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送过慈禧一只鹦鹉, 比寻常鹦鹉更伶牙俐齿,能背千家诗,能用二十三种语言打招呼, 每次一见慈禧, 便高呼“老佛爷万岁万岁万万岁”。慈禧特别钟爱这畜牲, 每逢袁世凯单独启奏, 就事先让它在殿阁里等着。
袁世凯在东暖阁等了半天, 忽听到聒噪喜庆的“老佛爷万岁万岁万万岁”,连忙下跪迎接。
他这次单独请见,主要为两件事。其一, 法国公使潘荪纳找了他几次,申明他从未私通过大清御史, 那条在监察御史宠爱的姨太太的房间里发现的钻石项链, 是被人盗窃后, 故意栽赃,他找了那条项链很长时间, 既然现在找到了,希望能够物归原主。
袁世凯也察觉到那件事颇不同寻常,但他目的已达成,才没兴趣去为法国公使查察“冤情”。更何况,潘荪纳暗示他的家传项链失窃可能与庆亲王奕劻有关, 袁世凯就更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他口削春秋, 跳过所有客观疑点和主观情绪, 简短地向慈禧表达了潘荪纳的愿望——收回被清政府充公的钻石项链。
慈禧已经不是第一次和洋人打交道, 还是忍不住为他们的厚颜无耻和贪婪吝啬震惊。她想:“好嘛, 私通我朝官员,窃取国家机密, 被抖搂出来,我们不追究就罢了,反倒向我们要起贿赂物品来?”
然而,法国公使既然开了这个口,不给他,怕又要引出什么祸事。
慈禧一生受过好几次惊吓,年纪大了,不免愈加小心翼翼,生怕在自己有生之年,发生大变,所以她拉长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还是对袁世凯说:“就给他吧。”那语气仿佛在可怜一只乞食的小哈巴狗。
袁世凯低头遵命,很快谈到第二件事,也是他今天要求私下请见的主题。
他递给慈禧一张照片。
慈禧眼睛已不太好,她从宫女手中接过眼镜,仔细看了看,说:“这是韦守中?他穿了西服,盘起辫子,险些没认出来。”
袁世凯说:“老佛爷好眼力。臣拿到这张相片看了五分钟,才认出韦大人。老佛爷一眼就看出来了。”
慈禧微露笑容。她不信袁世凯的奉承,但听听也没什么坏处。
但袁世凯接着说:“老佛爷您再看看,韦大人旁边两人是谁?”
慈禧又看了眼,猛地皱起眉头。
袁世凯忙说:“老佛爷认出来啦。没错,他们一个是康有为,一个是梁启超。”
慈禧脸上乌云密布,她狠狠瞪着照片,似恨不得将照片瞪成灰烬。
袁世凯说:“不瞒老佛爷说,康、梁二贼自那次阴谋败露,逃离京城后,到处钻营,散播老佛爷的谣言。臣因拒绝过他们,也在他们造谣中伤之列。臣几次派人去跟踪二人,一有机会就要将他们缉拿回京,以正国法,奈何二贼狡猾,贼党又多,每每功败垂成。这次臣的手下在跟踪二贼时,意外发现他们与韦大人在上海时报馆前碰头。他们也知韦大人是老佛爷信任之人,生怕有事,才拍下此照,匆匆寄到臣处。臣不敢私自定夺,故特来请老佛爷示下。”
慈禧之前一声不响,这时似乎抓到破绽,突然开口:“韦守中怎么会在上海?”
“这……韦大人身体不好,正在上海就医。”
“他几时去就医的?”
“足有两三个月了吧。”
慈禧“嘿嘿”了两声,又陷入沉默。
袁世凯知慈禧护短,便以退为进:“此事虽然甚为蹊跷,但韦大人一直忠心事国,恐怕,其中有什么隐情吧。”
慈禧说:“‘忠心事国’,可能他心中的‘国’,已易主了吧。”隔了片刻,她又深叹口气,“想不到,连他也背叛了哀家。”
袁世凯不敢接话,心中又喜又妒,喜是慈禧信了他的话;妒是韦守中在太后心目中果然非比寻常。
慈禧将照片给了一旁的宫女,只觉心灰意懒,站起来要走。
袁世凯急了:“老佛爷,韦大人之事,要如何处置呢?”
