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已公然篡夺晋国疆土,欲为诸侯,我韩氏乃公族小宗,亦是晋国最后的卿,是向赵称臣,还是举兵反抗?二三子怎么看?”
河外虢城,韩氏的新大本营,一场气氛沉重的公议正在进行,韩虎一身常服,扫视堂下众家臣、小宗,却无一人出声,大家都垂首看着下面,似乎是今天菱形花纹的地毯比往日更美。
最后还是他的堂弟韩斌轻咳一声道:“主君,韩氏虽有两军之众,但这天寒地冻,集结不易。何况函谷桃林扼守要道,有赵氏五千守卒虎视眈眈,与虢城一河相隔的河东,也有数千人驻守魏地。如今国内公族尽灭,晋国的忠臣绝迹,国外秦郑咸服,天子也顺从了赵氏的欲望,韩氏若起兵,实在是孤掌难鸣啊……”
“然,何况州、野王、上党、平阳的一些民众还在赵氏手中,本来说好明年转交给韩氏的,现在若韩氏与赵氏翻脸,那些百姓就永远无法复归韩氏了……”
众人连连附和,总之就是一句话,以一韩而敌大赵,恐不如。
韩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他自己步入堂后,韩虎的第一谋臣段规已经在里面倾听多时了。
赵氏将韩氏打发到河外一事,段规背了大锅,事后主动卸下了家老一职,只跟在韩虎身边做参赞,不过韩虎知道段规委屈,凡事依然会与他商量。
现在韩虎阴着脸进来对段规说道:“先生所料无差,众臣果然都反对与赵氏为敌。”
这是显而易见的,赵韩力量差距太大,虽然韩虎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想对赵无恤称臣,但却无可奈何。
“其实想想赵氏的条件,也不算太差,赵无恤承诺,只要韩氏能愿意做赵国之臣,将作为赵国唯一的上卿,继续享有世卿世禄的殊荣,并且永镇三川之地,可以驾车进入邺宫,朝堂上不必下拜。除此之外,赵氏世世代代都会与韩氏联姻,主君之女,便是下一代赵君的夫人……”
“哪怕是无上殊荣,也依旧是要向他称臣。”韩虎十分烦躁,彼时在新绛泮宫里初见时,赵无恤只是区区一个庶子,远不如他,现如今却将列为诸侯,一飞冲天了……
一家之主和一国之君,绝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级别。
“赵无恤不是还给了主君一封密信么,不知里面又提了什么条件……”
没错,除此之外,赵无恤还有一个条件,只对韩虎吐诉的建议。
也正是因为这个约定,韩虎才能稍微平息自己的嫉妒和不甘,认真考虑臣服于赵这件事。
“赵无恤承诺,假以时日,他也会给韩氏赚取一个诸侯之位……”韩虎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火苗,但随即熄灭。
“可终究不是现在……”
段规劝诫道:“如今正是赵无恤逞志于成周,凌暴诸侯之时,天下嫉恨他的人何其多也,主君何不继续顺应赵无恤的欲望,为韩氏赢得休养壮大的机会。往后若赵无恤能信守承诺,让韩氏也列为诸侯,则再好不过,若他再次背信弃义,韩兵处于其胸腹之间,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臣等哪怕赴汤蹈火,也要为主君赢回该得的东西!”
“不错,大抵能下人者,方能上人;能忍人者,斯能胜人。当年韩献子不也曾做过赵盾义子,将他当做主君一般侍奉么……”韩虎一抬头,下定了决心:“我会派人去邺城,向赵侯朝贺,表明韩氏臣服之意!”
……
“今年天气异样,连楚地也比往年冷了几分,孔子还好么?”
王孙圉挪动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子,抬眼看着对面的颜回。
粗布葛巾,有些发旧的羊皮袄子,虽然楚国叶公提供了孔子师徒一行食宿,但颜回依旧简朴异常。
在离开鲁国十年后,孔门算是在这宛叶扎了根,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后,设坛讲学也重新做了起来,不少陈、蔡、楚、周、郑的子弟闻名而来,其中以陈国人子张最为有才干。
不过孔子毕竟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让弟子代劳。作为孔子最得意的门生,颜回不单承担了很多课程,还要在孔丘不方面会客的时候出来接待,此子虽然出身贫寒,却让人感觉他才是真正的贵族,礼仪谈吐得当,让人如沐春风。
他感谢了王孙圉的关切,说道:“夫子一向坚韧,何况鲁国泰山山麓的雪,只怕比宛叶的雨要冷上几分,微感小恙,并无大碍。”
“我说的可不止是天气……”王孙圉又挪动了一下棋子,笑道:“不知贵师徒是否得知最近从成周传出的大新闻?”
颜回眼神微动:“莫非是郑鲁卫三君朝周,赵氏欲为诸侯一事?”
“正是。”王孙圉说道:“前几日,天子终于下诏,诏曰,‘予一人闻,先王并建明德,胙之以土,分之以民,崇其宠章,备其礼物,所以藩韂王室,左右厥世也。今赵氏有大功于周,不可不予嘉奖,以慰济济多士之心,使单公持节入邺,明岁春元月一日策为诸侯……’”
作为楚国令尹子西千挑万选的聘问行人,王孙圉记忆非凡,能将那复杂绵长的诏书一字不差背出来。
他说道:“赵国的建立,赵卿列为诸侯已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不知孔子对此作何评价?”
