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后,军议结束,人走屋空。
张孟谈俯身一边小心地卷着地图,一边说道:“司寇最后还是婉拒了子有的建议。”
无恤坐在席上沉吟了片刻,想起冉求的提议,想起方才那阵沉寂,摇着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子有知兵,且眼光独到,可惜他的性子正而不诡……”
冉求是赵无恤发现的将才,也是个可以托付重任的敦敦治吏,可惜人哪有十全十美,他的情商以及对局势的观察比张孟谈、阚止差了不少。
无恤轻笑:“也罢,不诡便不诡,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子有性情如此,难怪喜欢堂堂正正之师列阵而战,战势上虽然有创新,但都在阵法和兵种上,却不太用奇谋诡计。”
纵然如此,往日治兵军演时,羊舌戎、穆夏、田贲、虞喜、伍井等人却无一能敌。唯独虎会依靠作战经验老道,能胜之一筹,等这仗打完后,有过历练的冉求大概就是无恤手下除虎会外,第二个能独当一面的军吏了。
……
冉求退下后有些莫名其妙,虽然方才话刚脱口而出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却不太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归晋,这是赵无恤在朝见鲁国君臣时常挂在口边的事情,也是鞭策手下晋人们筚路蓝缕的动力,可事到临头有了机会,却为何以“不可轻举妄动”为由搁置了呢?
他思索再三,模模糊糊意识到一些东西,但又无法确定。这一夜冉求辗转难眠,便摸着黑起床,让人备好礼物,等到第二日宵禁刚结束,便带着随从抱着一只士见礼用的野稚赶到阚止的居所外静静等待。
在赵无恤手下做事的属吏都过得挺滋润,俸禄粟米足够养活自己和家人、私属,若是花的不大手大脚。还能有些富裕。此外,出手阔绰的主君还会帮你把住房问题一起解决了,中级军吏和属臣自有居所,冉求和公西赤住处邻近。阚止则傲然独处一边。
但冉求却舍近而求远,一来是因为公西赤作为邑三老,并未参与今日的军议。而阚止作为无恤身边佐吏谋臣,却得与听闻,谨慎的冉求牢记军务不得外传的禁令。绝不会以身一试士师成抟负责的军法刑罚。
二来,他觉得师弟子华的性情有时比自己还大条,恐怕理不清这其中的各种关系,反倒是阚止经常玩弄阳谋阴谋,向他请教或许能得知答案。
平日冉求为人低调小心,交游不广,很少过来,今天来此拜访殊为难得。
不过看来阚止也是这样的人,他的府邸门可罗雀,连过路的人都没几个。冉求就这么冷冷清清地等了半个时辰。等到朝食前后,门总算开了一边,看门的阍人揉着眼睛往外一瞧,有个士人在外等待,便忙不迭地去告知主人了。
他心里暗道奇了怪哉,自家这位主人人缘极差,自从搬到这儿以后,鲜有人来拜访的啊!
没多会,阚止趋行而至,口称“稀客”。他邀冉求入内。冉求这才发现,这座由赵无恤馈赠的小小居室和公西赤那处大小相同,里面却完全是两个样子。
公西赤喜好享受,虽然俸禄不多。但即便向人借贷,也要维持侈靡生活,他府中高车肥马,轻裘鲁缟充斥内外,瓷器玩好陈列其间。
但阚止这地方却不同,家中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虽然不知道他在阚邑时是什么样子,但至少现在看上去十分节俭清廉。
冉求此时尤未多想,只是暗暗思索道:“我也得劝劝子华,私行勿要太过侈靡,司寇虽然让子贡经营奢侈之业,却将这股风气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领地之外!”
随后,两人在席上分坐后,冉求也不多客套,直接表明了来意。
“还请子我教我!”他长拜发问,问的自然是昨日军议时发生的事情。
阚止挥手将侍奉在旁的竖人隶妾退下,移席压低声音说道:“此事本来应该秘而不宣,不知道的就不要问,知道的也要烂在肚子里。但我明白子有是个能守住话的人,便破例为你解惑一次,你平日为人谨慎,昨晚的提议,确实莽撞了些……”
“司寇多次说过欲归晋国,晋人同僚们也不时露出思乡之情,我本以为……”
“道理上没错,但却不能现在说出来,尤其是不能从吾等鲁人口中说出!”
“求愚钝,还望子我教我!”
阚止无奈地摇了摇头,分析道:“看一看典史便能知道,晋国之政,内斗与外争从未停止过,当年范文子就曾说过,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既无外患,又无内忧,如果不是圣人,必然会偏于一边。如果偏重于外患,晋国诸卿合力对外,那局势还可以补救,如果偏向内斗,那政出多门,晋国就危险了。”
“子我的意思是,司寇的选择,是考虑到晋国内争的缘故?”
