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城楼外,两个身穿鲜丽袄裙,外罩银狐斗篷的姑娘人手一只孔明灯, 在婢女的帮衬下将灯罩一点点撑开。
姜稚衣一面捣鼓着自己的灯,一面瞅了眼宝嘉那只, 看到灯罩上赫然七个飘逸的大字——
“阿姊, 这灯是拿来祈福许愿的, 可不是拿来咒人的。”
宝嘉凤眼一撩:“你怎知孤独终老是咒人的话,说不定人家就喜欢孤独终老呢?”
“这世上哪儿有喜欢孤独终老的人?”
两人引了火亲手点燃灯芯,两盏孔明灯在火光里徐徐高升。
宝嘉站在原地, 眼望着灯随风飘远,不知在答姜稚衣还是自言自语:“一走七年杳无音信,回京一个多月半步也没踏进这长安城门,不是喜欢孤独终老是什么。”
“我看人家是听闻阿姊府上如今面首成群,所以才不来自讨没趣了呢。”
“你一小孩儿懂什么?我与他相识的时候你才八岁。”
姜稚衣撇撇嘴:“那我如今长大了呀, 阿姊说与我听听嘛,你与李军医究竟怎么回事?”
“那就与我说个开头和结尾,中间我自己来猜就是了。”
“你阿策哥哥也成日这么被你磨缠?”宝嘉笑着觑觑她,拿她没法,沉默片刻,仰头望着天边远去的灯缓缓开了口。
“开头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父亲当年在太医署任职,医术不错,悬丝诊脉的技艺也比同僚可靠, 后宫便常请这位李太医诊脉,我也是如此。有次我身子不舒服, 照旧指名李太医来,却听说李太医在范贵妃那儿,一整天都走不开。原本换个太医也没什么,但这事摆明了是范贵妃故意不放人,我当年也是小孩心性,便非要李太医过来。”
姜稚衣大概明白,宝嘉阿姊是自己开府以后才与圣上、皇后还有太子关系疏远,当年住在宫里时应当与他们尚算和睦,范贵妃处处与皇后作对,她儿子二皇子又处处与太子作对,宝嘉阿姊当年肯定帮着母后和兄长,忍不了范贵妃踩在她头上。
“结果你也猜得到,范贵妃仗着河东范氏的势力,在宫中一向嚣张跋扈,李太医得罪不起,但也知道若换别的同僚来我这儿,我肯定不买账,便派了个特别的人来我宫中请罪。”
“这特别的人便是他的亲儿子?李军医那时候还未及冠,便已在宫中任职吗?”
“算半任职吧,李答风当年是太医署的学生,也有跟着太医出诊的时候,不过都是去些官吏家中,进后宫倒是头一次。”
“那真是可怜李军医了,头一次去便碰一鼻子灰,知道后宫水多深了。”
宝嘉以为说起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应当同嚼蜡一般毫无滋味,被姜稚衣这一说,一边讲竟一边笑出了声:“他的鼻子可碰不着灰,人精明着呢。”
她隐约还记得,那天李答风来的时候她正为范贵妃火冒三丈,肚子又疼得厉害,听他在那儿不疾不徐地自报家门,躺在榻上砸了一盏茶出去。
茶盏砸得稀碎,就砸在李答风跟前。她的贴身婢女翠眉微笑着说场面话,说她身子不舒服,气不顺呢。
她还以为这李太医的儿子是被派来当受气包的,肯定吓得抖如筛糠了,没想到隔着床帐看见那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弯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的茶盏碎片。
片刻后便听见一道斯文的男声在帐外响起:“公主腹痛,微臣本也要过问公主今日的吃食,想来公主是在告诉微臣方才饮用过什么。”
“你们李家人胆子大得很,当爹的请不动,当儿子的,还敢妄自揣测本公主的用意。”她在帐子里冷声道。
帐外人仍是泰然自若:“是微臣僭越了,不过微臣来时看过公主的医案,公主正值癸水时期,这茶泡得过浓,饮用易加剧腹痛,不论为何,公主砸了都是对的。”
她当年脸皮尚薄,听年长的太医说起癸水倒没什么,可李答风声音那般年轻,听起来比她大了没几岁,可算她同龄之辈,她一时觉着脸热,这火便有些发作不起来了。
翠眉开口说记下了,问她可要请李答风为她诊脉。
“连个正式官衔都没有,会诊什么脉,叫他出去吧。”她不耐烦地捂着小腹背过身去。
帐外人却坚持道:“公主,微臣不敢自诩医术高明,但既然来了还是为您诊上一脉,公主过后可将微臣的方子拿去太医署验错,若方子有误,您大可开罪微臣与家父。”
宝嘉说到这里的时候,姜稚衣笑着感慨:“李军医年纪轻轻就很懂人心,难怪能得阿姊青眼。”
宝嘉轻嗤了声。自然,他当时都这么说了,她怎会不试上一试,便让他为她悬丝诊脉,谁知他不光开出了对症的药方,还附加了可长期使用的食疗方子,专治她的宫寒之症,事后她拿去给父皇身边的御医看,御医也是赞不绝口,说后生可畏。
她不服气,觉得碰巧罢了,非要再试试李答风的医术,过了几日,指名他来看诊。
李答风第二次来她宫里的时候,翠眉客客套套地给他请了茶,说上回他开的方子极其对症,公主十分信重于他,故而今日不适便请了他来。
李答风再次为她悬丝诊脉,她却隔着厚厚的床帐,将丝线的另一头悄悄绑在了一只怀孕的母猫腿上,就等着李答风出一头冷汗。
却不料帐外人沉吟片刻,连声儿都不曾抖一分:“恭喜公主,这是喜脉。”
“大胆!”翠眉在旁怒斥一声,“公主尚未出阁,癸水方了,何来喜脉?你这信口开河的,可是要坏了公主名节!”
