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地面还是冻得僵硬。
晨雾莫名有些重。
但夜间便已经得到了大营专门提醒的土山上官军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不对,因为他们发觉,晨雾只是前方黜龙贼营寨方向比较明显,身后却比较淡,然后驻守将领郭士平立即做出判断——黜龙贼是在以一种远超平日规模的方式来做早饭,棋盘营寨与旁边般县县城周边弥漫的雾气其实是做饭时的青烟与水汽。
讯息被迅速传回到了身后的马脸河大营里,大营内里的气氛也彻底紧张起来。
很简单,昨日猜到监军司马陈斌投敌后,所有人便都猜到,此人既尽知全军机要,就必然会全盘托出,以供贼人寻机作战。而面对这种可能,薛常雄也顺势告知了所有人关于别动偏师的事实,并于昨夜就已经派出了使者去寻高湛与薛万弼。
那个时候,大家便也都猜测,黜龙贼很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发兵去搜索别动偏师,寻机作战。
包括土山上的提前提醒,也是基于此做出的正常军事预防。
但是,此时此刻,当代表了战争的讯号真的传回来的时候,马脸河大营这里,依旧陷入到某种愤慨、不解、惊惧、慌乱之中。
“这贼厮真的把偏师的事情交代出去了!这是卖了整个河间大营!”薛常雄愤怒难耐,忍不住就在中军大帐内一声暴喝。“他怎么敢?!”
没有人回应他。
而片刻后,在慕容正言的催促下,大帐内的机要军官们还是迅速忙碌了起来,因为之前其实已经讨论妥当,若是黜龙贼出兵离开,此地的马脸河大营也要迅速出兵,而且是要倾巢而出,准备去攻击那个棋盘营,以作牵扯。
而这般大规模出兵,从军需物资调配到最基本的早饭,包括鸣鼓聚将,一桩桩一件件,不是麻烦事也是麻烦事……哪里能因为主帅情绪化的一声吼就停下呢?
倒是几名中郎将,此时躲在敞开的大帐门侧,闻得此言,借着营寨内的兵荒马乱和耳畔的鼓声,忍不住相互饶舌起来。
“我想了一夜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陈司马……陈斌……陈贼会反水?”中郎将王瑜两手一摊,却连续换了三个称呼才把话说完,而且面色发白,俨然是真的不明白。“论职务,他可是监军司马,甚至是替朝廷监督大将军的;论权责地位,他在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论亲信……大将军视他为心腹。”
“心腹也比不过儿子吧。”另一位中郎将窦丕黑着脸言道。“现在想想,薛老四对陈司马过于不尊重了,搞得跟陈司马是他家家奴一样!这时候弄出来白三娘一夜打崩幽州军的事情,他畏惧逃亡也是寻常。”
窦丕出身关陇大族,只是并非嫡系子弟罢了,再加上本就是三征败北后跟着薛常雄一起来的,素来自视甚高,此时气恼起来,什么话也都毫无顾忌。
“其实,陈司马也有些自取其辱的意思。”王长谐搓着手来叹。“他自家不自爱,奉承惯了,结果被人视为家奴,薛万弼屡次当众呵斥他不说,在大将军面前也只是一味奉承,丝毫没有监军的本分,这才被人一点点欺上头去了。”
旁边张世让多少老成些,此时听着不对,再加上看到王瑜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插嘴:“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他自家没有基本的忠义,好好的官不做去做贼,这才是这件事最大的缘由!”
