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本善让方云汉拿钱,他找人去买菜买酒,在他的家里。
做菜做饭。晚上在新屋招待帮忙的——他总算表示了一下对儿子的关心。
屋子里人很多,他们这几个同学,加上街坊邻居,有十七八人。
大家一面喝着当地白干,一面就着以猪肉为主的菜肴,一面抽着微山湖牌的香烟,一面从实用价值和美学价值上评论着房子的质量。屋里弥漫着香烟、酒气、菜香的混合气味。方本禄四叔一面让人喝酒,一面也大口地喝,大块儿地吃肉。他最近辞了建筑公司的活儿回来了,嫌工资太低,也不自由。方本善只要有酒,精神就特别好。他脸上红润润的,眼睛里闪烁着快活的光芒。他热情地让大家喝酒,夹菜,表现得十分大方,好像酒席是他出钱购置的。方本禄有意刺激他道:“你看你高兴的。你儿孙都有,现在又盖起新房子,可是,你没想一想,当初要是按照你们那个做法,儿媳走了,云汉出来还不打了光棍儿!”
这话不巧被过来送水的周月英听到了。周月英立刻翻脸道:“亏你呢,就会管别人的闲事,弄得人家不和!”
方本禄没有跟周月英争论,却把头转向了云汉:“你听听,妈这说的是人话吗?叫你说吧,你这家庭要不是我插手,你今天还有没有老婆孩子?当时你在监狱里,还不知要判多少年徒刑,要不是我把杜若留下,她早就走了。”
方云汉很是尴尬,只好陪着说一些好话。
这时候,跟云汉坐在一起的王博用胳膊肘搡了一下云汉。云汉心知其意,便站起来,装做去厕所的样子往门外走去。然后王博示意文海博、李晓军等一起跟着出去了。孟富和韩希忠还在陪着众人喝酒。
方云汉和王博等人一起去了河边的杨树林。今晚是旧历八月十四,将圆的月亮早早地挂在天上,向人间播撒着清辉,让一株株白杨树投下参差不齐的影子。白杨林外的沙滩,是一片银白。河水在唱着它那百唱不厌地歌儿。
这美好的夜景,曾经牵动多少诗人的心,让他们写出流传千古的名句!——方云汉这样想。——可是……他心里一阵难过。
大家在沉默中待了好一会儿。
“不知这几天形势怎么样。”王博冒出一句。
“我姐姐又来了一封信说,他们那里清查很紧,已经逮捕十几个了,都是‘一打三反’被逮捕,后来平反的。”李晓军忧郁地说,“他叫我转告云汉,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实事求是,不能说胡话。中化大大命是中央发动的,我们是响应中央的号召起来革命的。我们有错误,但是我们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
云汉仿佛觉得面前的李晓军就是李驰华,感激地点点头。
“我也是这么认为。这两天我又看了中共党史。内部历来斗争激烈,动不动就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多少革命者死于同一营垒的屠刀呀!老华今天捡起来的还是整人的那一套。中国弄不好还要乱在他的手里!”王博又一次讲演似地发表了他的看法。
方云汉制止他说:“我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了。我现在考虑,如果形势发展下去,我真的被判了刑,杜若阂的两个孩子怎么办。这是我的现实问
题。”他用沉重的语调说。然后自言自语起来:“月色多么好。今天是八月十四了,明天是我和杜若结婚的日子,八年了!人活在世上多难呀。我本来希望能够像陶渊明一样,躬耕田园,夫唱妇随。我还记得初中背诵的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句子:‘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可惜这点要求都不能实现。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就是我们造反派红卫兵的命运!”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云汉,你不能老是说丧气话,现在并没有可靠的消息说他们一定要逮捕你,这样,你就是自我惊扰了。”文海波批评云汉道,“人家说,精神是主要的。你这样的精神状态,能应付什么情况?”
方云汉没有为自己辩解,文海波批评的有道理呀,他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决定了他虽然羡慕古今中外的英雄人物,但是他却成不了英雄,不过是一位带着酸腐气味的封建士大夫式的文人。他很羡慕文海波和王博,他们是真正的男子汉。
“是呀。文海波说得对。我们现在应该抖起精神应付一切。就算又一次走到那一步,我们也不害怕。我们没有犯法,他们不讲政策乱搞一起,是站不住脚的。必要的时候我们就跟他们辩论。”王博还是像讲演似地提高声音说。这时候,方云汉注意到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的确像一位英雄。同时他也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月亮渐渐升高,照得河面银光闪闪。一切都静下来,连不知疲倦地嘶鸣的秋虫也潜声匿迹了。方云汉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就在这时,方云水慌慌张张地找来了。
“我估计你们到这里来了。”他说,带着些酒气。
“有什么事?”方云汉急问。
“杜若来了!”
“他来做什么?”云汉说。
“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方云汉刚要回家,杜若迎面走来,后面跟着韩希忠和孟富。
“杜若,你怎么这会儿来了?有什么事吗?”方云汉问道,一面就着月光查看妻子的脸色。月光下,他看到的是一张的脸,一张极为冷静的脸。
“杜若,有什么情况吗?”云汉问。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杜若。杜若平静地回答:“县里有人通知,叫你明天上午到党校报到,参加学习班。”
方云汉很清楚这是什么学习班,一阵凄凉的情绪掠过他的心头。他知道这一次大清查他是很难幸免的。但是如果婆媳之间关系好一些,他出事之后,杜若和两个孩子还可以生存下去,然而根据这几年的情况看,婆媳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怎么好转。这是他最担心的。人说家和外顺,家不和外人欺。假如上一次他在监狱的时候,婆媳之间不是那么你死我活地闹,也许杜若不会受那么大罪。这是历史的教训。但是这样的教训,他那偏执的母亲和愚昧的父亲能够接受吗?