慈禧说:“他救过哀家和皇上,今日宁可他负哀家,不可哀家负他。他身体不好,就准他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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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忽然下令罢免韦守中,只说他办事不力,未明示到底怎么个不力。韦家姐弟已经被那木打过预防针,听到只是罢免官职,不禁都松了口气。但罢免消息出来不久后的一天,韦景煊气喘吁吁地自己跑来找韦春龄,告诉她,事情还没完。
“也不知怎么回事,袁世凯在老佛爷面前告了爹的状,得了逞,反而更不放心了。”韦景煊说,“我从奕劻漏的口风中猜测,袁贼似乎要对爹爹‘斩草除根’。”
因为这么句“斩草除根”,韦春龄为防万一,出发前往上海探父。
韦守中如他所说,被梁启超安排在他的小别墅内,地点就在那张出事的照片上的时报馆附近。
韦春龄下了火车,上了黄包车,又在离别墅两条街处下来,慢慢走去。
马路两旁种满了梧桐树,新叶刚刚抽芽,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往上看是有几分阴森的天空,往下一点看,是一幢幢风格迥异的洋别墅。路上行人不多,韦春龄一般很少注意他人的服饰,现在也不由自主地被几位太太小姐别出心裁的穿衣打扮吸引了目光。
有个小孩子,从韦春龄下车后便一直跟着她。
韦春龄离她父亲的住所越近,心中越是怀疑。她想起韦景煊给她收拾东西时,在她口袋里塞过一面梳妆镜。她掏出镜子看了看,镜子上映出后面那孩子的半张脸。
原来那人并非孩子,只是身材矮小,看样貌,足有二十出头了。他的眼神阴鹜而呆滞,让人想起风化厉害的古代石雕上的人物眼睛。
韦春龄疑心更甚。她收了镜子,在下一个路口转弯。
这次,那人倒没跟着她转,而是笔直向前,停在了一幢哥特风格、红砖黑铁皮尖顶的小别墅前。
那人对着门牌号码看了一分钟,歪头思索了会儿,便踮起脚尖按下门铃。
韦春龄心想:“他果然是来找爹的。”
别墅的门开了,那人不知和开门的人说了什么,就走进去。
韦春龄犹豫了一会儿,也向别墅走去。她没走几步,就听到从别墅里传来几声枪响,接着就看到刚才那人飞一般地冲出来。
韦春龄心头一紧。那人看到她,面现凶恶之色,低声吼:“滚开!”韦春龄往旁让了让,却在他经过时,故意往前一跌,出其不意,扣住了他的手臂,一用力,将他的手肘拉脱臼了。那人大叫一声。韦春龄依样画葫芦地炮制了他另一处手肘,然后拔出枪,抵在他后背上:“给我回去!”那人不得已,一步步回到他刚离开的别墅中。
韦春龄心中大悔。她知道这人可疑,可没料到他就这么冲进去直接开枪了。她想,韦守中多半不能幸免了。
但别墅中的气氛和她想像中大相径庭。韦四喜看到她便惊喜地叫出来:“我的小少爷,你回来啦!”其余几个面生的仆妇尽管脸有惊惶之色,但更多的是茫然。连双肘脱臼的刺客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韦春龄问韦四喜:“大人呢?”
韦四喜说:“大人在房里睡午觉呢,甘师傅守着他。”
“哪位甘师傅?”
“侯督办的手下甘熊。”
听到“甘熊”二字,韦春龄和刺客同时一震。
韦春龄喜说:“那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韦四喜恨恨瞪了刺客一眼,颇为得意地说:“有个不长眼的人拿枪指着开门的唐伯,逼他带他去见大人。唐伯把他带到大人书房,叫了声‘大人快跑’,这人就以为背对他们写字的是大人了,连开几枪,自己逃了。怎么,他这是撞小少爷枪口上了?”
韦春龄让韦四喜好好看着刺客,她自己先去见韦守中。
她经过书房,看到唐伯正带着几个人在收拾残局,她因此赶上瞄到了那个不幸挨了几发子弹、穿着韦守中衣服扮作他的塑料假人。
真正的韦守中还在他的卧室里。他刚被枪声惊醒,起床换好了衣服,就听到门外甘熊的“嗬嗬”声,仿佛黑熊看到了它喜欢的糖果。紧接着,他看见了他的男装女儿。
韦守中见到女儿,老实说是开心的,但女儿仍作男子打扮,又叫他不快。
韦春龄将自己此来原因说了,顺便解释了下刚才的子弹风波。
韦守中冷笑:“好个袁世凯,还真和我干上了。启霖、鸿机先后罢免,我就知道,自己也不远了。不过看来,他要的还不止是我的乌纱帽咧。”
韦春龄看到那假人,便明白韦守中已不是第一次遇刺。她说:“确定刺客是袁世凯派来的?”