众人纷纷颔首,都说张将军说的对。
随即,众人再说,却又说到了王伏贝,这个时候反而都能理解了……河北本地豪强出身的中郎将,只会打仗不会奉承,再加上乐陵一战的罪责,之前几战的消耗,反了也就反了。
说话间,马脸河大营上方的水汽也愈发明显,而这个时候,还没有完全敞亮起来的中军大帐左近,漫长的聚将鼓也终于敲完了。
众人便各怀心思闪入帐中。
进去以后,薛氏诸子中最年轻的薛万全顶着个黑眼圈开始念文书点名,然后第一个就卡壳了——理论上位置比陈斌还高的,眼下大营内唯一一位正经郡守钱唐没有出现。
沉默中,一股不祥的预感席卷了所有人。
薛万全扭头去看自家亲父,但见薛常雄卧在最中间铺着一张虎皮的主座上,一手扶额,一手压住那柄直刀,一只脚伸出来,正蹬着虎头,只是不吭声,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镇定自若。
“去搜检钱府君的营帐。”说话的是慕容正言。
侍卫们匆匆而去,但一时半会如何能回来?营帐中重新陷入到了僵硬的气氛中。
“继续……”薛常雄动作不变,只是扶额的手指动了一根,倒是终于开口了。
点名继续,而这次没有再少人,多少让人松了口气。
“父帅,剩余十位中郎将俱在,还有两位内史,四位……”薛万全立即汇报。
“行了。”薛常雄在虎皮上摆手示意。“我心里有谱……幽州军崩了,韩将军在乐陵赶不过来,王伏贝应该也降了,偏师里有一万八千咱们的精锐,再加上之前伤亡……大概还剩两万两三千战兵,两位成丹,六位凝丹,十位将军,是也不是?”
“是。”薛万全也放下手中名册。
“慕容将军。”薛常雄依旧躺着不动,复又去看慕容正言。“你说,贼人大胆一些,会派出多少兵去吃咱们的偏师?”
“若是我领兵,派双倍的朝上。”慕容正言想了一下,立即给出答案。“以图正面迅速击溃,并扩大胜果。”
“三万六朝上。”薛常雄叹了口气。“关键是事情太仓促,根本不知道登州军来了多少……但估计着,当面最少也能有两万留守吧?”
“两万多一点打两万吗?”窦丕的脸色有些难看。“之前一直打不下,现在就能打下吗?”
“不一样。”薛常雄毫不犹豫做答道。“之前他们能集合全军修行者,组成大阵跟我们对仗,现在要去速速吃下偏师,必定会带走大部分高手……所以不要紧的,因为我会亲自出手。”
众人面色稍缓。
但另一位中郎将王长谐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来言:“大将军,末将兄长见在偏师之中,所以此战末将必然不会藏私,也一力支持攻打敌营……但是,末将还是要问一句,如果贼人铁了心的要吃掉偏师再回头呢?若是贼人有且战且退的狠劲,甚至放弃整个营盘,缩回般县城池内的决心又怎么办?”
薛常雄沉默片刻,认真做答:“那就各行其是好了,反正今日要打到底!他若是不回兵,我就一直打破般县县城,让他们彻底没有立足之地!”
王长谐点了下头:“也只能如此了。”
薛常雄也点点头,然后依旧在虎皮上来问:“诸位,有些话其实大家昨晚就讨论的很清楚了,只是我昨日为陈贼大动肝火,久久不能自安,一直没有做总结下军令,现在我明白的说一说好了……眼下情状,陈斌必然是将偏师卖了出去,所以贼人十之八九要去打偏师,而我们等贼人一动,便也动起来,发全军猛攻当面贼寨,这个军略谁还有什么说法吗?”
无人在这个问题上再做言语。
“那好。”薛常雄终于坐正,继续来言。“若是这般,我再加一句,此战已经是决战了,我将以宗师之身,亲为先锋,诸位只需要跟在我身后便可。而若我破一寨,身后诸将谁不能进一寨之地与我随行,便视为藏私藏力,那也就不要怪我不讲什么情面了!便是军阵上一时不好处置,乃至于战后失了消息,可一旦让我寻到,总能料理出一个结果来!我可不信人人都是陈斌,都是南陈皇族,杀都杀不绝!”