一时间,颜回缄默不言。
对孔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所支持向往的周礼秩序被一次又一次侵犯打碎,践踏在地更难受的了。几年前,夫子听说赵无恤让自己的堂弟取代卫卿、邾卿,将两国变成了傀儡,当时直接就气得吃不下饭,又听说公西赤、宰予等人还在为赵氏摇旗呐喊,更是痛斥:“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所以这一次赵无恤欲为诸侯,弟子们都很担心夫子会气坏身体,然而令他们诧异的是,夫子只是愣了愣,停了筷箸,默默地回到寝室,继续写他的《春秋》,从始至终没有斥骂一言。
弟子们纷纷议论,说夫子是不是到了耳顺之年后,没有在鲁国时候的嫉恶如仇了。
但颜回却能看出来,夫子很伤心,伤心得生病了,至今卧床不起……
对于赵无恤,孔子已经很久没有加以评价了,他真的是看走了眼,这位出身尊贵的高婿,如今竟成了这世间周礼秩序最大的破坏者,或亡卿大夫之家,或颠覆诸侯社稷,在很久之前,赵氏内的官制、礼乐便已面目全非,迥异于其他诸侯。
雕漆开,原宪等人议论纷纷,认为赵氏在做大不违之事,罪该万死,他们相信一定会有诸侯站出来反对,举兵讨伐赵无恤,然后天下群起响应的……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赵氏之势已成,当世之人,无人能阻止赵无恤这乱臣贼子窃国为诸侯,他们师徒曾寄予厚望的明君楚昭王已死,如今掌权的的令尹和司马甚至要派王孙圉去邺城朝贺。
孔门内部一时间仿佛像是天要塌下来一般,也只有子路默默地练剑,颜回则在送走王孙圉后乐观地想:一旦赵正式列为诸侯,那将是一个全新的国度吧?
子贡在写给颜回的信中,曾经畅想过未来“赵国”的模样:君明臣贤,国富兵强,人民安康,既尊礼乐又重法度,既维持传统又有层出不穷的新事物诞生,老有所养,少有所教,维持天下秩序,使得四夷臣服……
但颜回不相信小康之世会这么轻易地建立起来,繁华背后,总有罪恶,鼎盛的背后,也有数不清的隐患。
但他还是心存期待,和遵循周礼作为一生信念的夫子不同,颜回的思想,更加开明清澈一些,他从不固持自己的异义,能采纳他人的意见,无论什么话听来都不违于心、不逆于耳。
少不得孔子也曾说他:“年三十便已耳顺……”
颜回一笑而过,他能感受到,这十几年里的变化,比殷周之变还要剧烈,其精彩程度,两只眼睛都看不过来。现在只希望夫子能早日放下心结,以随心所欲却不逾矩的心态,重新审视这个亘古未有之大变局!
……
另一边,王孙圉拜访完孔门后,回到了叶县的馆舍,他的车队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这次出使北方,本来是想与赵氏正式接触,缓和因为楚昭王伐陆浑而导致的赵楚矛盾。结果王孙圉刚到宛地,却惊闻郑、鲁、卫三诸侯朝周,并请求天子策赵氏为诸侯……
一时间,天下都为赵无恤的大手笔而震惊,楚国人也不例外,王孙圉只能停下,等待国内商量好对策。
王孙圉不知道,就在他离开郢都的时候,正好另一位流落在外的楚国王孙逃了回来,子西欣然接纳了他,王孙胜也投桃报李,把赵氏的虚实尽数告知楚人。
于是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赵氏若为诸侯,其势更胜于文公、悼公时的晋国,故不可不与赵交好。何况,楚国最大的外患是吴国,如今赵吴在宋国交恶,若能让赵吴相攻,实乃楚国大利!”
于是王孙圉被升了官职,一口气提到了上大夫,身份也从简单的行人变成了朝贺使者。
使团离开馆舍后到了叶县的北门处,叶公子高在城门边为王孙圉送行。
叶公沈诸梁一身常服,亲自过来为王孙圉执辔,王孙连称不敢,叶公则道:”子交手兮北行,送大夫兮南浦……这是当年弭兵之会前,先王送令尹子木出国时对他说的话,今日子牧北上聘问赵氏,其意义不亚于宋之盟啊……“
王孙圉感受到了身上的责任之重,承诺必将不辱使命,让楚国与新兴的”赵国“顺利接洽交好。
“还有一事。”
叶公再度拉住了王孙圉的手,轻声对他说道:“之前没来得及告知子牧,此次楚国使团北上,可否在车队里夹带几辆从车?”
“啊?”
一般而言,出使外国也是贵族们做生意的好机会,因为使团是不必纳税的,就算夹带严禁出口的东西,也不会有人检查。所以每逢楚国出使晋国,总有一些贵戚之家派人带着楚国特产加入车队,不过以叶公的身份和地位,管控方城以北的边防和关隘,想要走私点货物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必求到他这里来?此事必有蹊跷!
王孙圉有些困惑,顺着叶公的手看去,却见城门边上,数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已等候多时,但是没有打表明身份的旗帜,一位穿戴楚地衣冠的俊朗大夫踱步过来,朝他们行礼:
“越大夫范蠡,代寡君问候叶公、王孙,楚越乃姻亲盟邦,蠡也早就耳闻王孙的博古通今,若能与王孙偕行北上,消解旅途苦闷,蠡感激不尽!”
范蠡身后安车为轻风拂动,掀起了车帘一角,隔着帷幕,隐约能看到一窈窕女子,捧心静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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