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一会还有一章
光狼城以北,韩氏大营已经灯火通明,韩兵作战能力的确是赵魏韩中最弱的,韩卒胆怯,喜欢以长弓和弩箭射伤敌人,却怯于近身搏击,但这毕竟是冷兵器时代,若无胆气的话,纵然远射机巧再强,也会被敌人靠近冲垮。
现如今,他们便面临着这种情况。
营内的韩虎已被知氏的袭击惊醒了。虽然有赵无恤提醒,他事先有所准备,但没有人能够料到身陷重围的知军居然如此果断,今夜便开始突围,而且直接就朝自己这边来了,这是柿子挑软的捏么?
韩虎很委屈,他为了保全家族实力已经竭尽全力,如今知氏还要来拖自己下水,必须挡住他们,不能让知瑶越过大营分毫!
但韩卒却没有他这份心气,他们遇袭后产生了一阵混乱:士卒们找不到自己的将吏,将吏也找不到自己的队伍,他们只能各自为战,依托营寨前的防御工事抵御敌军攻势。
好在韩氏的远射武器配备充分,箭塔之上,密集的箭雨扑面而下,塔楼前后交错,互为犄角,寨前一百步之内没有任何的死角可以躲藏。营外壕沟上方的踏板已经被抽空,深深的沟壑如同巨兽裂开的嘴缝一般,等着远处冲来的敌人失足掉下。
攻势受阻,连绵不绝的羽箭直接将北营前这片空旷地带变成死地,感受着密集长箭的破空之声,士卒们有些畏惧不前。知瑶焦急无比,若再不能突破过去,多呆一刻,就多一份危险。
他虽然派出了佯攻的部队,好让敌人分不清自己真正的进攻方向,但以赵无恤的奸猾和无处不在的斥候,很快就会发现他主力在此。到时候赵魏两面合围过来,仅凭他们这仅剩的五千余人,能不能顶住一个时辰都是问题,到时候便不是突围,而是送死了!
为将者,不可妇人之仁!事到如今,别说面前是壕沟箭雨,就是火海,也要去跳,奋力一搏也许还有一条活路,再耗在这里,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冲过去!用人命去填沟壑!”
知瑶立即下令攻强,用士卒的身体去杀开一条血路,因为才刚刚围城三天,韩氏又没有赵氏的高效,所以虽然建好了帐篷和必要的箭楼,沟壑也让分到的俘虏挖出,但许多地方连木墙都没来得及修。知氏前部顶着箭雨冲过去后再无阻碍,终于杀进寨中,韩军不敢应战,步步后退!
然而就在此时,殿后的知国突然转过身,双眼凝视远处,虽然是黑夜,但因为各处大营的火光,所以周围映照得和白昼几乎没什么区别,他的本能让他感觉到了有危险来临,便一把卧倒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细心聆听,随即脸色大变,立刻让人向前传讯。
“后阵来报,说似有一队骑兵向吾等冲来!”
知瑶心惊不已,赵氏骑兵的可怕之处,他们在先前的战役里见识过,一万五千知卒只有五千退到丹水以西,大多数是骑兵将他们撕裂为首尾两部分造成的。
“主君,怎么办?”
四周将士焦急不已,骑兵速度飞快,转眼即至,再不做准备,将死无葬生之地。
知瑶也回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后方,却依然咬了咬牙,传令道:“让豫让不要恋战,继续向前,越过韩营,便能抵达山道,突出重围!”
……
韩氏北营南面,马儿不安地晃动身体,打着鼻音。
虞喜骑在马上,伸手轻抚马背上柔顺的鬃毛,让这匹在夜色和火光、嘈杂声中有些焦虑的老伙计安静下来。
它不是虞喜的第一匹马,甚至不是第二匹第三匹,虞喜在下宫和成乡时得到的坐骑早已死于不知哪场战事里,这匹老伙计是六年前在鲁国得到的。赵鞅第二次来鲁国助赵无恤抵御齐人时,带了不少北地好马来,它便是其中之一,据说它来自代国更往北的地方,那里是茫茫草原,风吹草低能见牛羊,狄人部落的孩童三岁便能骑羊,再长大点,便开始在马上开弓射箭,主君说,他们是天生的骑兵。
但是在中原,真正的骑兵,只有一支!
“这就对了,等打完这一战,就放你在苑囿里安逸地生活。”
摸着着宽敞的马背,感觉着跨下战马已经平静下来,虞喜紧绷的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收回了手掌,开始就着营火检查着自己身上的武器、甲胄,身后千余人有样学样。他们的动作很轻很慢,细致而又认真,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能让骑兵们在战役中逃离大司命的传唤,尤其是在最为凶险的夜战里。
前方韩氏北营杀声不止,知氏的突围部队正在猛攻那里,而虞喜他们是第一批赶来支援的。
“出发!”
