结构复杂、难以攻陷的瓮城。

当然,这也使得守军想要出城反攻,通道极为有限。

前锋大营除在西城门及南城门之外修造坚固的营寨,将守军限制在荥阳城无法出城反攻,前期营寨修建的重心在东翼。

大量的松木从嵩山之中砍伐下来,一车车石泥从南面运来,浇灌钢筋混凝土为营寨的墙柱,两排栅木墙之间夯以黄土,外侧再开挖深壕。

倘若这个冬季,敌军增援荥阳的兵马规模没有大到无法抵挡的程度,韩谦考虑着还是希望赵无忌率前锋兵马,能坚守在荥阳城下,不往南面的巩县、虎牢关撤退。

这样的话,敌军在这个冬季,就没有可能组织大量的人力、物资,在荥阳城往东到武陟之间修筑一条堰道。

这时候,敌军要么就硬着头皮进攻前锋兵马的营寨,要么就只能灰溜溜的放弃荥阳,赶在来年春季之前都撤回到北岸的禹州以及贾鲁河以东的武陟、汴梁等地去。

当然,蒙军与东梁军要是在冬季集结起来增援荥阳的兵马超过十万,有能力反过来将前锋军包围在荥阳城下,切断前锋军与两翼的联络,韩谦则考虑赶在禹河冰封前,将前锋兵马提前从荥阳城下撤出来,等到来年再考虑新的作战方案,不急于一蹴而就。

因此进入九月之后,即便赵无忌、陈昆他们在荥阳城前摆下上百架旋风炮轰砸城墙,甚至小规模组织先登精锐附城进攻的同时,韩谦还要求他们要不断的修筑营寨,确保能赶在十一月下旬之前,在荥阳城西南修成环环相扣、不畏敌军冲击的连寨体系。

为削弱东梁军及蒙兀的动员能力,韩谦同时下令林海峥、杨钦,从下蔡、临濠方向,派出马步兵及水军,沿涡水、泗水以及洪泽浦,进攻寿州军、徐泗军所控制的地域,将一车车镀铜铁钱运往徐泗、豫东地区,暗中交换出金银贵重金属带出;命令进入王屋山的兵马,进一步往太行山南麓山区渗透、穿插;命令李知诰整合成武两州的地方势力,尽快率兵马进入陇山西麓的秦州;命令孔熙荣,加强对渭南地区的袭扰。

韩谦同时抽调武官在许州北部的长葛以及陈州新编两个预备役旅,要求十五支预备役旅在秋粮收割之后,尽快实施冬季操练计划……

虽然韩谦也迫切希望能在禹河冰封之前攻下荥阳城,但身为大梁最高统帅,他需要做多手准备,以应对不同的突发情况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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