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行下定决心以进攻信都来阻止可能的更大规模全面战争时,黜龙帮最终不可避免的被局势带着滑向了军事对抗的漩涡。
到了十月下旬,已经有近二十四营兵马逼近了清漳水一线,在还有兵马陆陆续续汇集的情况下,明显形成了两个重兵集团,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而且西部这个对着信都的集团兵力尤其精锐,集中了大量的高手,普遍性被认为晋升宗师的雄伯南也在其中,老牌成丹徐师仁,王叔勇、徐世英、贾越、翟谦等名闻天下的资历大将也都在其中。
这种情况下,薛常雄根本不敢赌。
只要他敢北上幽州,张行真敢也真能进取信都。
于是,薛常雄以幼子薛万全留守河间城,以废了两条腿只能骑马作战的慕容正言为河间防务总管,然后亲自提兵两万,进抵信都长乐,背靠浊漳水,与黜龙帮相隔清漳水对峙。
这种情况下,不少人真的动心了。
参谋部中,有人提出了一个以白有思白总管为主将,私下抽调魏玄定聊城行台与李枢济阴行台部众,通过大河运输到下游,合成一个重兵集团,自渤海发动一场突然袭击,夺取河间的计划。
平心而论,这是很有操作性的。
原因再简单不过,双方实力早就不均衡了……想想就知道了,当日黜龙帮北上,薛常雄倾巢而出时,理论上的平衡在于黜龙帮全伙实力与除去幽州的河北大部分官军联盟之间,所以薛常雄才会趁着凌汛期发动,但那个时候河北官军就已经暴露出了相互不团结,乃至于地方和军队对立的深层毛病,使得优势根本没有形成。
然后就是战败,是随着局势发展河北各部的分裂对抗,以及黜龙帮在河北的稳住脚跟。
而最近徐州一战到巫族大举入侵后,不管如何,眼下的局势都是义军蜂起,朝廷官军也纷纷自我割据州郡,这就使得形成了先发优势的黜龙帮可以集中兵力,对任何一个方向的单独敌人形成某种优势。
张行也心动了,因为夺取河北依然是黜龙帮的根本战略,而夺取河北的顺序,本来就是先薛常雄再幽州,然后才是河北西部跟北境。
但是,他很快还是压抑住了这个欲望,并且直接否决了计划。
首先,河间大营虽然实力处于相对弱势,却依然不是什么绝对的软柿子,而整个河北、东境地区的总存粮摆在那里,黜龙帮根本撑不起长时间的大规模战斗,眼下局势,还没到赌的时候。
其次,通过几次打交道,他也意识到,幽州那些军头绝不是蠢货,如果此时真的大举出击,跟薛常雄来一场生死较量,即便是占据了优势,也很可能会弄巧成拙,促成无主的幽州跟尚有一头病虎的河间大营合并……毕竟,理由都是现成的,薛常雄本就是正经的河北行军总管,而黜龙帮又刚刚“谋害”了现任幽州大营总管李澄。
而真若如此,很可能会因为缺粮、动乱与丧失后发能力的战略失误,使黜龙帮遭受巨大的打击,那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乎,在否定了这个计划的同时,张首席暂停了张公慎筑基老师的职责,让他往幽州送了一封信过去,乃是要求罗术尽快完成幽州的基本权力布局,控制局面。
而他本人则亲自去做了将陵城筑基的老师,以表明某种态度。
也就是这个时候,负责追击的周行范与范望终于在武阳郡繁水县境内追上了那些逃亡的琅琊豪强之家,但不知道是不是倒霉,他们旋即遭遇到了来自于魏郡与汲郡官军的阻拦。
带领这支联合部队的赫然是秦宝与李清臣。
实际上,到了眼下,还有那个主观能动性的官军要员,估计也就是李清臣一人了,但他还是能够将秦宝拉出来的。
双方相遇,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大头领的缘故,还是意识到秦宝战力非凡,在这种小规模千人级别的战斗中足以决定胜负,周行范意外的冷静了下来,并没有像上次那般直接脑子一热,发起进攻。
“范头领压阵,我去与他们说一说,看看能不能把人留下。”周行范怔怔看了看对面的旗帜,然后方才勒马回头与范望来言。
范望微微皱眉,明显因为到手的鸭子飞了而有些不满:“要是有个聊城行台的头领跟着来就好了,咱们在这武阳郡里处处行动不便,沿途的城池居然要挨个打招呼……不然早就抓到人了。”
“范头领说的是,这是我的失误,没从聊城那里喊个人来。”周行范倒也干脆。“不过范头领也放心,这事既是我来做主将,那万一事情不妥当,也是我一个人的责任,绝不让兄弟们计过,无论是营头还是头领个人,都不会受牵累……”
“不是这个意思。”范望继续蹙眉道。“关键是事情没办成,回去要被人笑的,而且也怕耽误帮里正事。”
周行范看了眼对方,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打马向前,远远呼喊秦宝出来搭话。
对面眼见周字大旗向前,明显骚动,然后出乎意料,被点名的秦宝居然没有向前,乃是李十二带着旗帜与几名侍卫打马迎上。
双方见面,小周先来蹙眉:“秦二为何不来?”