韦守中说:“你不是刚抓了个人?一问便知。”
韦春龄让人把刺客带过来,她和甘熊一左一右护在韦守中身旁。
谁也没想到,刺客进来后,先看到甘熊,风化的石雕像仿佛忆起了几千年前的过往,阴鹜、呆滞的眼神有一瞬显得生机盎然,接着,才又重归呆板。
甘熊却也惊讶地看着他。
经过一番比划交流,韦守中父女才了解到,原来这个不走运的刺客叫胡弗,是江金山旧部八大金刚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江金山溃败后,胡弗就不知所踪,想不到现在成了职业刺客。
因为甘熊受王婆婆迫害时,胡弗还是小孩子,所以甘熊对他不像对其他人那么憎恨。胡弗见甘熊彻底不能说话了,也觉得很是感伤。
甘熊征得韦春龄同意,先把胡弗两处手肘复归原位。
韦春龄问胡弗:“是谁派你来刺杀大人的?”
胡弗一脸为难:“你们既然是我甘二哥的朋友,我对你们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关于这事,我只知道一个药店老板在俞挽师处出榜悬赏,要大人的性命,我正好缺钱,就揭了他的榜,其它一概不知。”
韦春龄说:“这位药店老板是谁?”
“他自称‘天师堂苗老板’。但这种悬赏榜上写的,多半不是真名。”
“俞挽师又是谁?”
“他是青帮一个大头目,江浙一带的杀人悬赏榜,全归他管。”
胡弗双肘处疼得厉害,讲了几句话,便唇色泛白,冷汗涔涔落下。甘熊眼中露出不忍之色。韦春龄看看她父亲。
韦守中说:“你是拿钱办事,并非与我有仇。现下既然说清楚了,你又是甘兄弟的朋友,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来刺杀我,这次的事,就一笔勾销,你走吧。”
胡弗大喜,忍痛向韦守中磕了三个头。甘熊也向韦守中鞠了一躬。
胡弗快走到门口时,却又被跟上的韦春龄叫住。他心里一沉,转头警惕地看着她。
韦春龄说:“你胳膊疼吧?”
“还好。”
“刚才以为你杀了我爹,一时情急,下了重手,真对不住。”
胡弗苦笑:“这是我活该。”
韦春龄叫韦四喜拿瓶未开封的止痛药来。韦四喜还不明白前因后果,忿忿地拿了瓶新药过来。韦春龄当着胡弗面拆瓶,倒了两粒在自己手中,递给他。
胡弗道了声谢,急忙凑过头,将药吞下。
韦春龄看他走了,又回到韦守中处。这时,莫家姐妹听到她回来了,也过来问长问短。
莫静兰听说韦景煊一切安好,才放下心,又听说他正积极准备为父亲平反,不禁又紧张起来。
韦守中也皱眉说:“胡闹,他这点能耐,能干什么?别反中了别人圈套,把自己套进去。”
韦春龄说:“爹放心,景煊机灵着呢。袁世凯要派人害你的事,也是他给我透的消息。”
韦守中摇摇头:“我这里没事,你赶紧回去,制止你弟弟一切为我‘平反’的行动。我确实和康、梁二人是好友,也确实对老佛爷有所不满。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她如今要收回去,也由得她。”他话是这么说,声调、表情里却透露出一种凄楚。
莫静姝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女儿才回来,就赶她走,下次见面,知道是几时呢?”
韦守中说:“我在这儿时时有性命之忧。她和你们不一样,会点功夫,又爱逞能,你就真放心她留在这里,替我挡子弹?”
莫静姝马上不说话了。
韦春龄岔开话题:“对了,甘熊怎么在这?侯英廷也来了吗?”
韦守中这才露出点欣慰的笑容:“他刚平了刘思裕的乱,听说我在上海看病,暂时回不了桂林,就和甘熊两人远道来看我。他比你早到一天,见我这里步步为营,草木皆兵,说我不能住在这儿了。他有个朋友在杭州开武馆,他八/九年没见过那人了,先过去探探情况,如果行,就回来接我们去杭州避一避。”
“侯督办那位八/九年没见的朋友,以前也是土匪吗?”
