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元年, 新帝登基,于新年正月处置了两件国政要务。
依大烨律法, 谋逆者当斩,并罪及三族, 其父子当从死, 其母女妻妾、兄弟姊妹、祖孙及部曲、资财、田宅当没收入官, 其伯叔父、兄弟之子当流放三千里。
沈氏门庭人丁稀薄,因其未婚妻已于兴武十二年与其解除婚契,故三族之内只余其母一人, 与长安沈府、河西沈府内家丁仆役一同依律论处,以儆效尤。又因沈氏麾下未有参与谋逆者,故玄策军不受牵连,由穆氏暂领,仍照旧制驻守河西。
其二, 新帝就大烨与西逻和亲终止一事,与西逻磋商洽谈。
新帝反对先帝生前对西策略, 欲以互惠互利之商贸政策与西逻促和。
西逻老王痛失次子,却因和亲祸端起于西逻二王子,无可追究大烨,加之年事已高,无力为继,命西逻大王子代理国政。
西逻大王子本有亲近、学习中原以促本邦繁荣之意,愿接受大烨新帝和议,与大烨签订和盟达成共赢。
因大烨与西逻和亲一事起始的风波, 到此正式落幕。
待一切尘埃落定,世人再提起兴武帝, 既有褒扬其早年在位期间振兴大烨武力,亦有诟病其晚年背弃初心,牺牲功臣之女换取和平,猜忌武臣,可谓成也兴武,败也兴武。
论及沈元策,朝堂上下虽不知事发当日具体真相,却猜到沈元策此行孤身入长安,实为鸿门赴宴,所谓弑君或是不得已之反杀,无不为大烨陨落如此少年名将扼腕叹息。
听闻沈元策身死次月,永盈公主上书自请废除公主封号,还郡主之名,自此长居河西。新帝应允。
姜稚衣站在庭院里,看着府里忙碌着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露出了安心的笑意。
新帝查抄河西沈府以及长安沈府都只是做了个样子,实则已将人偷梁换柱,沈夫人和青松如今正在来河西的路上,长安沈府那边其余仆役家丁因并非亲信,便都遣散了,河西沈府这里的人本是心腹,便都转移到了瑶光园。
姜稚衣带着婢女清点完一样样自远方送来,贺她乔迁新居的礼物,独自进了书房,坐在窗边拆起那些随同礼物寄来的信。
第一封是舅父的信,舅父照旧与她报平安,说家里一切都好,只是钟氏如今不堪支撑主母之位,二人已决意和离,而许氏无意打破规矩,以妾上位,故而提议他迎娶新妻,舅父问她这个提议如何。
“这样也好,”姜稚衣与一旁惊蛰说,“侯门总要有当家主母,许姨娘为人虽无可挑剔,但扶妾为妻对舅父仕途有损,整座侯府也会被人看轻。”
惊蛰笑着说:“郡主如今果真是当家的人了,考虑越发周全,依奴婢看,郡主在回信中提醒侯爷择新人时注意对方品行,莫再步钟氏后尘便好。”
姜稚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搁下舅父的信,又去拆第二封裴雪青的信,一面看一面与惊蛰说:“雪青阿姊说,她兄长去年决心入仕之后,她也心有所感,决定在长安开一间医馆,筹备至今,医馆已经落成。”
“看来裴姑娘自从手刃仇人之后是当真振作起来了。”
姜稚衣轻眨了眨眼:“不过雪青阿姊往后或许不会嫁人了吧。”
“或许吧,女子也并非一定要嫁人。”
姜稚衣听出了惊蛰的意有所指。早前惊蛰在郑县医馆养伤时本与一位学徒看对了眼,后来为她两度来往于河西长安,这段姻缘就搁置了。如今安定下来,姜稚衣本想为惊蛰做主成了这桩婚事,但惊蛰不想离开她去长安,也不愿对方抛家弃业来河西,便与对方了断了。
“来日方长,或许有新的际遇呢,若再遇良人,出嫁也很好,若未遇良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很好。”姜稚衣说着,叠拢裴雪青的信,又去拆宝嘉的信。
宝嘉阿姊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说她的礼先到河西,她人晚一步也到河西了。这长安城住得真没意思,公主府的面首也无趣得很,都遣散了,不如来河西散散心。
