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诺给她一个月搬走的时限以来, 这是最后一周了。
最后这一周的夏雯非常忙,因为昕锐的案子已经启动,作为公司开年的重磅客户自然也不能有半点轻忽, 光是内部比稿都已经争得面红耳赤, 何况她作为一个底层群众, 也不可能只有昕锐一项工作。
又是八点, 葱白的指尖敲下最后一个字, 她放任自己靠上不算柔软的办公椅背,转而打量着灯火通明的办公室——这是4A广告公司的常态,没有加班费, 只有“我爱工作,工作使我快乐”。
习惯性地, 只是习惯性地, 她瞥了眼COO办公室的方向。
开着灯, 关着门,磨砂玻璃隔绝了一切可能的窥视。
她不由回想起来那一天……
天开始下着瓢泼大雨, 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清晰得让人惶恐。
雨刮器不知疲倦地快速拨动着,来来回回在眼前晃荡。
车里低柔的音乐和暖气让人有点昏昏欲睡,所以她把头侧向车窗,轻闭了眼,下一刻整个脑袋缩进围巾里像是把自己用茧裹了起来, 软乎乎的。
她听到许诺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抱歉。”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抱歉, 夏雯复又睁开眼, 却没有回头。已经是傍晚, 雨天的傍晚——灰沉沉的天幕降下来后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不断有雨水从玻璃上滑落, 模糊了眼前的整个世界。
试着让自己嘤咛了声,她想装睡,装作没听见。
“我……不是说你不配江一轲。”许诺把着方向盘,直视着远处的车尾灯。
“只是担心他又是三分钟热度,这样对你不好。你是我的下属,他是我的朋友。”
真是执着啊,这点上还挺符合他的人设。
他的声音依旧低醇,他的面庞依然清俊,可是夏雯却觉得很陌生。
她索性在椅背上蹭了蹭,让自己转了回来:“你在说什么,总监?”
清晰可见许诺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
“你是指刚才我听到你们的谈话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是有意要听到的。”她双手合十,发出“啪”地一声,抵在唇间低眉顺眼地跟许诺道歉,神态恭谨地像一只哈巴狗,不是形容狗腿,是真的像一只哈巴狗。
许诺在她击掌那一瞬就已经把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望着她歉意满满的表情,又不像作伪。
想要说的话在喉间转了一圈,全咽了回去。
“不过,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呢?”放下手,夏雯坐直了身子,转而目光平淡地注视前方。
“你就默认了我一定会被他追到手。”
车里的音乐声似乎都消失了,只有她波澜不起的柔嗓。
“江一轲虽然有钱,但是我也很贵。”她微笑:“贵到他买不起。”
“贵到,不需要你担心。”
他的目光一滞。
“——是我多管闲事了。”
思绪从回忆里抽了回来,同时抽回来的还有对着他办公室发呆的视线。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一转眼到了周五,这一晚是过去一年来除开生病和工作以外,夏雯第一次没有看电影,早早回了家。
认真地把浴室擦洗一遍之后,她洗了个澡。
她和许诺的浴室是分开的,许诺入住的是带独立卫浴的主卧,她住的是次卧,用的是客厅的浴室,好在有两套卫浴,不然以许诺的癖好,可能怎么也不能接受和人合租的吧。即使如此,夏雯也没有在扫除上放松过,不仅仅因为自己的生活习惯,也为了给许诺留下一个好印象。
只是,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许诺还没回来,讲道理他们的合租其实和对门邻居也没什么差别,这个家大多数时候只有夏雯一个人在,吃饭梳洗都不在一起,还不如在公司见面的时间多。
夏雯拿着吹风机有一茬没一茬吹着头发,电脑屏幕上是最新一季的“权力的游戏”。
嗡嗡嗡。
熟悉的手机震动声让她蹙起眉。
她如往常一般随意拿起了手机,猜测又是李姝打算找她八卦,结果手机上赫然两个字——明月。
表情滞了两秒,结果扑哧一声她回想起来,这是自己给许诺改的联系人名。
关掉吹风机,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了半天,终于还是点了下去。
“喂?”
那边的背景音非常嘈杂,但是感觉嘈杂的音量被什么隔绝开来,她还是能很清晰听到电话那头的呼吸声。
“……你会开车吗……”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通过电流传达过来的声音更像是人声低音炮,一如既往。
“会,不过很久没开了。”
那边停顿了好一会儿,“有驾照?”
“……没驾照没车,我梦里学的。”她一副“你说呢”的口吻怼了回去。
“别闹。”这两个字明明是低斥,却听起来温和得不行:“——来接我。”
“哈?”
他报了一串地址,缓慢而清晰地,一字一顿的。
“你不能开吗?”
