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岑老丈亲自指挥着人将宁摇碧说的牡丹抬到中庭。
只是这盆牡丹一上来,迫不及待的众人才看清楚,皆是一片晕眩!
就连一直面含微笑作温润翩翩状站在窗边等着接招的陈子瑞背影也是一阵风中凌乱,虽然背对着雅间,卓昭节看不到他脸色,但陈子瑞失声可是听得清楚:“这……这……你……你拿这种牡丹?”
咦,到底是什么品种,竟然将这状元郎出身的翰林惊成这个样子?
不只对牡丹略知皮毛都谈不上的卓昭节好奇,懂牡丹的人更诧异了,延昌郡王妃立刻吩咐:“去窗边看看!”
伶俐的侍者几步到了窗前,探头一看,立刻就回过头来,脸色古怪无比!
郡王妃蹙眉道:“怎么?”
“……底下是一盆姚黄。”侍者讷讷的道。
“姚黄?”延昌郡王等几人彼此对望了片刻,郡王妃轻斥道,“把话说清楚点,那姚黄品相非常好吗?”
侍者露出一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禀告的神情,道:“回郡王妃的话……那姚黄之前如何小的不清楚,但如今显然是不好的。”
“这是什么意思?”延昌郡王妃愕然。
延昌郡王已经没了耐心,低喝道:“话都不会回?还要郡王妃一句句提点?”
那侍者一惊,忙飞快的道:“郡王,是这么回事,那姚黄被人从中踩了一脚,整个株身似都断裂了不说,连上头几朵主花都被踩去了一半……”
“宁九……哼!”延昌郡王脸色一冷,宁摇碧的为人他很清楚,这是变着法子来报复陈子瑞那句“笑看此间献缤纷”了——你不是自诩青龙,要看咱们接下来给你献上什么样的缤纷卉木吗?本世子打发你一盆被踩烂、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的牡丹,要就拿去罢!
“九郎就爱这样捉弄人!”卓昭节听了那侍者的禀告,也想到了此节,轻轻咬住唇,心想,“这样倒也还了延昌郡王一个难堪,只是到底落了下乘呢……而且他这样得罪郡王……可不要有事罢?但望纪阳长公主护得住他才好……”
她这边正忧心忡忡的为情郎担心,却听对面宁摇碧懒洋洋的道:“本世子也有诗一首,配这姚黄,尔等可都听清楚了!”
古盼儿想说:“你个纨绔又能作什么诗?”斜眼看了看满面期待、眼睛闪闪的卓昭节,明智的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唉,媳妇,不好做啊……
其实也不只古盼儿一个人这么想,此刻这天香馆上上下下,但凡认识宁摇碧的人,除了卓昭节外,差不多都在琢磨着这纨绔莫不是又要使出什么不上台面的手段来搅局?
就听宁摇碧一口气吟道:
“白鹅墨池破春水,
睡鹤紫楼候天青。
俱是人间倾城色,
惟有姚黄冠王名【注】。”
………………真定郡王听罢,愣了一息,随即用力一握拳,将面上涌现的狂喜之色压了下去!
而赵萼绿、定成郡主、古盼儿、敦远侯世子妇等人,则是纷纷僵硬的彼此互问:“这个人……当真是宁九?!”
不怪他们如此失态,实在是宁摇碧在长安城中仗着祖母长公主之势胡作非为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了!
今儿他哪怕直接脱了靴子砸到陈子瑞头上恐怕都没人奇怪,反正大家都觉得这位世子干不出来的事情……很少、很少、很少……
但宁摇碧居然能够正正经经的与陈子瑞对阵,而且还击得如此漂亮——古盼儿一个劲的扯着卓昭节的袖子,难以置信的道:“他……他……他居然会作诗?”
“咱们大凉时兴诗赋,山野村童都能诌上一首,他会有什么奇怪的?”卓昭节诧异的道,虽然众人都说宁摇碧纨绔,宁摇碧自己也不否认,但之前两人用饮渊传书时就有过情诗来往,加上春宴上那曲《相思曲》,在卓昭节心目中,宁摇碧策论之类的水准不知,但诗才料想不弱。
这时候真定郡王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见众人还从震惊之中不能回神,如何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以最快的速度整顿袍服,快步走到宁摇碧身旁——这位郡王深知机不可失,已经毫不在乎自己亲身上阵了!
真定郡王站定之后,先是朗朗一笑,随即大声道:“好你个宁九!打小孤就听纪阳姑祖母说你才思敏捷、天赋卓绝,学业上看似疏忽,实则举一反三、过目不忘,不过是你性.爱山水,旷达不羁,是以少与旁人来往,这才被人误会纨绔不肖罢了,之前还道是姑祖母有意为你圆场,如今才知姑祖母言下无虚,却是你太过谦逊了!”