李答风在外恭敬拱手作揖:“微臣说的并非公主,而是公主的爱宠,恭喜公主,这母猫一胎怀了三只小猫,公主下月便可多添些玩伴了。”
她在帐子里摸着圆滚滚的猫肚子惊诧万分,努力分辨着这猫到底怀了几只,却实在摸不出来。
李答风继续侃侃而谈:“公主若想知道这三只小猫的具体状况,可将丝线上挪半寸,这样微臣诊得更准确些。”
其实那时候她并非真要拿李家开刀,知道根因在范贵妃,李家也是无辜,只不过头一次李答风来请罪的时候一点也不怕她,她想压压他风头罢了。
结果那次过后,李答风给猫诊脉的事便在宫里传了开去,等到下月,许多宫妃与公主都来好奇她的猫到底生了几只,一看真是三只,她非但没压着李答风的风头,反叫他名声大噪了起来。
那之后,宫里旁的妃子公主偶尔也会让李太医带着李答风一道过去看诊。
她起初听说的时候并未在意,也不想再玩那些把戏吃瘪,便将这人抛去了脑后。
几日后,她的猫因生产虚弱,蔫儿得不太对劲,她请来宫里兽医给猫看看,结果兽医治了两日,一点好转也无,眼看着猫一口食物也吃不进去,更蔫儿了。
连换了三个兽医都是束手无策,这关头,翠眉想起了李答风,说既然他能给猫诊脉,不知会不会有办法?
她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让李答风来试试吧,派人去请,偏偏好巧不巧听说李答风在她三妹——范贵妃的女儿宫中。
听闻那段日子三公主隔三差五头疼脑热,已不是头一次请李答风过去。
这范家人就要跟她作对是不是?她气不打一处来,将猫护在襁褓里便乘上轿撵去了三妹那儿。
就在她三妹的寝殿,当内侍高喊“宝嘉公主到”,李答风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她第一次离开帐子看见了那张脸——
高鼻梁,桃花眼,面若敷粉,浓眉薄唇。
第一眼,她就明白她的三妹隔三差五头疼脑热,一定是装的了。
李答风回过头来,对上她打量的目光,一瞬过后低垂下眼去,朝她拱手作揖:“微臣参见公主。”
“阿姊怎的过来了,我就是一点小病,不必劳动阿姊亲自来看望我……”床帐里,一道“虚弱”的女声传了出来。
“三妹不必自作多情,我并非为你而来。”她朝后打个手势,让翠眉将襁褓里的猫抱上前来,转向李答风,“来,给我的猫看看病。”
床帐里传出她三妹不可思议的声音:“阿姊,我人还在病中,你拿一只猫来打断我瞧病,可是要羞辱我?”
“你这装病精最好给我闭上嘴,奉劝三妹一句,装病这事装着装着可能就成真的了,还是积点德吧。”
她三妹急了,拉开床帐喊:“李郎君,你是我请来的,你若敢给旁人看诊,便是坏了太医署规矩,我可要治你的罪!”
她这长姐都还没定亲呢,底下妹妹就自己找起郎婿来了。
她笑盈盈看向李答风:“可我的猫又不是旁‘人’,李郎君,你说是不是?”
如果当时,李答风以“先来后到”为由,世故而圆滑地拒绝了她,继续去给她三妹看诊,大约她就不会瞧上这个人了。
但他从翠眉怀里接过了猫,低头探了探猫脖子,似是被这病状惊了一跳,理都没理她三妹,也忘了对她用敬称谦称,皱眉道:“怎么回事,与我说说。”
那一刻,她觉得,她三妹人品不行,但眼光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