“酒驾。”
这哪里是喝了酒的样子?!夏雯倍感诡异。
她抬头看了下时钟,快到11点,刚洗完澡都已经准备好上床的她并不是很想出门。
既然自己对他而言只是下属,那她也有权拒绝利用职位关系在非工作时段压榨员工,对吧。
虽然手已经不听话地打开了衣柜,她仍然坚持己见回答道:“我帮你找个代驾。”
“夏雯。”
“……来接我。”
她懊悔地从出租车上走下来。
美男计这种招数对她这种没有生成免疫力的单身狗真的是太伤了。
她停的地方离酒店有一定距离,他是这么嘱咐的。
所以她也没想到,下车的时候会第一眼就看到许诺。
他还是穿着西装,应该是下班之后直接赴的酒局,深蓝色的高定西装外套着一件灰色呢大衣,早上还见到过的天青色领带不知被他塞到了哪里,只看到白衬衫打开了好几个扣子,露出一片锁骨。
后仰着的头抵着白桦树干,双眼微阖,长长的睫毛如扇低垂,像是在闭目养神。
高挺的鼻梁勾勒出层次分明的阴影,两片薄唇轻轻翕合,有雾化的白气从唇间溢出来。
深夜大马路边上,他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道德,这叫引人犯罪吗?
夏雯两只手缩在口袋里,慢慢踱步到他面前站定:“许……总监?”
桃花也似的眼微微挑开一道缝隙,他的意识似乎有点涣散。
“……夏文案?”
夏雯感觉吃了一瘪,没想到许大BOSS在醉酒状态下还有心思分神来应对她。
“咳咳,你真喝酒了?”
“……没吃没喝,我梦里醉的。”许诺还给她一副“你说呢”的回怼。
等一下说好的意识涣散呢。
她走近他,确实闻着一股酒气,但还不到那种发酵了的酸臭味:“喝了多少?”
许诺的手缓慢地抬了起来,扶着额头叹息,另一只手比了个OK,哦,不,是3。
“啤酒?”
许诺睁开眼,那一霎眸光里慵慵懒懒的疲惫之色化作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挑衅:“这算是小看我么?红酒。”
“你疯啦?”作为一个泱泱大国酒桌文化里成长起来的人,夏雯多多少少也算有些酒量,但是红酒,不要说三瓶,一瓶就已经是极限了,她身边的朋友许多是半瓶倒的,许诺居然说他喝了三瓶?
那个看起来意识清醒,防御力十足的许诺,眯着眼低低望着她,然后强撑起身躯,站了起来。
“走吧。”他说,刚说完又闭上眼,前后微晃。
夏雯才不管他洁癖发作与否,连忙上前把他搭在了自己肩膀上:“看不出来你是个酒鬼。”
这一刻的许诺已经完全在酒精的催眠下忘却了自己的怪癖,更多注意力在控制自己的双腿上,他不想给夏雯太多负担,毕竟自己的重量她不一定负荷得起。
“我讨厌喝酒……”许久,他道,语气里浓浓的一股厌弃。
“那你还喝那么多,我不信你那群朋友里有谁能让你做不愿做的事。”
“工作……”他低低地,带着酒气的吐息喷洒在她耳畔:“……应酬……杨世原……”
该死的杨世原!“搞什么嘛,他根本是公报私仇,明明知道工作应酬上的事情你不会拒绝,就借机给你灌酒,你是蠢吗,他叫你喝你就喝,你是他老板还是他是你老板啊,就算有客户在你也……”一串连珠炮的不满从夏雯的口中迸发出来,她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抱怨着。
耳边是由胸腔震动开始蔓延的,低低的笑声。
“你是……在担心我么?”许诺带着鼻息的笑声,让她觉得脸颊发热。
“你、你是我老板,我当然要为老板鸣不平啊。”
“杨世原……才是……你直属老板。”他还是笑。
啊啊啊。夏雯要疯了,这男人能不在她旁边笑了吗。
“你官大。”好半晌,好像才组织起答案,夏雯丢下这一句话,终于把他撂在了副驾驶室。
帮他扣好了安全带,他已经把脑袋侧了过去,靠在椅背上呼吸均匀地闭上了眼。
皮肤真好。
看着他许久,她下了个结论。
停车场的暖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安静地睡着,像个孩子。
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突如其来地攥紧了她的心脏。
算是临走前的福利了吧,谢谢啦。
想更靠近他一点,想多和他说说话。
可是又想和他保持距离,不想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不想让自己连退路都没有。
[你真要追她也跟我无关。]
人和人之间真的是有不同的世界呢。
你只看到了我和江一轲的。
我只看到了我和你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哭。
明明没有那么喜欢的。
明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