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阿杏等四名使女茫然的追着主人而去,古松更高处,连片的枝叶在岁月里虬张的枝干以及暗色衣袍很好的遮蔽了人影,时采风顺着树干爬下几尺,方和宁摇碧一样跳下,拍了拍还维持着满脸不敢置信的宁摇碧的肩,讥笑道:“人都走远了,你还这样做什么?卓家小七娘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叫你呆成这样?”
宁摇碧如今正陷在了无以形容的狂喜中,只觉得这一刻天是蓝的、草是青的,世事无比美好——这巨大的喜悦里,他毫无防备的告诉时采风:“昭节让我回去后就设法到卓家提亲!”
“啧啧,我看若没我帮忙,你这辈子都要栽这小娘子手里了,真是可怜!”时采风闻言,眼都没眨一下,对身旁另一株树上喊道,“淳于,你见过这小子呆成这样的时候么?”
片刻后,淳于十三也下了树,调侃道:“我连想都没想过……不过这也不奇怪,从前你被心烈罚写三百遍《礼记》,没写好之前只能睡柴房、饮清水、食藿茨时,你那一脸不敢相信、晴天霹雳的神情和宁九现在也差不多。”
时采风眯眼道:“心烈……在我跟前叫我大姐的字倒是顺口,什么时候你敢当着大姐的面叫上一声?”
淳于十三顿时脸色一变,岔开话题道:“宁九如今呆成这个样子……殿下不是早就和你商量好了,昨日就告诉他可以直接去提亲——那卓家小七娘已经答应了吗?”
时采风嘿然冷笑,道:“他也就是见了卓家小七娘,神魂颠倒,连自己姓什么都能忘记,旁的人想哄他容易吗?本来,昨日卓家小七娘在表姑跟前喝醉了,表姑趁机和我对了口供,这才把他叫到跟前说事情都已经解决了,结果他问都没问我,就说表姑骗他!”
淳于十三惊讶道:“这是为何?”
“他说卓家小七娘与表姑和我根本就不熟悉,即使愿意嫁给他,以那小娘子的性情也不可能在我们跟前言辞凿凿的。”时采风把手一摊,道,“所以表姑头一次见卓家小七娘,就向宁九包票说已经探清小七娘的心意,再没有不肯嫁给他的,让他只管去纠缠纪阳长公主向圣人求一道赐婚圣旨——宁九一下子就判断表姑撒谎,所以哪里还要和我对口供?”
淳于十三道:“我说他今早一直跟着这小娘子做什么,明明昨儿个你们给了准信,他应该起早就亲自回长安和长公主撒娇去才是——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如今这小娘子亲自开了口,他怎么还呆在这里?”说着上前用力拍了拍兀自似在梦中的宁摇碧,道,“宁九你如今发什么傻?难得时五教你的法子,将那小娘子感动得不得了,亲口允婚……你还不快点回长安去求你祖母,早早把赐婚的圣旨求到手,将事情定下来是正经!”
宁摇碧如梦初醒,跳了起来,折扇猛然在掌心一拍,大声道:“说的极是——马在何处?替我转告昭节,祖母一答允我就回来!”
说着竟心急到了连跑都不足,直接用上轻功,一溜烟的不见了人影!
淳于一把拍空,想了一想,见时采风就待离开,忙赶上去一把抓住他道:“你去做什么?”
时采风奇道:“做什么?自然是先去好生睡上一觉,再去寻几个年少美貌的小娘子搭讪……若是寻不到合适下手的小娘子呢,寻几个俏丽的使女也成……拜宁九所赐,我已经好些日子没纳新人了,你有事?”
“咳!”淳于十三正了正脸色,诚恳的道,“这次宁九的事情真是多亏了你,果然术业有专攻,宁九已经足够狡诈了,但论到对付小娘子,到底还是你在行,之前卓八将这卓小七娘训斥得一塌糊涂,宁九只想到叫你也去说卓八的不是来证明他也未必全错,却是你一招釜底抽薪,对卓八的诋毁根本不置一词,只用了装可怜一招就将那小娘子哄得心软,甚至亲口允了宁九去提亲……不得不说时五你确实有一手……”
淳于十三起先赞了一两句,时采风还得意而笑,听他这么滔滔不绝的说着,时采风脸色渐渐变了,不待他说完,就道:“慢着慢着!咱们三个一道长大,彼此有几分心思那是再清楚也没有——每次你这么夸人时总没有好事,你先把事情说了!”
淳于十三咳嗽了几声,鬼鬼祟祟的看了看附近无人,这才凑到时采风跟前,小声道:“我的心思,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时采风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道:“大、大姐?!”
“……怎么,我做不得你大姐夫么?!”见时采风如此反应,淳于十三恼怒的低喝道,“宁九肯为卓家小七娘改,我难道改不得?我也就是不知道心烈喜欢什么样子的郎君罢了……你是她弟弟,你总该知道吧?”
时采风抚胸半晌,痛心疾首道:“淳于,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如今为着做兄弟的缘故,你听我一句——我自认若无祖父管着,这满长安的小娘子没有我拿不下的,若是不顾情义,方才那卓家小七娘我也未必不能拆散了她和宁九……但若是遇见了我大姐那样的女子,我一定有多远走多远!”
