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地面是黑灰色的废墟,踩上去有轻微迸裂的响声,松软,又令人心下生冷。
一进入工厂内部,晏明深的咳嗽声就没停止过,等到了地下室,呛咳的声音剧烈而频繁,听得那个带路的警官不由频频侧目。
“那个,晏总,地下室透气性太差,气味散不掉,要不这样,您想知道什么我拍给您看……”
晏明深像是压根看不到也听不懂身边的人一般,径直往地下室深处,最东南向的角落里走。
走得越深,印入视野中的景象就越来越残酷,焦尸的气味也就更加刺鼻。
由于地下室是第一个爆点的所在地,基本上无论是雇佣兵还是警察,没有一个人逃脱出去。
即便没有在爆裂的时候被炸死,也全都被活生生烧死,或者被烟雾里的有毒气体闷住呼吸,窒息而死。
事情发生近一周,现场清理已经趋于尾声。此时,地下室的残垣断壁之下,地面上画着一个个用警方专用的白色粉笔圈出的人体轮廓。
每一个白色轮廓,都代表着一个生命的消逝。
晏明深一路上都没有停下脚步,周遭的一切仿若都进不了他的视线,入不了他的听觉。
他鹰隼般的眼眸一直盯着东南角的那间牢笼。
如同梦魇一般的存在,他朝着这个牢笼走了长达六年的路途,却从未真正到达。
而这一次,他终于是走到了。
巨大的横梁横贯而入,将牢笼外的铁栏杆砸毁了一半,海绵墙壁扭曲的从铁栏中破裂而出,透出黄白交杂的内芯。
牢笼的锁孔已经被猛烈的爆炸和高温灼烧毁坏了,焦黑的铁块晃悠悠的挂在门锁处。
晏明深的视线紧紧的锁在那一个点上,良久没有动静。
周围三三两两的警员,在他进入地下室的时候就停下了各自手上的活儿,有点好奇的驻足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直跟在晏明深身边的那个警官,脑门上都冒汗了,瞧着他一动不动的冰寒模样,又不敢乱说话。
“你们,有人进去过么?”
良久之后,晏明深蓦然开口,声音冷砺而低沉。
警官愣怔了一下,赶紧点头道:“进去过,这一片都已经清理完了。”
开玩笑,张局亲自下命令督办的案子,又是这么大的一起恶性案件,谁还敢磨蹭,三四天的功夫就已经进入收尾工作了。
原来已经有人进去过了。
有人,很多人,在他之前,打开了这座牢笼。
他早就已经迟到了。
可笑,他还以为自己能够赶得上,抓得住……
晏明深的呼吸越来越重,他沉了沉心绪,伸手推开牢笼的门。
扭曲变形的铁栏杆发出刺耳的声响,门锁上的铁片摇摇欲坠。
光线一寸寸的进入到这间曾经黑暗的地狱中,晏明深是第一次,在有光亮的情况下,看清这间专门为了逼疯他而打造的房间全貌。
原本的空间并不算小,但由于横梁压下来损毁了大半,显得狭窄又逼仄。
里面什么都没有。
除了,地面上用白色粉笔画出的一个瘦削的轮廓。
晏明深的身躯凝住了,呼吸缓慢而沉重,一次次,仿佛在压抑住什么,又仿佛在排解着什么。
站在他身边的警官这下真的是冷汗涔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似和这个阴森可怖的牢笼融为了一体,如同堕入地狱中一般阴冷,散发出的气息冰冷地令人颤抖。
下一刻,晏明深动了,而他的举动更是令警官瞪圆了眼睛。
晏明深缓缓的弯身,在那白色的轮廓边蹲下,伸出修长的手指,一寸寸在沿着那个轮廓描绘,缓慢而轻柔。
白色的粉末下,是被血色浸染的地面。浸染的很深,又因为被火燃烧过,血迹已经成了一种诡异的深黑色。
是她的血吗?
流的比他多多了。
不仅是她的,还有……他们的孩子,是吗?
晏明深触着地面的手指骤然用力,几乎要破入坚硬冰冷的地面中,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深痕!
他闭上眼,周遭的一切都听不到,感受不到。没有爆裂后的硫磺味,没有警员走动的声音,他陷入了一片熟悉的黑暗之中。
黑暗中,有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阿深,你会活下去的,冷静下来。”
黑暗中,她的肌肤无瑕而温暖。
“抱着我,感受我。你还活着,知道么?”
她在轻轻的笑,那么温柔。
她说:“阿深,我会救你出去的。”
“……”
晏明深在这一刻,忽而有一种剧烈而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渴望时光能够倒流,渴望自己能够回到六年前的那一天,对那个女孩儿说。
“别救我,傻丫头。别救我。”
“别救我,好不好?我早就该疯了死了,而你,才是那个应该活下去的人。”
“别救我,求你了……”
肺部剧烈的收缩疼痛,好似在这间窄小的房间里,氧气已经远远不足以支撑他的呼吸。
可他竟然不愿离开。
离开,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
跟在晏明深身边的警官早就在这阴森的小屋子里待不住了,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拿给他一个证据袋,他才赶忙走进来。
“晏总,这个东西您可能需要……我们之前送去指纹科室鉴定,刚刚出结果,确定是这位杜聆微小姐的遗物,还没来得及给迟院长送去……”
晏明深猛然睁开眼,眼底浸出的血色让警官拿着袋子的手抖了一下。
手机。
杜聆微的手机。
晏明深一把夺过,将手机从证据袋中取出,划开屏幕。
屏幕亮了,是调查局的人为了取证而充了电。
印入眼帘的锁屏界面。
晏明深毫不犹豫的输入了杜聆微的生日。
那个他一直记在心底,错认为杜瑾瑶的生日。
没想,竟然错了。
晏明深的咬肌浅浅迸出,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依然错误。
“晏总,密码我们已经破解过了,您需要的话我们——”
晏明深摇头,打断警官的话,一串数字忽而没有来由的闪现在脑中。
他缓慢的按下六位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好似一把尖刀在他的皮肉里划过,令他手指颤抖。
他输入最后一个数字时,锁屏解开了。
晏明深抓住手机的手骤然用力,青筋暴起,胸肺间的疼痛那样剧烈,血腥气息翻涌而上,染得他的眼眸中一片猩红。
六年前,他被困在牢笼中一个月零一十九天。
他离开的那一天,在她的唇上烙下深吻,对她说:“三天,最多三天。我会找到你。”
“等我回来。”
手机的锁屏密码,是六年前的那一天。他承诺会回去找她的那一天。
她一直在等他。
胸腔内筑起的壁垒轰然崩塌,空气中每一颗爆裂的颗粒如同一根根淬了毒的冷箭,射入他再无遮掩的心脏,疼入肺腑,蚀骨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