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如抓着袖子,颤声道:“我哪里有做什么……”咬了咬下唇,挤出一个笑,稍带了三分讨好,“春儿妹妹今儿也在席上当差?前头正忙呢,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春瑛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穿的衣赏与自己差不多,都是为了今晚的喜宴而统一由公中发放的浅粉衫绿罗裙青坎肩,只是颜色有些许参差,料子也差了一等,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她的发型也跟其他丫环的一致,只有头上插的大红绢花,与公中发的粉红色堆纱花大不相同。
春瑛沉吟,心里猜想地出现在这里定有猫腻,便淡淡地道:“今晚在席上听候差遣的丫头,管家娘子们都是有数的,各人负责什么活,也有详细分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但要是叫人看出马脚,不但你自己讨不了好,连放你进来的人都一要吃亏呢!”
曼如脸色苍白地垂下头,低声道:“妹妹误会了,我是正经被派了活的,并非顶了别人的名头混进来。”心下惴惴,没有透露自己被派的是在茶房守炉子的差事。
春瑛半信半疑,她记得刚才在席上根本没见到曼如:“哦?我记得你是告了病的吧?而且你是三少爷跟前的一等大丫头,这种杂活怎么着也派不到你身上呀?是哪位妈妈如此没有眼色?”
曼如微微缩了缩脖子:“我的伤早就好了,三少爷体恤,叫我在家多休养些日子,但我想着,今晚府里办喜事,正缺人使唤呢,我横竖闲着也是闲着,自当为主子分忧。”她表面上恭顺,心下却暗恨:那个所谓的差事在主人家面前连个正脸都没法露,若不是那些管家娘子认定她失了势,也不会欺负她到这个地步,居然派给她小丫头的活,她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争一口气!
她抬头再看一眼春瑛,觉得这位曾经的邻家妹妹一贯心软,虽然曾经反目,但眼下瞧着也不像是要发作的模样,只要好好哄,定能把人稳住,便绞尽脑汁想办法,要把春瑛哄走。
春瑛看着她半低着头,眼珠子乱转,心下便腻歪。既然曼如说她是得了差事进来的,自己也就用不着多事了,她是要在这侯府里争上位的人,自己都快离开了,还管那么多干嘛?想了想,便道:“既然你有差事在身,就快回去干活吧。”顿了顿,“方才那丫头是哪个院的人?不打招呼就离开,能算只是一会儿,也是要受罚的,烫伤了手,跟管事娘子说一声也就走了,顶多挨几句训。你怎么也不提醒她一声?这可一点都不像是温柔贤良的曼如姐姐会做的事。”
说罢也不看曼如的脸色,便径自走人。
没走出多远,春瑛就看到一个媳妇子打着灯笼迎面急步奔过来,远远瞧见曼如,便骂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茶壶里的水都快掉干了,你人影儿都不见,要是出了差错,你担待得起吗?!席上的茶水也剩不多了,你还不快送过去?!叫你来可不是叫你享福的!你当你还是从前的副小姐呀?!”
曼如低声下气地赔了不是,再三保证会马上回去,那媳妇子骂了几声,便又急急走了。曼如松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正看到春瑛唇边一丝讥讽的笑,脸色又刷的一下白了。
春瑛没空跟她哆嗦,只是淡淡地道:“快回茶房去吧,你也太不小心了,既然要出来,怎么不先熄了炉子,或是挪开茶壶?真是想上位想疯了,这要出点事,就算你再有脸面,也脱不了身。”说罢转身就要走。
曼如脑中迅速闪过自己因为擅离职守而被发现的情景,只有春瑛一人知道事情始末,要是她往上告一状……
春瑛拐回走廊,正打算回前头宴席上去,却忽然听到身后有风声,忙往旁边一躲,却被人紧紧地抓住了左臂。她心下恼怒,寒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曼如白着一张脸哀求道:“好妹妹,求你千万别告诉人,求你了!”
“谁有空管你的事呀?快放手!”
“不,你一定要答应我!你绝不会把今晚的事告诉人。”春瑛不耐烦地甩开她,怒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以为谁都把你当根葱?!我没事干嘛要跟人提起你?!你有空再这里做这种没意义的事,倒不如早些回去当差,免得席上发现没了茶水,下来问人时没瞧见你,到时候就算我不吭声,你也讨不了好!”
曼如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但又马上抓住春瑛的手臂,继续哀求着:“我这就回去,但你一定要答应我,别把方才的事告诉人……”“这种事只要找几个人问一问,就能查出来了,你求我有什么用?”春瑛睨了地一眼:“方才那丫头,还有那个媳妇子,难道不是知情人?你要堵住所有人的嘴,光缠着我干什么?各处有职司的人,偶尔离开偷懒一会儿也是常事,被人知道了,不过挨几句骂,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曼如咬紧了下唇,睫毛一颤,便掉下泪来:“我害怕……这原是我娘的差事……我求了许多人,才顶了她的缺进来的……若是叫人知道了,我娘的差事不保,我也再翻不了身了……”
春瑛皱皱眉:“崔婶好好的当着差,你干嘛要折腾?我真不明白,你都已经当上一等大丫头了,事事都是出挑的,将来也能有好结果,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侯府上下,但凡当上一等丫头的,配婚时多半会问过本人的意愿,如果跟主人感情够好的话,还能争取外嫁,嫁进金贵人家当少奶奶的也不是没有。春瑛觉得曼如纯粹是脑子抽了,不是说她不该向上爬,但她干嘛要一边得罪顶头上司一边企图当他小妾?!