李清臣先黑了脸:“周行范,你自随张三做事业、报私仇那是你的事,份属两家刀枪无眼也是常情,可你次次见到昔日同僚便先辱骂,只将他人贬斥为烂泥又算什么?信不信,若伱不是死了爹,此时只怕在江都随你那忠臣父亲咒骂张三吧?”
周行范愣了一下,忽然冷笑:“如此说来,秦二是畏惧我了?不过他若不心虚,如何会畏惧?如此看来,此人还不算无药可救,倒是你李十二郎,脸皮最厚,最不知耻。”
“这些话随便你说,但凡皱一丝眉头便是我李清臣如你一般幼稚可笑。”李清臣面不改色。“所以,你唤我们来是为何事?”
“你们刚刚遮护过去的这批人是我们黜龙帮的叛逆,将人交出来,便当今日无事发生。”周行范同样殊无表情。
“我知道他们来历。”李清臣丝毫不惧。“不用你来提醒。”
“那便直接交人。”周行范不耐道。
“我们本就是接到他们求援,来做援护接应的。”李十二郎也似乎有些不耐。“如何会交人?再说,我不交人,你能奈我何?”
“若不交人,小心魏郡上下要因为此事受牵累。”周行范昂起头来,认真提醒。“眼下局势,你们魏郡在河北朝不保夕,根本不是我们黜龙帮一合之敌。”
“且不说你们黜龙帮何时能处置掉河间。”李清臣有恃无恐。“便是处置了河间,强要打我魏郡,邺城乃五都之一,东都焉能坐视?你们敢来,便敢让你们有来无回!”
“却不知道东都能不能管得到魏郡……关中救下了吗?曹中丞何日动身去西都督战啊?”周行范依然坦荡。
“那就等你们张首席打下河间,然后我们曹中丞又未归时放马过来便是。”李清臣平静做答。“到时候咱们再战场上做计量……唯独此时,也不说秦二,只是不知道你周行范可曾凝丹?可是我李清臣的对手?”
周行范沉默片刻,认真来问:“李十二,你这是要顽抗到底了?”
“什么叫做顽?”李清臣终于冷笑了一声,算是有了点表情。“我若是顽,你便是逆……”
“逆也是你。”周行范深呼吸了一口气,留下四个字,便居然勒马回转了。
片刻后,随着周行范与范望稍作商议,黜龙军居然是当场折返了……很显然,现场战力的不足使得周行范并无口舌威胁外的手段。
李十二郎难得出了口恶气。
回到将陵,周行范、范望立即各自向张行请罪,换来的,乃是即刻率各自营头全营北上长河屯田大营的军令。
很显然,正如李清臣所言,张首席此时的注意力全都在北面,对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俨然没有放在心上。
甚至,之前对那位劈山刀王臣廓的简单切割处置,也有些像是在敷衍着推卸责任。
另一边,张公慎来去匆匆,不过数日便穿越河间,连过清漳水、浊漳水、滹沱河、巨马河,抵达了幽州,然后并未进入州治,而是直接进入了幽州南部的固安县。
这是罗术的基本盘。
而罗术也早早等在了此处。
从时间上来说,十月间已经算是冬日了,而偏北的幽州地区也的确有了一丝明显的凉意,这点从满地枯黄落叶便可窥的清楚,张公慎便是踩着落叶,听着最后的蟋蟀声,迎着南飞的大雁,匆匆入城,见到了自己的“兄长主公”罗术,只将张行口述仔细转达。
闻得言语只在自家府邸堂上坐着的罗术也有些焦躁之态,居然直接起身,负手踱步不停。
“我自然想速速了结此事……此事就没有比我更着急的。”罗术负手踱步不停,一时无力。“但时局有变,李澄这老小子走前给我下了套。”
张公慎一时不解,便只看向坐在一旁的白显规,后者是诸多结义兄弟中较为年长的一个,素来也有谋略,一直是罗术左右手。
白显规当然没必要隐瞒,立即告知了张公慎原委:“李澄走之前,情知道咱们将军是幽州本土最孚人望、最年富力强、修为最合适的一位,却还是专门留了公开的言语跟书信,并朝东都上书,举荐了贺兰适……”
张公慎瞬间醒悟:“这是将军平日里跟李立争执太多,再加上之前李澄病重,将军过于急躁,彻底恶了李氏父子。”
“自然如此。”白显规无奈道。“但当日若咱们将军不屡屡为本土军官们出头,哪来的眼下威望?”
