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侯宋八年,十月初三,午后。
在赵无恤携同季孙斯出现在众人面前后,借助季氏多年积累的声望和民心,季氏私属半数反正,城西的国人也纷纷响应前来相助。没多会,鲁人对阳虎之卒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而且士气更加高昂。
孟氏也开始发力,孟孙何忌亲自蹬车击鼓,公敛阳(字处父)率领郕地人击败了公山不狃的费邑卒,将其逐出了城门。接着从上东门进入十字路口的战场,打算一鼓作气剿灭阳虎,然而却功败垂成。
阳虎手下的人虽然各怀心思,但他多年经营培养出的阳氏死士却力战不退,何况他还把鲁侯和叔孙州仇攒在手里,这让鲁人们有所忌惮。于是两个势力相持于城南,谁也无法再前进半步。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赵无恤站在城西墙垣上,眼前的曲阜烟尘弥漫,其间有一些耀眼的火舌跳动,风中传来阵阵的哭喊嚎叫,唯有武卒控制的城西地区相对安宁。
“城巷战斗是漫长的拉锯战,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作为基地,才能沿着道路进一步推进,像清扫屋子一样疏通每个角落,所以千万急不得。”
赵无恤按照这种思路,命令军吏们暂且停止向外攻击,先撤回来造饭休息。
他手下的兵卒们对鲁城曲阜的地形不熟,贸然冲上去只会被敌人分割开来各个击破,正面还是交给孟氏和季氏顶一会罢。
所以,赵无恤在入夜后开始收缓攻势。巩固防御。
对于不到千人的武卒来说,曲阜城西依然太大。把兵洒到里巷间就根本收不回来。所以他现在也不敢再分散兵力,只得吩咐穆夏和虞喜尽力收拢部下。又亲自领着百余名心腹坐镇巡逻,力求扑灭各处的火焰和暴乱。
经过上半夜的忙碌,武卒完全控制城西,稳定了秩序。
孟孙何忌和季孙斯久攻城南不下,也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于是就派子服何跑到城西,面见赵无恤。
“阳虎余党劫持了国君和大司马,盘踞在城南的官署区和内城公宫中,如今兵卒都已疲惫。国人见战乱转移到了城南,便生了退却归家之意,还望大夫能再助主君,灭此朝食。”
这情形在赵无恤的意料之中,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坐待,若是阳虎败得太过容易,他这个平逆大功臣的份量岂不是要平白削减几分?
不过,无恤也得注意吃相,让季氏孟氏稍微碰个钉子就行。若是阳虎未灭就迫不及待地张口追加好处,恐怕会让人心寒。保不准就会让阳虎有了翻盘的机会,也不符合他未来筹划中的“相忍为国”之策。
既然之前分析局势后下定决心助三桓击阳虎,那就要将其彻底打残!
所以当子服何前来求援时。赵无恤立刻调遣武卒集结,到了天蒙蒙亮时,以擅长巷战的子路、田贲、穆夏为首。配合孟氏,从侧翼攻击阳虎之卒。在棘下相遇后进行了一场决战。
……
时间到了十月初四清晨。
曲阜城南的棘下,这里长宽达百步的广场四周种满了棘木。此处以此得名。棘下本是听讼之所,往日里,这儿应该是有争执的曲阜鲁人跪坐四周,而高冠博带,威仪无比的大司寇则带着属吏位于中央听讼,可今天这块开阔地却成了鲁人兄弟相残的喋血战场。
赵无恤生怕武卒损失太大,所以亲自指挥,正面让季氏、孟氏族兵去扛,他的武卒则负责充当锲入其纵深的矛尖,对上士气低迷的叔孙氏私属,还有被阳虎胁迫的国人,基本是一触即溃。
但若对方是阳氏精兵,一冲不动时,无恤就明智地让武卒退后,调遣鲁人弓手和掷矛兵抛射消耗敌人,待其死伤疲惫时伺机再上。
反复拉锯的结果,是武卒付出了三四十人的死伤,而阳氏丢下数百具尸体后最终战败。叔孙氏的私属见势不妙,已经降的降逃的逃,只剩下阳虎带着数百余党退守内城。
“敌军退了,退了!”
一群轻骑士沿着南北大道跑过,打头的正是一身戎装的无恤,马蹄踏在渗满血浆的土路上,溅起点点红泥。看到在此役中无坚不摧,无往不克的赵氏玄鸟旗帜后,原本在街上追逐的乱兵和轻侠吓得战栗不已,纷纷躲到街旁屋檐下,不敢造次。
临近内城公宫,赵无恤驻马四下打量。
城内旧日的秩序已经不复存在,许多区域处于失控状态,三桓和阳虎手下都有一些脱离了大部队的乱兵,散得到处都是,完全没了建制,他们中的一些亡命徒开始到处打砸抢。
里闾里多处房屋吐着火舌,整个街道烟雾弥漫,根本看不清百步外的情况。刚刚爆发剧烈战斗的城南街道上散落着近百的士兵尸体和伤员,一时也无人理会。
一种无奈和悲凉的感觉在赵无恤心头涌起,《大雅.桑柔》中的一句话不由脱口而出。
“民靡有黎,具祸以烬!”