韦守中哈哈大笑。莫静姝这次把责备的目光转向女儿:“土匪怎么了?英雄不怕出身低。英廷现在升了督办,多少事要忙,一听你爹不适,便路远迢迢赶来看他。你爹丢了官,他依旧任劳任怨地替他办事。有道是‘患难见真情’,英廷对我们一家如此有情,我们也不能叫他吃亏。”
韦守中叹了口气,说:“要不是孩子们淘气,英廷早就是我的女婿了,我差遣自家人,也不用这么过意不去。”
莫静兰说:“男未婚,女未嫁,大人真心要报答他,也不是没机会了。”
韦守中犹豫:“你是说,再跟他提娶春儿的事?可我怕他以为我真将女儿嫁给了载振……”他忽然瞥到韦春龄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便一跺脚,骂她,“你怎么还在这儿?还不快避开!”
韦春龄离了父母,暗暗摇头,心想:“和他们真是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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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春龄不是很相信胡弗,所以送走他时,给他服了两片止痛剂。药没问题,她的掌心有问题。胡弗吃了两片在她的手掌中躺过的药,把满洲贵族特制的一种香料也吃了进去。
接下来,韦春龄只要找一条鼻子灵敏的狗带路就成。
在韦春龄离开哥特小别墅二十分钟后,一人一狗,到了一家叫“天师堂”的药店门前。
韦春龄看到店铺的名字,有点啼笑皆非。
一个伙计在店门外和隔壁店的女老板说话。韦春龄上前向伙计打听苗老板时,隔壁店的女老板热心地回答她:“你找苗大夫看病还是抓药?他刚刚被叫去天香楼应局了,今天恐怕没法看病了。”伙计也说:“是啊,今天马上要关门了。”
韦春龄说:“苗老板是一个人出门,还是两个人?”
伙计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本来是两个人,但有一个……突然生病,所以他就一个人去了。”
韦春龄谢过伙计和女老板,伙计随口向她推销了一种新调配出来的治便秘的泻药,她也买了。
离开天师堂后,韦春龄在路边买了两个牛肉包子,喂狗吃了,打发它自己回家。她则叫了辆黄包车,去往天香楼。
韦春龄到达天香楼时,店里刚刚亮起灯。炽热的橘光,似也沾了层油气,发出喷香的味道,顿时把外面天空中才有了一点淡白影子的月亮给比了下去。
伙计见韦春龄一个人,便问她是否和人约好了,韦春龄才说了个“苗”字,伙计便明白过来,脚步轻快地在前带路,把她引到一间包房门口。
韦春龄突然停步,一拍大腿,说:“瞧我这记性,说好等另一个朋友一起来的,我抛下他自己先来了。他不识路,我得去接他。”“那我……”“你忙你的,我知道房间,待会儿自己来。”
韦春龄和伙计一起下了楼,伙计被一桌客人叫了去,她趁没人注意,又一溜烟地回到了二楼。
苗老板所在包房在走廊尽头,旁边是一间准备室,伙计有时一次端几道菜上来,就在准备室桌面上放一放,然后一样样送进包房。韦春龄刚才上来时,正好有个伙计从里面端菜出来,她眼尖,立刻将里面看了个明白。
现在,这间准备室房门没关严,韦春龄只希望里面没人,省得自己再找借口。
她推开门,见里面桌子上放着两道菜,并没有人。
忽然脚步声响,她往桌子底下一钻,双手双脚勾住四条桌腿,让垂下的桌布将她整个遮住。
不一会儿,进来了两个伙计,将桌上的两道菜端走后,重重关上了门。
韦春龄这才无声地落回地面。
准备室的门关上后,外面的声音被隔远了,隔壁包房的说话声反而清晰起来。另外,准备室和隔壁包房的隔墙上有个窥视孔,正好能让人看清包房的圆桌面,以及围着圆桌面的脑袋。
此时,圆桌面正中摆着只巨大无比的一品锅,四周众星拱月,放了其它十七、八盘菜,俱已吃得差不多了。
圆桌旁共坐了十个人。其中五个男人全是广东口音。剩下五个女人,显是他们叫的妓/女,各地口音都有。
有一个穿白衫子、背对韦春龄坐着的男人,说话声音极为耳熟,但可能因为口音的缘故,她就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有个男子忽然站起来,端了杯酒到白衫子男面前,向他敬酒。