曼如闻言,面上的凄楚更添了几分:“你只知我当上了一等丫头,哪里知道我的委屈?我在今日之前连二门都进不了……婆子们说,是三少爷下的令……我见不了太太的面,三少爷又不松口,白顶了个一等的名分,其实连小丫头都不如……”
春瑛嫌恶地挪开两步:“行了行了,别哭了,今日府里摆喜酒呢,叫人看见,又是一顿臭骂,还要连累我!你自己作的孽,又能怪得了谁?”
曼如止了哭声,却委屈地低下了头:“我知道你怨我……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可那不能完全怪我呀?!我未进府时,只当进来了,便是有出息了,可进来之后,才知道那还差得远呢……不尽力往上爬,就要受人欺负,我娘也会被人看不起……春瑛,你也是当丫头的,为什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处?”
“这府里丫头多了去了,谁没有苦处?谁没爹娘?”春瑛瞥她一眼,便迅速移开了视线,“我没说你不该往上爬,但你每爬一步就踩一个人,连人命也不放在眼里,未免太过分了吧?我也见过其他的丫头,跟你一样由寡母带大,家境也不好,可人家积极向上,讨得每个人的喜欢,却没干过坏事,比你强多了!你既然决定要耍手段,就别奢望人人都喜欢你!”远远瞧见十儿往这边来了,急匆匆抛下一句:“你的事我不管,快回茶房去吧!”然后往十儿那边走了,说笑两句,回过头已不见了曼如。
回到席上,春瑛重新忙碌起来,偶尔歇口气,悄悄打量四周,见曼如不在,才松了口气,忽而看到一位女客对着空茶杯皱眉,忙提了茶壶过去倒上。
旁边就是主宾席,安氏正跟旁边一位官太太说话,春瑛记得那位太太是某个侍郎的夫人,与安氏交好,隔一两个月就会到府里来做一回客。当着侯府当家主母的面,春瑛不敢造次,倒完茶,便恭谨地悄声退下。
安氏正听侍郎夫人说起京中有名的大家闺秀,听得十分认真,那位夫人介绍了几个,便有些好奇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今儿你又添了一位媳妇,就只剩小公子了,不是说,已经跟霍家的小姐定亲了么?”
安氏哂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霍家外甥女已经许了顾家了,就是今科的二甲传胪。我是见儿子大了,才为他娶媳妇的事儿发愁。老太太年纪大了,没有闲心管这些小事,只能靠我这做母亲的亲自过问了。”
侍郎夫人笑问:“二甲传胪?姓顾的?我方才隐约听见,他今儿也有来是不是?据说是位青年俊彦呢,府上的外孙女倒是好福气。”安氏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淡淡笑道:“我是觉着门第差了些,不过霍家如今不比往日兴盛,这桩婚事又是她父亲生前定的,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侍郎夫人笑笑,又把目光移向范熙如:“其实那一位……也是极好的呢,我原先就听说是位美人,今儿一见,果然好模样!而且瞧着挺有福气的,听说还未许人?”
安氏脸色有些不大自在:“只怕人家眼光太高,未必瞧得上我们小门小户的。我原本还以为她会进宫呢,到底是没那福气。”
侍郎夫人喝了一小口酒,瞥了她一眼:“你说话发什么酸?范家是望族,眼光高也是有的,嫌弃你们却未必,当年范家的小姐不就嫁进了你们家?更何况,听说范家就快要掌南洋船队了,到时候他们跟你们平起平坐,若论名声,只怕还要更胜一筹呢!”
安氏心中一动:“南洋船队?这是怎么说的?”
侍郎夫人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又瞟了瞟周围,安氏便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的按捺住,笑道:“我们家园子里的桂花开了,瞧着还好,找一天我请你喝茶赏花如何?”侍郎夫人笑着应道,“如此大善。”
安氏笑笑,低头吃茶,又觉得茶水冷了,转头正要叫人添热水,却有一个丫头用小托盘送了一盖碗茶上来,低声道:“太太请吃茶。”安氏听了有几分诧异:“你不是曼如么?怎么在这里?”
曼如鼻一酸,连忙忍住,微笑道:“奴婢是来侍候太太的,这是才泡好的参茶,已经可已入口了,太太吃了正好解酒,又能解乏。”
侍郎夫人笑道:“哟,你这丫头倒贴心,只是有好东西,怎么能忘了我?”
安氏心中虽诧异,但还是挺高兴的:“你要爱吃就给你吧,再叫她泡一碗来就是了。”
春瑛从门外提着一壶热茶进来,正打算给客人们倒上,冷不防瞥见曼如站在安氏旁,皱了皱眉,只瞥了边上表情不善的管家娘子一眼,便装作无事的模样去其他席上倒茶。
外头不知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吓得堂中安静下来,然后便是男子的咒骂声,劝阻声,杯碗落地的破碎声,安氏又惊又怒,忙起身问管家娘子:“怎么回事?!”,
管家娘子也不知道,忙出去问了,接着又是打骂声,一片混乱,然后,忽然有人高喊:“走水了!”众人立刻慌乱起来。
春瑛跑到窗边一看,果然见不远处的天空隐隐有红光…忽然想到,那里不正是茶房的方向吗?忙回过头,便看到曼如脸色白得像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