无论野心家以什么目的在这座都邑纷争,最终祸害的终究是黎民。
今日之后,不知道有多少男子死于战乱,不知道多少间房屋化为灰烬,这场兵变带来的阵痛,又得多少年才能缓解过来?
让无恤愧疚的是,他也是其中的一个推手。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异常:“封凛!”
“唯!”
“传令下去,令各卒军吏立刻跟着孟氏派给的向导,开始整顿城中秩序。若是有乱兵劫掠,摧残民众,无论他原本是阳虎乱党,还是孟氏、季氏、叔孙,乃至于我武卒!只要见到,严惩不怠。抵抗者可就地格杀!”
封凛一愣,但还是应诺而走。
马蹄继续往前。就到了鲁国公宫的墙垣脚下。
赵无恤来过这里,内城比外城垣要低些。但也更加坚固容易防守。
持续的战斗已经让不少瓦砾掉落,上面守着的阳氏兵卒似乎已知大势已去,此时如同惊弓之鸟,看到有人接近后纷纷拉弓射箭,也不管赵无恤等人骑着马站还在两百步之外,根本射不到。
赵无恤无视落在面前几十步外的箭矢,挥鞭指着内城对子路等人说道:“阳虎还控制着从公室到城外的通道,如今季氏、孟氏不敢强攻,所以选择了围三缺一的法子。他们也怕若逼急了阳虎,他会谋害鲁侯和大司马。”
整顿秩序后,无恤在季氏和孟氏的兵卒赶到前,又布置了城南的防务,让忠勇负责的子路亲自守在府库和仓禀处,不许那些乱兵进去抢劫。
“这些器械、物资、粮秣对于鲁城数万人过冬极其重要,我不想因为这场政变导致鲁城人饿上一个冬天,此事就拜托子路了!”
话说回来,阳虎倒是还有几分良心。或者是太过慌乱来不及动手,撤退时也没敢烧毁这些地方拒敌。
“仲由敢不从命!”
一夜鏖战后子路却未显疲态,身体棒得像二十岁小伙,不似四旬中年人。
子路的名声已经在整个鲁城响亮起来。他一人逼退数十人事迹传遍了军中,季孙斯在特地向赵无恤拜谢救命之恩的同时,也顺带感激了子路。并问了他的名字。
“孔子之徒仲由!”
对此,子路极为自豪。每次介绍自己时非要加上孔子之徒的身份,相当于为夫子扬名。同时也对给了他表现机会的赵无恤心存感激。
在棘下之役中,他将冒死朝赵无恤所在中军发动冲锋的阳虎之党公鉏极,一剑刺杀!
除了被赵无恤生俘的阳越外,这是阳虎党羽里另一个重要人物折损,算是了不得的大功劳了。季孙斯已经嘟囔着事后要为子路向国君请功,加封他的爵位。
对此赵无恤明面不干涉,心里却冷笑不已。
季氏过去几年被阳虎控制,族中不少子弟也纷纷从贼,宗室力量被转化为阳虎的党羽。原本还算众多的私属在这次兵变里损失极大,最大的领邑费地也还在公山不狃手里。
虽然在危急关头成功得到了国人支持,但赵无恤知道,季孙斯知道,孟氏也知道,在面临季氏或阳虎的抉择时,深恨阳虎统治的国人选择了季氏。可若是换个敌人,如孟氏、赵无恤,一旦不是非此即彼时,国人就会选择中立了。
所以,现在的季氏如同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十分虚弱。才脱身没多久,季孙斯就开始忙着恢复力量,寻求庇护了。他对赵无恤的态度极其亲密,也不做叔侄辈了,一口一个世弟,对于大显身手的子路也生出了招揽之心,只不过赵无恤之前谎称子路是他家臣,所以季氏才不敢明目张胆地许以职位。
子路倒是没看出这么多道道,他心想:“赵大夫不以我身份低贱而等闲视之,给了我蹬车的荣誉,之后也不因为我的鲁莽冒犯而恼怒,又给我机会近身斩杀敌将的机会,这是知遇之恩!我一定要做好大夫交待我的事情。”
惜哉,自己二十岁时为何没有遇到这样的主君呢?子路心里甚至有些羡慕已经成为赵无恤家臣,被委以重任的冉求和公西赤了。
鲁人终究没完成灭此朝食的期待,等进攻内城的战斗告一段落,门洞大开时,时间已经接近傍晚。
赵无恤也带着武卒们参与了进攻,这次却不肯让手下去攀爬作战,而是遥遥监督着大量的孟氏、季氏私属去冲锋。
对此,无恤的理由十分充分:“我的谋划让人数过千的郓城邑兵全军覆没,救下了将要被害的季大司徒,又在击破阳虎之卒的棘下之战里出力。做了这么多,也该轮到季氏孟氏奋力厮杀一次了。”
赵无恤的话句句在理,季孙斯心存感激,自无不可,孟孙何忌怯懦,也讷讷不再言。
只有今日政变的“次功之臣”,郕邑宰公敛阳对无恤不置可否,瞧见孟孙何忌的模样后,他怒其不争地暗暗撇了下嘴,望着赵无恤,眼中闪过一丝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