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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夜色阴沉,所有目击者都被黑衣侍卫们关押看守了起来,所以显得空荡荡的。
赵无恤招手让今夜已经连续跑了几次的竖人宽过来。
“竖宽,我且问你一句,本君子待你如何?”
竖宽知道今夜之事,十分敏感,说不定就是个站队的关键时刻。他心中一震,连忙下拜稽首道:“君子待小人极好!诸君子中,唯独君子不将小人看做贱奴,往日也有赏赐,还赠予粉食、豆腐等,让我带予家中老父,君子,对小人恩重好比高山!”
赵无恤叹了口气,不管此话有几分是真的,他现在能使唤的,熟悉的,信任的,还能进出下宫各处畅通无阻的,也就眼前这人了。
“你持此物去殿内,将我请来的宾客,张氏子孟谈唤出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
而无恤的后手当然不能只有这一个,成乡那边,不可不备。虽然他现在仅有两百兵卒,在下宫和新绛各势力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但也许,他们就是在大变之后,让无恤和其余人保全的救命稻草。
……
半刻后。
在家司马邮无正的亲自统筹下,下宫已经全面戒严,四门紧闭,墙垣上也增加了人手,而且这些举措,还不能动作太大,以免让人觉察出不对。
一直贴身跟着赵无恤的小童邢敖,带着君子交予的通关符令,匆匆朝下宫北门走去。他受赵无恤之命,要出城驾车,连夜赶回成乡,传话让留守的羊舌戎等全面戒备。
“兵卒如厕也需披挂着甲胄,枕戈待旦,随时等候本君子消息。并派出一些得力的人手,如虞喜、田贲等来下宫听我差遣,以备不时之需。”
这就是君子的原话,邢敖一边走。一边默默背诵着已经牢记在心的数十字。
他的阿姊作为无恤的贴身侍俾,未来的滕妾,有了这一层关系,邢敖可以说是赵无恤最亲近信任的人之一。派来做这件事最适合不过。他第一次肩负如此重要的使命,心中不免有些激动。
走到半道时,前方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亮起了一串明亮灯火。邢敖看见这架势,就晓得对面有大人物过来。立刻效仿周围的竖、寺、隶妾们,知礼地让到路边,俯首而拜。
灯火渐渐近了,七八名黑衣宫甲全副武装,持矛戟在前开道,之后是竖寺手持着宫灯、羽毛组成浩浩荡荡的仪仗。若是邢敖受过一些下宫的贵族教育,就会明白,这是赵氏主君才能享受的待遇,但也可以作为无上尊宠,赐予对宗族有大功劳的下臣。
在赵鞅的时代。赵氏只有一个家臣能享有如此荣耀。
晋阳大夫,董安于。
所以邢敖偷偷抬头时,就瞥见在宫灯和黑衣包围下,是一位须发灰白,黑衣高冠的大夫,迈着雍容的步伐,下裳佩玉琳琅,从他身侧经过。
待这一行长长的队伍远去后,邢敖才敢起身,拍了拍膝盖的灰土。
他心里暗暗说道:“若是以后我为君子立下功劳。做了大夫,一定也要深衣广袖,试试这样的排场。”
与邢敖错身而过的正是晋阳大夫董安于,他依然一脸雍容。没有丝毫焦急的神色,若是遇到了一些认识的故吏和家臣,董安于还会微笑颔首。
旁人丝毫看不出,这位赵氏第一家臣心里的波涛汹涌,他没有乘坐步辇,而是选择了步行。且脚步较平日要快,快很多。
董安于的心里的确是有些焦急和震惊的。
“两年前分别时,主君的身体明明很硬朗,怎么说垮就垮了?“
赵鞅如今才刚过四十,对于一直延续“老人政治”,六卿论资排辈轮流执政的晋国来说,这正是一个政客步入黄金时代的年纪。
而且赵氏也不像知氏那样,有家主早死的惯例,赵鞅身体可好得很:他能开一石半弓,朝飨能食肉一豆,粉食一斗,好骑马于林间,驾车追逐鹿群射猎,丝毫没有病怏怏的模样,谁知……
董安于已经从守在北门接应的小吏和黑衣侍卫处,得知了赵鞅突然昏厥的消息。他本以为,这个噩耗可能已经传开了,众人会有些慌乱,但一路过来,却见下宫内一切井井有条,大多数竖寺、守卫、隶妾都对此茫然无知,各司其职。
董安于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些安排,处理的还算得当,即便是自己在场,也不过如此。
谁知道,这竟然还不是他在家宰任上时,提拔的人才尹铎、傅叟二人的手笔。
“这都是庶君子无恤安排下来的,要吾等沿途勿奔,也不要面露焦虑,以免引发慌乱。”黑衣侍卫如此告诉他。
董安于暗暗为此子叫好之余,也不由得为他感到可惜。
因为真正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
和尹铎、傅叟考虑到的问题一样,董安于也意识到,一旦赵鞅有所不豫,赵氏,可还没有立下世子!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意味着赵氏将进入一个软弱和动荡的时期。
原本董安于觉得,赵鞅的那些来信,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是要废长立幼!不,应该是废长立贤,以庶子赵无恤为世子。
董安于不迂腐,不打算学那些所谓的“正直之臣”向主君进谏,拿出像周幽王立伯服、晋献公立奚齐之类的陈腐往事来劝说。
他坚信,在一个邦国、氏族中,不同的世代面临不同的目标。渴望稳定性时立嫡长,渴望家族继续发扬光大,并向外扩张时则需要择贤。
赵无恤是贤麽?