一切准备做好后,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跨下骏马四蹄包裹着生牛皮,马嘴上套着笼子,行动如风,快如闪电。最前方打着火把的十余骑纵马狂奔,除了四蹄踏在地上那轻微的敲击声,在黑夜之中,让人感觉不出任何的异常。
但当千余铁骑齐齐跑动时,却是震天动地的!
不用听,知氏后军没来得及杀入韩营的士卒已经能看清黑暗里冲向自己的是什么,他们慌乱起来,经过丹水长平一战,众人深知骑兵冲阵的威力。
知军虽然成功突破了韩营一侧,但他们已经不再是成建制的突围,而是杂乱的奔逃了。前方的路被堵住了,后军的千余人根本挤不进去,他们只能背靠着袍泽,瞳孔渐渐放大,在绝望下拼命大喊!
“啊!”
冲撞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同时响起,知国在被一匹烈马撞飞前想的是,难怪他另一位堂兄知宵在温县遭到骑兵突袭后,回去便一蹶不振,原来这种冲击之势,是如此的可怖,足以让人破胆……
人命在马蹄下面,贱如蝼蚁,大军踏过,便如同摧枯拉朽,只剩下一片肉泥和甲胄残片!
但仍然有三千余知兵在知瑶的率领下,挤开韩营向前奔去,他们在夜色中拉成长队,看上去弯弯扭扭,就像一只被马儿踏住尾巴的小壁虎,拼命挣断自己的尾巴后,仓皇向前跑去……
然而影子憧憧的群山,一片漆黑的山道,却像一只巨兽张开的大口,等着吞噬他们……
……
通往端氏河谷的山道绵延狭长,上党地区丘陵沟壑遍布,这种地形很常见,但开口正好在这,便如同八卦里的生门一般,对被困者充满诱惑。
然而这里并非全无守备,此时此刻,在察觉山下韩营的战斗后,穆夏便召集士卒,站在山道隘口前了。
他黑胄黑甲,腰佩重剑,面无表情,显得威风凛凛,像是守卫此地的巨神,堵死了从西北越过山岭,抵达端氏河谷的唯一入口。
在穆夏身后,两千五百士兵井然而立,长矛如林,战旗如云,分为五阵,以鱼鳞阵形前后排开,战阵横为五十列,横为十排,阵前巨大木盾和蒙皮战车如同铁墙,缝隙之中,丈余长矛伸出,森严恐怖。这批士兵静寂无声,默然静立,一个个面色平静,默默的注视着黑暗的远处。
他们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精锐,是赵无恤四师武卒里,战史最悠久的一支,可以追溯到宋国立军的时候,里面许多人都是在西鲁扩招时便被招募入伍的老卒。这种情形,在四年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后,众人早已司空见惯,不少士卒虎目微闭,养精蓄锐,他们在等,在静静的等待着敌人到来。
“敌军来了……”
前方有许多杂乱的火光朝这边涌来,是武卒们等待已久的敌人。
他们握紧了自己的矛,抬起自己的盾,随着穆夏的大声喝令,乐师震耳欲聋的腰鼓声蓦然响起,这鼓点冲破了黑夜的窒息,冲破了万物的阻隔,一阵急过一阵,那低沉有力的鼓声引起了所有人共鸣,心头热血不由加快了流动速度,武卒老兵们蕴藏在心底的战意被彻底激发了!
一同迈开坚定而有力的步伐,五个方阵整齐的向前推进,一步,二步,三步……所有人的耳里只有那节奏鲜明的步伐声,士卒随着这个节奏,放声高呼,浓烈的杀气撼天动地。
他们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出现在突破韩营,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知军面前。
他们抬平长矛,让敌人畏惧自己的怀抱!
他们抬起弩机,用密集的弩矢欢迎知氏君子到来!
欢迎再次踏入陷阱,欢迎品尝绝望的滋味!欢迎踏入死地!