堂中安静了片刻。
最后,还是慕容正言试图拱手,恢复一下气氛。
不过,就在这时,匆匆而去的侍卫回来了,并带回了一个消息——平原郡通守钱唐和他的新委任的副都尉吕常衡可能从昨夜就消失不见了,因为一早就没人看到他们。
“枉我还以为这是个清澈之人。”薛常雄点点头,不置可否,只是催促全军用饭,各部早些准备,而他本人继续躺倒在那面虎皮之上,一声不吭。
剩下的两个儿子则为他做打理。
另一边,对面的黜龙军棋盘营内,张行正端着碗与清澈之人说话:“昨晚上分兵布置后,我几乎以为你不会来了,结果还是到了。”
“到了又何妨?你又只装样子睡在那里不起来。”同样在吃饭,甚至共用一碟咸菜的钱唐倒也光棍。“不来怎么办?今日河间大营就要败了,再不来,性命都不保。”
“有没有听说三娘才过来的缘故?”张行喝了口粥,问了个四六不着调的话。
“肯定是有的。”钱唐依旧坦荡。“若白三娘不来,依我看,伱固然还是会选择当面去攻大营,但未必真能击破人家一位宗师,我说不得还能苟且下去。”
“可你这般一个冬日苟且下来,从一个掌握大半郡的郡守,一路苟到无兵无卒,连城池都无半个的地步,大头领未必能给你了。”张行有一说一。
“对着陈司马的功劳确实小了些。”钱唐端起那碟咸菜,倒进了自家碗里,拌了拌,一口喝完,方才放下碗来说。“但吕常衡给你送了那么多要害情报,也该与他一个说法。”
“他走之前本就有说法。”张行不置可否。
“所以,钱府君不是张龙头的眼线,倒是钱府君身边那位吕副都尉才是了?”一旁听得入神的陈斌忍耐不住,插嘴来问。
“我在对面营中牢固的眼线不下四五条。”张行回头来笑,却没有直接回答对方问题。
陈斌也不好追问的。
过了一阵,众人用完饭,便点齐将领,披挂整齐,准备出兵事宜,而按照张行的决断,既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自是要全军皆发的。
其中,白有思、王振、孟啖鬼、常负,包括王伏贝和他部属,都要从平昌那边过来,此时尚在途中不提。
按照计划,其余魏玄定(郭敬恪)、高士通、翟谦、张善相、徐开通、程名起、唐百仁、樊豹、夏侯宁远、窦立德、郝义德、诸葛德威、范望、鲁红月,领了十四营兵,加上刚刚来的马平儿临时领了孙宣致旧部,计十五营兵。
三五行列,作为主力军阵已经在棋盘营的后半截那里就位了。
随即,王叔勇、单通海、程知理三位大头领就在前方第三排营寨里间隔列阵。
贾越、周行范、尚怀恩,外加辅伯石所领淮西兵,合计四营兵,算是张行平素直属,此时两两并前,只在第一排和第二排营寨里列阵。
而王雄诞、贾闰士两人本人,则只带着张行本人所领那一营,在将台周边准备。
此外,还有柳周臣率领本营与雄伯南那一营此时在营盘最后放散开一线,准备随行充监军。
二十五营兵马,确实是要尽出。
但奇怪的是,各营都还没有举旗。
还有阎庆、郑挺,按照军令,居然也要率辅兵、屯田兵随后,以作万一之备用。当然,张行不知道的是,包括窦立德的夫人曹大嫂、女儿窦小娘,也都披挂起来,准备随行其中……她们可能比谁都重视这一战。
至于张大龙头本人,此时也已经移动到将台之上,并早早汇集亲卫与部分抽调的修行精锐了,雄伯南、徐师仁、伍惊风、谢鸣鹤,包括新降的钱唐、陈斌,俱在其中。
当然,对面土山上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也早早往身后回报不停。
实际上,官军大营那里,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
而就在这时,白有思率五千登州军、两千王伏贝部降兵自东侧接近。
官军大约探知了兵力,更是第一时间传了回去……说实话,这个兵力让官军大营稍微松了半口气,却又对幽州军的崩溃感到难以理解。
“不管如何。”慕容正言打起精神来,努力承担起责任。“局势跟想的差不多……贼军在前面留了七个营,加上五千登州援军,差不多正是两万,城里再留一两个营,这样的话,算上各营都有损耗,他们去打偏师的部队也跟我们想的差不多……唯一一个意外是王伏贝,真没想到王伏贝就在平昌,而且他们居然敢用王伏贝这个刚刚投降的人来作战。”
“这是好事。”薛常雄倒是有些释然。“总算没有别的意外了,至于王伏贝,能战阵上处置了,岂不是更好?”
慕容正言也点头:“如此,咱们也准备出兵?”