他知道,这几年搞运动,要想逮捕一个人,往往先用办学习班的方式逼出你的材料来,然后让公安局将你逮进监狱。也许,明天他进了学习班,也就算跟家人分别了。所以,他希望利用这有限的时间调解调解婆媳之间的关系。
于是他来到厨房,对正在刷碗的母亲说:“妈妈,我可能又要出事了。”
“什么?又要出事?”周月英一手拿着饭帚,惊奇地望着儿子问道。
“是的。我听说外地逮捕了不少的造反派头头。”方云汉说。
“又要逮捕?”周月英的脸立刻变得很难看了,“俺这是什么命呀!刚刚安顿几天,又要出事!你打生下来就是个灾星,俺寻思着,到三十几岁了,什么灾气也该解了,没想到还是那样,俺可是伤了八辈子天理了,生了你这么个祸害呀!”她是个毫无
理智的人,此刻又开始了大哭大闹。
“妈妈,你怎么这样呢?我的意思是,事情既然这样了,到底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说了算了。我现在考虑你们的孙子和孙女,要是我万一再一次被逮捕了,判了刑,你阂爸爸好好照顾一下,因为他们毕竟是你们的后代。”
不料这几句话像是导火线,引得这包炸药又爆炸了。周月英大声哭闹,朝着站在院子里的杜若了她满腹的怨气:“你说的好!两个孩子有他的好妈妈,还用得着俺了吗?”周月英又把脸转向儿子撒泼道:“赖生呀,赖生!你要是早听俺一句话,你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遭事。你想想,为什么上一次他们逮你,这一次又逮你?还不是因为你娶了个好老婆?我早就说过,这社会关系是第一条,当时不叫你同意这门亲事,你当成耳旁风。结果还不是进了监狱?你想一想,这几年你可是没有闹什么事吧,可人家为什么还要清查你?还不是因为她带来的灾气缠在你身上?”
方云汉生怕在这个时候婆媳再闹起来,便哀求周月英说:“妈妈,你如果还承认你这个儿子,也承认平儿和安儿是你的孙女和孙子,你就不要这样。人家说,家和外顺,家不和外人欺,你这样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们团结得好好的,我就算有什么事,火焰山也能过去。要是家里吵吵闹闹,我也就没有信心活下去了。”方云汉说,一面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你说的倒好。家和外顺是不错,可你想想,这是俺说了算的吗?她过门多少年,什么时候跟俺一心来?”周月英继续抬高声音,对着杜若大声说。看来她是要借此机会大闹一场,把这几年积攒的怨愤,在儿子罹难之前统统出来。
方云汉失望了,他现在不是促使婆媳和解的问题,而是如何避免眼前的这场冲突。于是他狠狠地抹了两把眼泪,来到院子,约杜若离开这里。临行前,王博等人对云汉和杜若进行了一番安慰。然后,韩希忠和孟富陪着他俩回了中学。
此时,安儿正啼哭着找妈妈,平儿也在一旁哭泣。石小花在哄着两个孩子。云汉和杜若回来后,孩子才不哭了。
石小花告辞回宿舍去了。
方云汉虽然很疲劳,但是这一夜却没有睡好觉。很奇怪,今晚的月亮特别明亮,月光透过玻璃窗射进窗内的桌子上,反射光映得墙壁明晃晃的。外面一片太平祥和的气氛。这大自然也是看人行事的。既然老华接了毛泽东的班,当了英明领袖,受到大自然的青睐也是正常的。
方云汉在辗转反侧,只觉得心里有话要跟杜若交代,但是交代什么,他又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希望妻子对忍耐一点,避免发生悲剧性的冲突,这样还叫他有点希望。杜若答应着,表示尽量不跟婆婆接触。他说,这一次可能不是哪一次,老华是个没有知识的铁腕人物,为了他的权力,他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得出来,听说外地已经逮捕不少了,自己也很难幸免。他说很对不住她,她嫁给他这些年,没有过几天平安日子。杜若说这跟自己的家庭也有关系。云汉说,他一直惦记着,他出事后她娘儿们怎么活下去,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那一场灾难过来了,就不怕这一劫。说这些话的时候,杜若始终是平静的,就跟今晚的月光一样平静。听到安儿快活的呓语,方云汉的泪水又流出来了。“杜若,我对不住你和孩子,你们都跟着我受罪!”方云汉说。他有一种负罪的感觉。
“别那么说,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家里的事不用你惦记,我会应付的。你就安心参加学习班吧。”杜若安慰丈夫说……
月亮越来越明亮了。也许,宁静祥和的夜晚,恬然熟睡的孩子,缱绻缠绵的夫妻,会感动执政者那一颗铁的心,使他收起他的铁腕。方云汉望着书桌上的月光,自言自语地说:“是的,他也有老婆孩子,他也许会有一颗悲悯之心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