董安于觉得是的。
从去岁那篇赵无恤参与著述,洋洋洒洒千余言的《止殉令》被赵鞅让人抄了副本,派传车送到晋阳开始。以及之后关于新绛麦粉、瓷器的传闻,董安于心中理想的世子人选开始朝赵无恤慢慢倾斜。
这次南下,仅仅从山阳亭的那个亭长的言行就可以看出,成乡在短短一年里被打造成了一个水泼不进的铜簋。而赵无恤知人善任,法令极其严格,又善用人才。知兵,可以理财,重刑法,颇合自己心意。
董安于觉得。这将是自从赵宣子以来,赵氏最完美的一个家主人选。
然而今晚的突变之后,他心里的天平,再次翻转过来!
董安于对伯鲁更熟悉些,知道这个素有孝悌名声的长君子。不是一位雄才大略的英主,若是把赵氏交给他,他仅能守成就不错了。
然而现在赵氏需要的,或许不是扩张和进取,而仅仅是稳定和求活。伯鲁最重要的用处,是能利用姻亲关系,维持赵韩同盟,并占据长子继位的名义,让邯郸、楼、马首等赵氏小宗暂时臣服。
所以,他才为赵无恤感到可惜。
“惜哉。时也?命也?”
走着走着,下宫偏殿越来越近了,就在董安于边就要做出最终决断的时候,原本远远看到仪仗,就人影散尽的大道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文雅的弱冠少年,穿着月牙白深衣,总发梳理整齐。
他站在登上偏殿必经之路的两头带翼石兽边上,侧着身,头微微偏起。手笼在袖中,仿佛在观赏这两头神兽,又仿佛专门在这里等待着什么人。
“前方何人,见了晋阳大夫仪仗。还不速速让开!”领头的黑衣侍卫手放在剑柄上,他是郑龙的亲信,专程被派到北门迎接董安于,当此非常时刻,心情十分紧张。
少年闻声后,终于转过身来。只见火燎照映下,他的面容俊朗而文质,嘴唇上有淡淡的绒毛,眼神温和而睿智。
他对黑衣说道:“我乃赵氏燕飨之客。”
“那也不能挡道!速速离去,否则……”黑衣侍卫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不管此人是喝醉了的宾客,还是乱窜的竖寺,都极具威胁。按照无恤君子和郑司士嘱咐的命令,所有沿途遇到的目击者,都要统一关押起来,有异动者,甚至可以就地格杀!
那少年却不急不缓,对着黑衣和竖寺身后的董安于就是一记长拜。
“小子张孟谈,见过晋阳大夫。”
董安于见此子相貌堂堂,谈吐优雅,面对黑衣侍卫已经出鞘一半的利剑,却丝毫不惧,这种不急不缓的性情和他倒是十分相似。
若是平日,董安于定然要停下和他攀谈一番,看能不能招揽到下宫做赵氏的宾客或家臣。然而今天,他只想尽快赶到偏殿,看一看与他亦师徒,亦朋友,亦君臣的赵鞅,对这个半路杀出的阻拦者,颇为不耐。
但他还是伸手阻止了黑衣侍卫,尽量让自己语气舒缓地说道:“张孟谈?你是张侯、张老之后?”
“正是小子高祖、曾祖,小子窃闻晋阳大夫贤名已久,然未尝得闲暇前往拜谒于前,如今竟能在此遇见,有两句话想要请教董子。”
董安于与张孟谈的父亲,身为上军“侯奄”的张氏家主也是多年同僚,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还在一次燕饮上见过这少年,他勉强笑道:“原来是故人之子,然今夜主君还在等着我赴宴,有什么话,日后再说罢。”
说完,董安于就要招呼众人继续往前。
但张孟谈又哪能任他就这么离开?
就在方才,张孟谈还在气氛依然热闹的燕飨上,和韩虎、赵广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却被一个常在赵无恤身边走动的竖人悄悄塞了一块玉环,正是赵无恤贴身之物,以此为凭证,这位赵氏君子急唤谨慎的张孟谈出殿会晤。
本来,在三位大夫离开燕飨时,张孟谈已经觉察出事情不对,现在一看果然如此。他便借口更衣,离了正殿,在竖宽的引领下,找到了在台榭上看着璀璨星光,静静等候他的赵无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