“这倒也是。”张公慎点了点头。“而且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应对?有说法了吗?”
“没有。”白显规黑着脸做答。“将军几次去信,并着了许多人去做中人,可那贺兰适自诩得了李澄言语与正式举荐,丝毫不让……”
“贺兰家在安乐郡根深蒂固多少代人,自家是成丹,还有个凝丹的弟弟,还有赵八柱这个联姻的中郎将做支持,确实是个麻烦事。”张公慎认真分析。“不过,幽州本营这边还是支持将军的多一些吧?”
“五日前还能这般说。”白显规越说脸色越难看。“但现在嘛……就是五日前,贺兰适将自己十七岁的侄女嫁给了死了两年老婆的魏文达。”
张公慎目瞪口呆:“魏文达三十九还是三十八,我怎么记得只比咱们将军小几岁呢?他女儿是不是十四了,还说要跟咱们公子结亲来着?”
“这些都无所谓。”罗术停下脚步,坐在了主位上。“问题在于,因为之前于叔文在北地西路坐镇,咱们幽州大营就没安排宗师,而宗师以下,几个成丹高手里,魏文达的修为明显高了我们其余几人一筹,这还不算,李澄父子走前专门支开我,越过我将李立的部众托付给了魏文达这个第三中郎将……这厮现在守着幽州城本据,掌握着两个中郎将的兵马,城内武库、仓城,城北马厩也都在他控制之下,算是威望卓著,这一联姻,也算是站了队,自然引得许多将军直接转了向。”
“这是釜底抽薪。”张公慎想了一想,脱口而对。
可不是嘛罗术之前之所以能压得过那些周边小郡里的地头蛇,靠的就是他本人是在幽州城本据领兵,毕竟幽州对于燕山周边其他州郡而言过于强大了,而之所以压得过那些幽州大营里的外来关陇子弟者,靠的是他算幽州本据这里最出色本土将领。
所谓会画画的里面最擅长作诗的,会作诗里面最擅长画画的,凑活凑合他是平均分最高的。
而现在,幽州城落入到了对手控制下,好像优势一下子就没了。
“得想个法子。”闻得此言,罗术仰头来叹。“若是不能速速了结此事,夺得幽州,无论是幽州生内乱,还是黜龙帮与河间之间生大乱,薛常雄都很可能会直接入主幽州;而若要速速了结此事,却偏偏被贺兰适下了步釜底抽薪的妙棋…………不瞒公慎,得到消息后我便替信儿求了魏文达女儿,他回信却只是敷衍……所以公慎,你可有什么计策教我?”
“我有两个称不上计策的法子。”张公慎想了想,认真来言。“事到如今,要么学黜龙帮那般立个举手的规矩,公开发出号召,将幽州上下登堂入室的人聚在一起,选出来一个总管,将军毕竟经营多年,优势或许还是有的;要么,选择带着咱们自己的兵,顺便邀请些靠谱的其他援兵,迅速击破代地二高或者恒山王臣廓……建立起营救李澄父子或者替幽州大营击败外地的声望来,然后带兵回幽州,光明正大取下幽州城,然后自封总管。”
“两个计策都是可行的。”瞅着房顶的罗术眯了下眼睛。“但后一个太慢,怕是来不及功成,那边薛常雄跟黜龙帮便打起来了,薛常雄这只病虎也直接趁势入了幽州;而前一个不是不行,魏文达跟贺兰适都没有在幽州搞胁迫与刺杀这个胆量,可是,便是靠这个法子得来了这个总管,我恐怕也没有足够威望,日后要被这些人钳制。”
说着,罗术也不正经坐好,也不去看尚在堂中立着的张公慎,而是微微扭头看向了一侧白显规。
“若是从第一个法子来讲,其实我们可以反向而为。”白显规忽然开口。“能不能兵行险着,假装开这个会,趁着魏文达在城内,贺兰适在安乐郡,然后途中设伏,集合我们兄弟之力,用十八骑组成的阵法处置了此人本人?然后再携此威,去幽州城控制住魏文达,继而把控幽州全境局面?”
张公慎心下一惊,继而摇头:“将军。我有一言不得不说,那就是在这天下间想要做大事,总要些正大光明的东西才行,处置了贺兰适不是不可能,但为此坏了人心,引来不服,将来却总是要还账的。”
白显规和罗术齐齐一愣,继而对视一眼。
然后,张公慎犹豫了一下,抢在两人之前继续言道:“不过,若是将军与白兄早有计算……我此时纠结,反而显得不切实际。”
这使得刚刚再要开口的罗术与白显规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罗术忽然起身上前,然后反过来安慰一下了对方:“仅此一事,下不为例,事情若成,必与诸位兄弟共富贵。”
张公慎一如既往的沉默着点点头,他历来如此,不愿意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