“没错,从司寇被逐出晋国时起,晋人齐心对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子有恐怕不知道,赵与范、中行有隙,几乎到了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程度,可不是一次援救和市恩能解除的。你说,司寇怎可能为了救中行的城邑而在火中取栗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司寇此次保全了夷仪,为晋国立下大功,那样真的就能回国么?或许会更受忌惮,归国之事只能依靠赵氏和司寇自己,指望晋侯开恩,指望其他诸卿?嘿,恐怕永无归期!”
……
在阚止将其中缘由叙述一通后,冉求顿时出了一头冷汗,暗呼侥幸。自己这次莽撞的建议,还是不懂晋国内部纷争的结果,差点坏了司寇的大事。
冉求也意识到,自己身为军吏,只需要考虑如何胜于战阵,赵无恤要考虑的却更多。他眼里的齐人是敌国,可在赵小司寇眼里,说不定还是削弱中行氏的利器咧!
阚止继续提点他道:“更何况,子有想过没有。若是司寇此时归国,西鲁的局面,尤其是三邑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是继续作为鲁国的城邑领地,由国君和三桓指派新的大夫来统治呢?还是继续保有在司寇名下。在他归国的交割给晋国,从此成为赵氏的一块飞地。”
虽然第二种情况在春秋多有发生,比如郑国和宋国的卿大夫都曾接受晋国的赠地以作养邑。但冉求觉得,鲁侯和三桓只要还想留下半分邦国脸面,就绝不会允许第二种情况发生。
于是阚止便顺着这种可能性继续往下问:“那子有你呢?到时候是随司寇去晋国。从赵氏门客家臣从头开始呢?亦或是留在三邑侍奉新的主君。”
这下冉求便两难抉择了,他舍不得鲁国,舍不得夫子和师兄弟们。但经过一年的任职,他对目前的状况十分满意,赵无恤也是极为少见的明君,不以亲疏而以能力择才,若是换一个主君,是否能像赵无恤一般敢放权,敢提拔呢?冉求觉得不可能再遇到了。
所以若是无恤归国,他作为事君的家臣。或许会追随而去。这本是这数百年来的常态,但遵守的人已经不多,因为这意味着要割舍许多东西,尤其是本地籍贯的属吏,恐怕不会追随吧。
“无法抉择了?所以说,一旦司寇归晋,晋人们自然欢喜,但吾等鲁人便要为难了,或是背井离乡,或是硬着头皮留下来。以三桓的胸襟,恐怕再也不会重用吾等。”
冉求恍然大悟,他感谢了阚止一番,临走时还提出下次再来拜访。
谁知阚止话说得十分决绝:“我的门楣。子我还是少来为妙。”
冉求愣住了,虽然阚止与无恤手下的属吏们,尤其是孔门弟子关系十分一般,可哪有这样的送客之法,也太过无礼了吧。
“我对子有有几分欣赏,不似与子贡、子华一样话不投机。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澧,何必日日相会互访,更何况……”
阚止整理了一下衣襟,傲然道:“不瞒子有,司寇恐怕会在战后设立监察史之职,我便是第一个人选。我如此作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见谅。”
“原来如此,恭喜子我了。”
冉求了然,所谓的监察史,便是赵无恤打算新增加的属吏。地位不高,属于百石吏,比邑宰、邑司马、邑士师还低,只与邑三老相当。三邑只设正副两人,负责代替越来越忙的赵无恤巡查亭、里,对基层的行政事务进行监督。
这个职位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对赵无恤的忠诚,不结党营私,第二是不畏强暴,第三便是清廉!
如今无恤手下能用的人才已经不少,而且涵盖了方方面面,但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性格独特的阚止等寥寥几人,任命本来已经下来了,却被突然的战事打断。
这职位少不了奔波劳顿,俸禄虽然不高,但权力不小。无恤就是想用阚止这个要人缘没人缘,又不怕得罪人的家伙将官僚们可能滋生的腐朽之芽扼杀在萌发状态。
冉求拜别后暗暗想道:“子我性格高调,初来乍到便和司寇倚重的子贡有了冲突,我还以为他没什么心眼,谁知竟是刻意营造不党不私的形象。他在家如此节俭,大概是在学季文子的克俭持家罢?此人他日必成大器!”
不过冉求却不见得认可阚止这种刻意为之的“伪饰”行为,更不会效仿。
与此相对,他恍然想起了同样字“子我”的宰予,虽然那位师兄也有些“伪饰”的性情,但和阚止的孤僻独立正好相反。
宰予来廪丘参与会盟时曾拜访公西赤,捉着他的手说了这么一番话。
“如今除了晋国旧人外,子贡、子有,还有你是最受重用的一批。正如夫子说过的,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汝等还要向司寇继续引荐同门,愈发抱团才行,如此,君子便会充斥幕府上下,才能更好为司寇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