淳于十三变脸道:“怎么?你肯帮宁九,不肯帮我?!”说话间,淳于十三下意识的捏响了指节,那一连串爆栗似的关节脆响让时采风眼角跳了又跳,哀号道:“你们两个!存心要逼死我么!”
淳于十三怒道:“你偏心宁九!莫非我就好欺负么!”说着,挥拳击在旁边一株古松上,顿时,两人头顶,哗啦啦一片松针似雨摇落!
“你若是换个人选——我也一样彻夜不眠的帮你出主意!”时采风拍打着满头满身的松针,咬牙切齿道,“但你为什么偏偏瞧中我大姐?不是我舍不得大姐被你打主意,问题是,我只要想到她,我简直全身上下无一处对劲,你是不知道,从小到大,我被她收拾的次数简直是罄竹难书……”
他悲愤的道,“你如今还一个劲的提她!你再提她,这次春宴我都待不下去了!”
淳于十三不为所动,道:“从小到大,戏弄你的次数罄竹难书的不是还有个宁九吗?你不是一样帮了他?”
“……那是帮宁九算计旁人!”时采风奄奄一息道,“若是那卓家小七娘来求我帮她算计宁九,想也不要想!”
淳于十三怒道:“反正我不管,你必须给我出个主意!”
时采风道:“你敢再死心眼点么?满长安都知道我那大姐,她压根就没想过嫁人!不妨告诉你,私下里的时候,我祖母都快求她了,她都没松口——你以为你有什么指望?卓家小七娘和我大姐根本不是同一种娘子好么!”
“……”淳于十三沉默片刻,不死心的问,“为什么?”
时采风怒道:“我怎么知道?!”这么说了一句,他又冷哼道,“许是因为她更想做个男子罢!”
将淳于十三一瞬间目瞪口呆的神情,时采风抚额,呻吟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淳于你敢不龌龊么?”
“我龌龊还不是你带的?”淳于十三这才回过神,恼怒的道,“若非你带我出入那些风月场所,我焉能如此?心烈她……”
时采风道:“你不知道她这个字的来历——我这大姐平生最慕古时妇好、木兰之辈,简言之,她对小娘子们喜欢的脂粉首饰没有一件感兴趣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驰骋沙场、醉饮黄龙……最后马革裹尸而还!”
他深深的叹息,“自打她向祖父说出这个愿望后……你是没见到时家上下看我的眼光!偏我跟她诉说了我的为难、请她往后不要再宣扬她的志趣时,她居然想把我也教导成以马革裹尸为还为志向的沙场悍将,你说这样的长姐,有多么可怕?!你居然还想做我的大姐夫,你醒一醒吧!念着一起长大的份上,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走上这条不归路!”
这番话,时采风说的发自肺腑,简直是声泪俱下!
果然淳于十三听了之后,先是沉思,然后惋惜,最后,流露出沉痛之色,点着头,缓缓道:“的确,真是不容易……实在太不容易了!”
时采风叹了口气,道:“是啊,你也知道我不容易?马革裹尸——天知道大姐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先不说她一个女子,一不调脂弄粉,二不吟花赏月,三不寻觅夫婿,成日里琢磨那些武略兵法、每日里闻鸡起舞的习枪弄棒……纵然她要学妇好、木兰,也不想想那两位是乐意上阵的吗?那都是没办法!难得咱们生在如此盛世,四境安宁,太平得很,她学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亏得我从小就聪明,没有理会她,不然这日子还能过么?”
淳于十三怒道:“我是说心烈她不容易!”
“……”时采风默了一下,“你说什么?!”
“心烈她实在太不容易了!”淳于十三痛心疾首、简直要捶胸顿足,只差没涕泪横流了,“她一个娘子家,学武练枪本来就不容易,年过摽梅却一直待字闺中,家里家外的压力可想而知!更何况她自幼习武、攻读兵法,无一不为了报效大凉!安定四境——在这种情况下,她还不忘记刻苦教诲你这个榆木——哦不,你简直就是朽木!嫡亲长姐如此孜孜不倦、用心良苦,真亏你不但一点都不用心,反而还想方设法的逃学在外胡混!
“按着心烈的聪慧和她对你的上心,这许多年下来,心烈她就是教一头猪,也该有些模样了,你看看你,文不成武不就,纵然身为一个纨绔,你这一身专用来骗小娘子的气度都嫌杀气不够!
“最不要脸的就是你居然认为心烈教给你的东西没用?!先不说居安思危了,如今月氏固然归顺,西域安宁,但东夷山呢?当年齐王伏诛,余孽可是逃入东夷山、据寨占山,落草为王的!当时因为圣人才登基,朝中诸事繁多,所以没有和他们为难……虽然这些年来他们也是安分守己,但终究是叛乱余党!你又怎么知道,圣人会不会有一日命人发兵东夷山、剿灭余党?!届时心烈教导你的东西不是用上了?”
淳于十三怒气冲冲的道,“你居然还敢觉得自己不容易?!我看心烈她才是真正不容易的那一个,可怜的心烈,做你姐姐可真是可怜、可怜——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面对完全沉浸在同情教弟无果的时未宁中的淳于十三,自知武功低微不是淳于十三对手的时采风忍了再忍……末了仰首望天,喃喃道:“一个个……都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