“好!”薛常雄立即应声。
“告诉白大头领。”几乎是同一时间,张行忽然扭头下令。“让她不要来了,直接带着王振和王伏贝他们从侧翼向马脸河大营去,省点时间,只在最前方汇合便是。”
信使立即跃马而出,飞也似的往东面而去。
“传令各部,立即举旗。”张行回头下令。“等我的帅旗先过去,按照摆好的顺序随行向前便是。”
周围诸将轰然起来。
片刻后,在土山上执勤的河间大营将官郭士平看到了平生难得一见的一幕——包括那面红底“黜”字旗在内,数十面营旗、将旗随着一通鼓响,居然一起立了起来。
而后,更加让他感到惶恐的事情出现了,旗帜亮起来了以后,代表了对方主帅位置的“黜”字旗并没有像预想的那般往身后豆子岗而去,反而没有丝毫间隔,直接顺着棋盘营寨的“空格”,往自己这里过来了。
郭士平愣了足足十数息时间,直到身侧亲卫拽住了他,指向了东侧,他极目远眺,清楚的看到,原本正往大营而去的五千登州援兵外加王伏贝的两千兵,居然也转向往北而来。
郭将军明白过来以后,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匆匆下令,让信使传递信息,却又只能在土山上不知所措——本以为自己是个监视前哨,没想到是个首当其冲。
贼军二十五营外加七千援兵俱发,直直压来,自己这几座山头上的两千兵,到底怎么办?
惶恐之中,那面黜字旗已经出现在了第一排营寨之中,然后他便肉眼看到贼首张行释放出了之前三次真气大阵交手释放的寒冰真气。
从这个位置开始?
还是说,这么给自己面子?
郭士平更加惊怖,只觉得寒气隔着那么远便已经绕到自己脖子上了!
土山上,已经开始有士卒逃亡了。
又过了片刻,“黜”字旗下,势头丝毫不弱之前战阵表现的寒冰真气大阵已成,正领身后一营明显精悍的贼兵缓缓逼近,与此同时,两侧营寨里,贾字旗和周字旗一起移动起来,径直往前方土山逼来……交战多日,郭士平心知肚明,那是贼人贾越与周行范所领两营。
这些,都是贼首张三直属的部队。
而随着这两营最前方的贼军开拔,身后第二排的辅、尚;第三排的王、单、程;以及后半截的十五个营的旗帜,渐次拔动,纷纷往前压来。
进军的鼓声早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呼喊声压过,而近乎于嘈杂的声浪中,郭士平也第三次目睹了今日早晨让他发自内心感到震动的一幕——甲胄在初春早间阳光下熠熠生辉,兵器层结如林,战马都整齐顺着营寨间垄地进发,贼军整个棋盘大营恰如渤海的波浪一般卷动了起来。
而自己就是第一个目标。
一念至此,郭士平毫不犹豫,翻身上马,直接逃离了。
过于抵前的土山防线,在绝对的优势兵力与明显的决战态势下,迅速崩溃,继而丢失了。
张行兵不血刃,骑着黄骠马,穿过了土山缝隙,看到了被土山遮蔽了好几日的河北大平原。
“他冲我来了?”
这个时候,刚刚披挂完毕的薛常雄尚未上马,便再度朝信使发出了近乎于本能的质问。
但没人回答他,因为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也没必要回答他,马脸河大营之前,直到土山,空空荡荡,干干净净,正是决战的好战场,晨间太阳高照,雾气尽散,已经能远眺到一些奇怪的动静了。
另一头,张行越过了土山,低下头来,发了一会呆——他被一抹奇怪的绿色给吸引住了目光,被夯实的土山后方缓坡一侧,颜色明显有些不太正常的一片土壤中,有数棵粟苗混合着杂草茁壮成长,以图迎接春日。
看了一会,张行扭头平静下令:“烧了土山上的版屋,让各部从土山间隙中进军。”
说完,也不收真气,便打马向前。身后大军宛若猛虎出柙,浩浩荡荡从土山间隙中涌出,径直向北面官军大营扑来。
而他们身后,剩余的四大一小土山上,忽然便燃烧起了熊熊火炬,二十五营兵宛若穿过了浩大的火门一般,抵达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