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紧紧攒着手中的信,王孙胜走出简陋的城楼,眺望城外的楚军大营。
“今楚地方四千里,持戟二十万,寡人仅帅左广、宛、叶之师至伊洛,人发一石,便能葬送陆浑小城,以楚之强,汝之守卒弗能当……”
他那楚王叔叔在信中并非夸大,陆浑城其实没高到能一览众山小的程度,只因山隘前四周都是平坦空旷的原野,王孙胜才能极目眺望遥远的地平线。但不论望向何方,惟有焰火可见。营火如同坠落人间的繁星,覆盖四野,组合成无穷无尽的星辰大海
王孙胜的手下最初还试图数一数究竟有多少营火,以便判断楚军人数,可数了一会他们才发现,即便数到旭日东升也数不完……
而陆浑城内的火光呢?与之相比,只是萤虫尾端上的微弱光芒罢了。
星星岂能与太阳争辉?楚王是这么劝说他的,他在信中说上一辈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王孙胜作为楚王之孙,祝融血脉,不应该再流离在外与母国为敌,不如以陆浑城归顺楚王,与他一起回归故土。楚王承诺,会一视同仁,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看待……
“儿子?父亲?”王孙胜不由攒紧书信,对于他那死去多年的父亲,王孙胜的记忆是模糊的,因为那时候的他尚在襁褓之中,然而伍子胥对这段往事的描述听得多了,王孙胜有时还是会在脑海里自行拼凑出过往的光景:
他的父亲因为不甘和野心,勾结晋国图谋郑国,被郑军攻破城邑,秘密处死,他母亲也命丧于此,香消玉殒。
伍员紧紧抱着他,在当空皓月下逃离郑国,在原野上一步步跋涉,足履被石子磨破了,衣裳被荆棘撕裂了。身后是楚国的箭矢在追,身前是未知的黑暗。王孙胜虽然少不更事,但也在这逃亡路上感受到了最初的恐惧,因为没有母乳,他没有力气哭喊,只能紧紧缩在伍子胥怀里,浑身颤抖。
在昭关下,青年的黑发一夜之间化为白雪,而王孙胜也全靠他指尖的血滴,以及好不容易弄到的鱼羹续命,等他们抵达吴国时,大人和孩子都憔悴得不成模样了。
可以这么说,伍子胥就像是他的乳母一样,而到了吴国寄居后,他则扮演了“父亲”的角色。
在被仇恨冲昏头脑时,伍子胥会高声怒吼,痛哭流涕,在研究阴谋时,他会草菅人命。他狠辣起来,连吴国人都很怕他,但他待王孙胜始终亲切慈蔼,唤他作“少主君”,有时则是更亲切的“胜”,他的双手抚过头顶时犹如皮革般柔软。他把王孙胜视为己出,亲自教导他识字,请孙武教他兵法剑术,同时向他灌输仇恨……
仇恨是他们活命的养料,是促使他们行动的前提,后来伍子胥帮助吴国破楚,烧郢都,鞭挞楚平王的尸体,算是报了家仇。但伍子胥却没把弱冠之年的王孙胜带上,他不顾王孙胜的请求,将他一个人丢在了吴国。
即便是被复仇冲昏头脑的伍子胥,也会排斥让王孙胜与楚国为敌这个念头。与伍子胥不同,他是芈姓熊氏,是楚王的直系孙子,这就注定了他不能参与到覆灭楚国的战争中,否则就算死了也难见祖先。
那是王孙胜第一次被独自撇下,他愤怒地在院子后面的树干上挥舞长剑,斩得树叶落满庭院,他倒不是想对楚王一家做什么,只是想回到让他魂牵梦萦的楚地看看而已。
后来伍子胥载誉归来时,王孙胜也没有向他恭贺,伍氏一族的仇是报了,伍子胥从此能安心地辅佐吴国称霸。但王孙胜却不能,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在吴国没有容身之地,只能用对郑国的“仇恨”来麻醉自己。
所以在加入赵氏后,每次讨伐郑国,王孙胜总是最积极,可惜盗跖屠杀郑国五千俘虏时没带他,而是将他留在了这里,留给了楚国大军……
他又一次被撇下了,一种被抛弃的愤怒再度从他心中弥漫出来。
现在,以宽容而闻名的楚王熊珍来了,他是王孙胜的亲叔叔,一面展现武力,围困陆浑,另一面又放下为王者的高傲,对他伸出了手。
早在吴国时,王孙胜就听说过楚王的大度。
当初,楚王逃亡途中,在郧地暂居。夜半时分,郧地的大夫斗怀怀恨楚王族灭斗氏之仇,便磨刀霍霍,想杀了楚王,幸好被他的长兄斗辛厉声喝止,这才作罢。
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后来立下了一些功劳,却不足以抵消罪过,但楚王在复国之后,却决定一视同仁,对斗怀加以奖赏。令尹子西反对,曰“请舍怀。”楚王却没有计较斗怀试图弑君的举动,说“大德灭小怨”,照样赏之。
更过分的还有蓝尹斖,这是楚王最为痛恨的人。当初在成臼渡口,蓝尹斖置求渡心切的楚王于不顾,自行驾舟带着家小远遁而去。然而楚国重建后,楚王同样放过了这个让他咬牙切齿的人,没要他性命。
这些举动,或许是在效仿晋文公,晋文公放过曾追杀他的里凫须,让晋国诸大夫放下心来,知道文公不会因为旧怨报复他们,楚王也想一改楚平王、囊瓦时代的苛政,建立一个崭新的楚国,但至少能看出来,楚王有足够的胸怀来原谅曾经严重伤害过他的人,更何况被他“夺了”王位的太子建子嗣呢?