……
夜色将明。
在挨了第三支箭后,知瑶猛地退了几步,他踩到了一具尸体,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坐在层层叠叠的尸体堆上,手里的剑也无力地从掌中滑落——他已经靠着它击杀了数名近身的赵卒。
“主君!”豫让同样浑身浴血,他奋不顾身地扑在知瑶身上,为他挡下了又一箭,幸好只是射中脊背,没有完全穿透甲胄。
忠士咬着牙,庞大的手掌抚向知瑶中箭的地方,不由颤抖了一下。不同于大腿和肩膀上的那两箭,箭支正中胸膛,而且方向斜朝下,只怕已伤到了肺腑内脏,血液正不断渗出来,甲胄里粘稠无比……
周围还剩下不到五百人在苦苦奋战,这些人多是知氏的族兵,知瑶最忠诚的卫士。他们组成团团人墙,想要守护住身后的统帅,但空隙和缺口越来越大,赵氏密集的箭矢已经将知卒的阵线射成了筛子。
知瑶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怕是……我大限已到了。”
周围已是尸山血海,偏过头,便能看到身后层层叠叠的尸体,少数是黑甲的赵卒,多数是己方将士,他们肢体相缠,到死都还在搏杀。
知瑶算是明白了,这场突围从始至终,都是赵无恤设下的阳谋,依然是围三缺一的老把戏:看上去防御空虚的韩营之后,是一师赵卒守着山隘,看似不多,却统统是精锐,他们不显山不露水地在这里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就是为了等自己忍不住突围至此……
这就像在山地里逮兔子,先将狡兔的两个洞窟堵住,再往里灌水,逼得兔子朝唯一的出口猛跳,等待它的是牢笼和案几刀俎。
至于知军,武卒组成的铜墙铁壁,围拢过来的赵魏韩三万大军,不断掠阵的骑从,密密麻麻的箭矢,等待他们的便是这些。
再高傲的苍鹰,也有中箭后垂直坠落的一天,天之骄子,也有倒在血泊沟壑里的一刻。知瑶已经没气力再战了,伤口流出的血在慢慢抽走他的力量和生命,甚至无法站直身体。
望着远处那面赵氏大旗,知瑶靠着豫让,开始带着一丝不甘,说起了其言也善的话。
“我打小聪慧,容貌冠绝知氏,族人都说我就像是知武子(知罃)重生。可我却没有知武子那样宽和的性情,我争强好胜,仗着多才多艺,在泮宫里常常欺辱各位卿子公孙,年轻一辈里,魏驹韩虎等人都怕我嫉我恨我,我也觉得泮宫无趣,早早离开了那里。但也由此错过了与赵无恤相见,错过了与这个一生之敌相识的机会,以至于在没打过照面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被他压了数年的风头。但凡说起我,晋人在夸赞之余,便会加一句:‘然知瑶不如赵氏庶子无恤远矣’……”
“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在温县与他初见时,并不觉得此人有何了不起之处,一心想要与之分个高低,不单为了自己的荣誉,也为了宗族和赵氏的争斗。自从出兵灭仇由至今已经四年了,你跟着我打了大小十多场仗,太行以西的敌人都被打垮,耿、平阳、楼、铜鞮、上党,我所攻击的城邑无不降服,因而能够让知氏站稳脚跟,据有新田。“
“可就和之前一般,我纵然拼命努力,还是比不上赵无恤在国外轻轻动一下指头,他席卷冀州、兖土,其势已成,已经不是靠半个河东能抗衡的了。“
豫让悲愤而伤心,稽首道:“主君,不要再说话了,待臣为主君处理好伤口,便无大碍,主君到时候一样能蹬车,能上马,能带着臣等冲出重围,回家!”
知瑶流血过多,面色苍白,他摇了摇头:“出不去了,赵军将此地困得如同铁桶,赵无恤是一定要在这里要我的命,但我不恨他,他是对手,击败了我,我输的心服口服,我最恨的……还是魏氏父子!我本想着带领二三子打个痛痛快快的仗,斩杀赵将,砍倒玄鸟大旗,但魏驹的背叛打乱了我的所有准备,这才一败涂地。本想再赌一把,冲破重围,退到新绛,不行再退到河西另谋出路。谁料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被困在这里,身中数箭,眼看将死,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我为何会落到这种境地呢?最后终于明白了……”
他如同解开一道谜题的学子般笑容灿烂:”原来,全是因为赵无恤,若无此人,晋国的卿子公孙皆是土鸡瓦狗,当任我欺凌。而知氏,未来也必将在我手中走向极盛,独霸晋国,将赵魏韩踩在脚下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知瑶说到最后面目狰狞,牵动了伤口,导致剧烈咳嗽,黝黑的血块从口中喷出,这是肺腑重伤的征兆……
“不,都是魏氏卑鄙,赵无恤狡诈,非战之过也。”
豫让这席话并没能带给知瑶一点安慰,他的眼神开始游离,手伸向豫让,惨笑着说出了自己的遗言:“我听说赵无恤用黄金十斤,封邑千户征求我的头颅,我就把这份好处送与你吧!待我死后,割了我的头,送去给赵无恤,为你,为絺疵,为这仅剩的数百兵卒求一条活路罢……”
一向不苟言笑的豫让开始哭出声来,絺疵眼睛血红,围拢的残兵也无人不哭。
但知瑶只能听到这嗡嗡的声音,他看不见东西了,周围已是一片血色。
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他再度咧开嘴,对着渐渐发亮的苍天露出了一丝不甘的笑,洁白的牙齿满是血丝。
“因为我知瑶这一生,最见不得的便是美人迟暮,壮士……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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