趁这个机会投桃报李给宁摇碧定下了“其实很厉害很有才华,但没留心经营结果被众人误解”的基调,真定郡王自然不能忘记正事,趁着还没人插嘴,他迅速把话题拉到了宁摇碧的诗上:“诸位可不要以为孤是在自顾自的帮宁九说话,陈翰林之大才,诸位自然是知道的,方才咏青龙卧墨池,连孤也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是宁九反应迅速——诸位休要小看此刻中庭的姚黄残破不堪,自牡丹为人所重视以来,百年栽培,如今品种之繁复,又以我大凉之辽阔,便是一辈子浸淫此道者,也不敢说能熟知天下所有之品!然花王者,惟姚黄也!今日这天香馆本以花卉著名于长安,馆名亦取了牡丹雅称,岂独此一盆姚黄,无有品相完好者了吗?”
说到此处,真定郡王隔着中庭、隔着窗、隔着人,遥遥望住了对面雅间里,脸色苍白、甚至微微哆嗦起来的延昌郡王,用极悠然的神情、温柔的,一字字的道,“宁九取这盆被毁坏的牡丹,正是要告诉咱们,这天下珍品名种成千上万……然花王者,只有姚黄!纵然被践于污泥、纵然残败凋敝,既生为姚黄,一世为花王!”
宁摇碧眼中露出笑意,他和真定郡王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的,虽然不如和时采风、淳于桑野那么亲密无间,但基本的配合却是亲密无间。
事实上,作为太子唯一的却不受太子喜欢的嫡子,真定郡王做的比宁摇碧想的还要好,因为这位郡王根本不给延昌郡王这边打断自己的机会,话锋又是一转——
“前几日,卓家小七娘尝在曲江畔咏一盆虞姬艳装,所谓‘不屑梅菊避花开’,孤听说众多士子深以为叹!”
闻言,天香馆上下,原本还打算就真定郡王品评宁摇碧之诗议论几句的人也迅速鸦雀无声,赵萼绿的心砰砰的跳着……士子们不满明年众多权贵子弟成批下场,担心殿试被忽略,又不想卷进两位郡王的争斗里,所以借着曲江畔之事,以陆含冰为引子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这正是现在朝廷头疼的事儿,毕竟国家一直号称重士,也确实重士,休看这些士子如今还上白身,但敢上长安的,到底都是有些水准与信心的举人,终究不能蛮横处置……本来此事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一部分权贵子弟缓考,或者承诺不会因会士家世定名次,后者意味着殿试上必须给予一部分没有投靠任何势力也没有什么背景的会士较高的名次,尤其是三甲。
问题是春闱三年一次,这次下场被忌惮的诸子弟,一来有真才实学,二来虽然都正当年少,但好几个长辈年岁已长,正硬撑着指望子孙中了榜后,自己竭尽全力照拂几年,就算长辈年纪没长到需要争这几年的,谁会愿意让自己的子孙耽搁这么三年?
所以无人愿意提出缓考。
既然无人肯让自己的子弟缓考,又都对晚辈们有信心,殿试的承诺那就更不同意给了!
因此即使士子们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朝廷几次商议居然都没有一个妥当的处置法子……
若真定郡王能够解决——不,哪怕是寻到个切入口,定然也能让圣人与皇后对他青眼有加,须知道太子极为偏心延昌郡王,真定郡王的储君之位大部分都指望着祖父与祖母!
但兹事体大,一旦处置不当……
赵萼绿心中担忧未毕,只听真定郡王缓缓道:“对于诸士子之叹,孤今日仅以孤自己,借宁九此诗,赠士子们一言——‘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
这句话,他说得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楼下、楼上,众多只是过来凑热闹和打探消息的士子,都露出了怔然之色,这些人能够上长安赶考,自然都过了乡试,且对自己有些信心,真定郡王的话固然含蓄,但这种文字把戏,能过乡试的人怎么会听不懂?
“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真定郡王引这两句诗来赠士子前提到的是“不屑梅菊避花开”——卓昭节这一句是为了咏牡丹不畏惧春日百花盛开、容易淹没于众花之中,坚持开放并夺取了百花之王的盛誉,被士子们引为是否惧怕与有真才实学的权贵子弟同科下场。
真定郡王的意思则是:避开百花盛开的梅花、菊.花,敢向百花丛里斗芳菲的牡丹,在他看来都是人间美好的颜色,各有千秋,但在牡丹中,能够被公认为花王的,也只有姚黄。
结合之前他所言的“既生为姚黄,一世为花王”,如今可不是数百年前阀阅林立、科举未开,那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了,即使功高封公,泽被五代之后若子孙不争气也不过是庶人,而且真定郡王还提到姚黄纵然被践踏损伤也是花王,他显然不是在拿姚黄比拟权贵子弟。
而是……寻常士子!
你若自诩有姚黄的才华,自然能够过关斩将光耀一族合家!
若不然,就休学敢与三春百花相斗的牡丹,而是学一学“避花开”的梅、菊,再图出头去罢!
这,就是真定郡王对士子们挑事试图争取殿试对无背景会士重视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