白衫子男笑着抱怨:“怎么又来敬我?今天第几次了?你好歹也敬敬别人。”
那人说:“别人要敬,你更要敬。韦守中那厮,当初仗着清廷撑腰,把我们投入多少血汗钱的粤汉铁路说收归官办就收归官办了,为此我们广东的股东们损失了多少钱!那厮身居高位,我们奈何他不得,听说他又要回来当两广总督,我们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幸亏陈兄弟这次神来之笔,解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啊。”
白衫子站起与那人碰杯,韦春龄这时已隐隐猜出了这人身份,果然他一侧脸,证实了她的猜测。韦春龄心想:“怪道他一见面就给我下马威,原来是和爹有宿怨。”
白衫子说:“粤汉铁路之仇,不独在座诸公,少培也记到现在。正好前几日我去拜会梁先生,他向我提起此人,还给我看了一张他、康先生和此人的合影。我趁梁先生没注意,顺手牵羊,拿了他这张照片,再借花献佛,把它送给了韦守中的死敌袁世凯。只是可惜,原来以为韦守中会因此掉脑袋,谁想到只是丢了官帽。”
众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但仍不忘将一顶顶高帽送到说话人头上。
陈少培喝多了酒,更加得意,又说:“清廷内部狗咬狗,要颠覆满清政府,又何须我们动手?让他们自己动刀动枪,不是更加痛快?不过这袁大头也是只纸老虎,到现在也仅让韦守中掉了顶官帽。”
他对面一个生了两撇八字胡的人说:“韦守中也是命大,我受袁世凯托付,在俞挽师处开暗杀悬赏榜,榜被揭三次,却只毒死了韦家的一个大脚娘姨。今天,我本来要介绍给你们的新入会小兄弟,手下功夫着实利落。他手头缺钱,也去揭了这榜,满拟一击必中,谁知韦守中老奸巨猾,弄了个假人冒充自己,躲过一劫。他逃出来时,又撞见韦守中儿子,被他拗断了两条肘子。现在只能躺在我店铺里养伤。”
包房里一静,随即又吵杂起来,众人七嘴八舌,打听韦守中的这个儿子,问他是否也入了会。八字胡苗老板笑说:“这个,要请问我们的总理秘书了。”众人一齐看向陈少培。
陈少培已经半醉,笑说:“的确是入了会,还在镇南关立了功,救了孙先生一命。孙先生因此看重他,叫我与他联络,好好发展他。孙先生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照我看,韦景煊就是个纨绔子弟,屁本事没有,惯会狗眼看人。让他去杀几个清官,煽动民愤,他却只敢将人家弄丢官职。这种半吊子货,我看了就生气,几次恨不得抽他一顿。这次希望老袁得手,杀了他那狗爹,好好教教他,怎么才叫‘彻底铲除’清官!”
有人说:“韦守中算个屁清官,不过沽名钓誉之徒,没准他揭发别人贪污,就为了自己好贪更多呢。”
陈少培说:“没错,没错,是兄弟失言,自罚一杯。”
桌上酒不够了,有人叫来伙计,让添酒,又问象牙菩鱼和鸭肉馄饨怎么还不上。伙计去后,一干人继续东拉西扯。
韦春龄在准备室气得手脚发凉,恨不得立即闯进去揍一顿这些瞎扯的人,但她很快就克制住这股怒火,她想:“哪儿没有这种人呢?我现在进去揍他们容易,闹翻了,不但让敌人笑话,也让孙先生为难。不如暂且忍耐,回头将事情经过仔细告诉孙先生,随他判断。”
这时,韦春龄又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照老办法,钻到桌底。
伙计将象牙菩鱼和十碗鸭肉馄饨放在圆桌上,先去送酒。
伙计一出去,韦春龄便钻出来,将刚在天师堂买的泻药均匀地洒在鱼和馄饨中,拿调羹拌匀了。
她继续呆在桌子下面,直等伙计上完所有菜,才重新钻出。
她从窥视孔中确认了陈少培他们都吃了馄饨或鱼后,离开了准备室。
韦春龄在底楼又碰上适才引她去包房的伙计。伙计笑问她:“您要走啦,菜还合口味吗?”
韦春龄从兜里随手抓了把零钱给他:“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