姜稚衣笑着读下来,隔着两千里都听到了宝嘉阿姊打算盘的声儿。
“裴子宋说,自从我去年散尽家财贴补杏阳百姓,在杏阳就是一位活着的女菩萨了。”姜稚衣读着信跟惊蛰打趣,“说什么呢,我家财可还没散尽,这才哪儿到哪儿,咱们回头再清点清点,留在长安的产业如今也不方便就近打理,不如变卖了,到河西来置办新产业。”
姜稚衣继续看信,又看到裴子宋说杏阳如今已然恢复生机,百姓给三七他们一百零一名玄策军建了英雄祠。
姜稚衣眼望着东南的方向出了会儿神,喃喃道:“等之后安稳下来,去杏阳看看三七他们,请他们喝杯喜酒吧。”
仔细收好四封信,姜稚衣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托起了腮。
这四封信所说尽是不同的事,却都有一个相同点,他们一个人也不曾问起元策。
刻意不提,许是不愿令她伤心,又许是他们隐约猜测出了真相,知道不提才是平安。
元策临走与她说过自己的计划,姜稚衣猜到齐延派手下为元策当了替身,但如此鏖战,元策一定也受伤了,否则以他快马加鞭的脚程,不会在路上耽搁至今。
当时元策去长安虽未带一兵一卒,但其实李答风后脚跟了过去。有李答风在,他的伤势应当能得最好的包扎。
好想下一刻就见到他,想安慰安慰他新添的伤疤。
姜稚衣想着,从一旁一只匣子里取出了一张信笺。
是正月里收到元策报来平安的密信,用的不是沈元策的笔迹,而是元策自己的笔迹,只写了一句话——
“陌上花开,将缓缓归。”
姜稚衣抬起眼,望着窗外栽好的杏花树,满树雪白密密匝匝,庭院飘香。
花都开好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正闷闷地撑腮想着,眼前忽而一道箭影闪过,箭矢如流星破空,下一瞬夺一声响,入木三分。
满树雪白被一箭震落,春风飒飒,吹起漫天杏雨。
姜稚衣缓缓直起身,愣愣看着熟悉的一幕,心也如同此刻嗡振的箭羽,震颤着怦怦跳了起来。
带着几分近乡情怯般的犹疑,姜稚衣慢慢从窗前站起,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庭院里,一身绯衣的少年临风而立,衣袂翩飞,看见她的第一眼,垂落掌心长弓,弯起唇角,朝她张开了双臂。
大婚那日,她说他穿红好看。
姜稚衣一瞬间热泪盈眶,向他拔足狂奔而去,飞扬着裙裾撞进他怀里。
元策收紧手臂拥住了她,闭起眼,下颌轻轻摩挲起她发顶,像在感受她的真实:“回来了,以后是你一个人的元策了。”
姜稚衣紧紧环着他的腰,听着他鲜活的心跳声,嗅着他衣襟处让人安心的气息,闭上眼睛:“是我一个人的元策了。”
漫长的相拥里,忽然一道脚步声响起,谷雨抱着一只木匣走了进来:“郡主,姑爷,长安宫里来的,不知会不会是圣上给郡主的乔迁礼。”
两人一同睁开眼来。
元策一双眼危险地眯起,咬着字道:“我好像还没死吧?”
姜稚衣一噎,轻轻挠了他一下,让他少说不吉利的话,回头问谷雨:“什么呀?”
谷雨眼看两人如胶似漆地抱着,一分一毫也不肯分开,连圣上的礼物到了都没有拨冗来看的意思,便走上前来,替他们打开了匣盖。
一只属于将军形制的玄金兜鍪映入眼帘,兜鍪之上鳞甲垂落,恰好遮住面孔。
这不是给她的,而是给元策的。
元策如今不能再以这张脸入玄策军,这是齐延暗示,元策可以换一个身份做回他的将军。
不过齐延不知道,元策在玄策军中本来就有另一个带着面具的身份。
八年斥候生涯攒下的威望,棘竹二字在每一个玄策军士兵心中的分量,不输“沈少将军”。
姜稚衣刚想到这里,忽听头顶元策轻轻啧了一声:“不收,退回去,打了十年仗才刚歇第一天,有没有点眼力见儿?”
说着弯身一把打横抱起姜稚衣。
姜稚衣一声惊呼,搂住了他的脖颈,被他一路稳稳抱着朝卧房走去:“……做什么去?”
元策低头看着怀里人一笑:“做你的郡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