“子为楚国王孙,祝融血脉,寡人会将汝视为己出,封之以土地百姓,策之以官爵珠玉……”他是这么承诺的,以王孙胜道听途说对楚王的了解看,这应该不是说说而已。
其实这是一个回到楚国的好机会。
魂牵梦萦的故乡啊,那波涛浩淼的云梦泽,那高耸入云的章华台,那筚路蓝缕的荆山,那埋葬了历代楚王的夷陵……
可是……
没有脚步声,身后的来人不知不觉靠近到他五步之内,直到王孙胜回头时,才惊觉他的存在,也不知站了多久。
一身劲装的眉间赤手搭在剑上,冷冷地看着王孙胜。
“楚王之邀,王孙要去么?”
……
眉间赤目视王孙胜,想通过面色变化弄清楚他心里的打算,再决定要不要一剑捅入他的胸膛。
自从铜鞮宫变杀了晋国太子后,赵无恤为了让眉间赤远离漩涡中心,便打发他到前线效力,汲取一些战场经验,以便将来大用,但任谁也没想到,眉间赤主动请求,要来陆浑做副将。
在赵氏战前庙算时,孙武预言,说以楚王的脾性,有很大可能会出兵援助秦国。也许是冥冥中的命运,眉间赤也觉得楚国不会安分,来到陆浑,他或许有报父仇的机会……
王孙胜对这个与楚国有仇的年轻人不冷不热,而且他也知道,眉间赤名为自己下属,实则也是监视他的监军。王孙胜虽然有这一师之众的指挥权,但他一旦有不臣之举,权力随时会被暗藏赵无恤虎符的眉间赤剥夺,甚至连性命也保不住。
这眉间赤虽然没什么领兵的才干,但剑术却是不虚的,连王孙胜也没把握胜过他,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两名黑衣,同样可以让王孙胜死在城墙上。
“胜岂是那样的人?”不管愿不愿意,王孙胜都把那封书信撕了,当着眉间赤的面洒落城下,眉间赤和两名黑衣的杀意才收敛下去几分。
“但楚王乃我叔父,胜虽然为赵氏效力,却不可无礼,可否让我回一封信?”
对于这个要求,眉间赤等人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他们还是寻来笔墨,盯着王孙胜的一举一动。
竹笔在手,王孙胜又看了一眼城外连绵数里的营火,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开始蘸墨下笔……
“叔父在上,侄胜惶恐再拜言,王驾亲临,小子竟不能远出百里亲迎,大罪也……”
“然人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小子之仇,郑也,今叔父伐晋以救秦、郑,小子若忘父仇而与郑人同处一室,是为不孝!”
字面谦卑而恭敬,可实际上,在楚王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视他为子时,王孙胜只想大笑。
他有父亲,两位,前者太子建给他留下了一桩必须报偿的仇恨;而另一位伍子胥则不断强化它,让仇恨充斥王孙胜的内心,此仇不报,他就没了立身于世上的理由,纵然有了安身之所,心也安定不下来。
王孙胜瞥了一眼眉间赤,此子也是从小就被他母亲灌输仇恨吧,虽然罪魁祸首囊瓦已经死了,但只要当时坐视此事发生的楚王熊珍还活着,他们的仇恨就没有结束。
他继续写道:“又晋国有俗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子乃赵氏之臣,弃军纳城而降,是为不忠。叔父有召,小子当从之,然不忠不孝之举不可为……“
……
”大军攻城,小子不得不操戈矛与楚为敌,若城破身死,叔父可枭小子之首,若陆浑完好,小子幸免,待报父仇后,自当引颈入楚,叔父大可戮小子于宗庙……”
次日清晨,陆浑城外的楚军大营,公子启将王孙胜的回信念诵一遍后,抬头观察楚王的表情。
没有被拒绝的震怒,只有淡淡的忧伤和惋惜。
“寡人有一个好侄儿。”楚王对左右感慨道:“有忠有孝,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
他赫然起身,让侍从为自己披挂甲胄,又让左右司马下去,准备攻城。
望着黑云压城的陆浑小邑,楚王笑道:“我越来越欣赏胜了,只可惜他不知海之宽广,妄图以螳臂之力,阻挡楚国戎车。”
“既然此小子不听话,寡人便稍稍教训他一顿,等拿下陆浑城后,再让他向孤请罪,到时候孤依然会将他扶起来,拭去他身上的灰土,带他回楚地,在先王之庙让他认祖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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