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春龄在床上躺了三天, 已经很不耐烦。
她的伤口恢复奇快,术后第二天便拆了线,第三天, 她自觉已能下床, 像只破壳而出的小鸡似地溜达几步了。但身边两个人, 一个是她弟弟韦景煊, 一个是她前未婚夫侯英廷, 统一立场,坚决不许她离开床半步。
侯英廷事多忙碌,一天之内一般来看她两到三次, 还管不住她。韦景煊却跟橡皮糖似的,粘在她屋里不走了。
韦春龄倒是乐意和弟弟作伴, 但她血液中天生有股不安分的因子, 况又在各地独立运动如火如荼之际, 实在不甘心自己像条被喂饱而走不动路的牛似的,困在一隅。
韦春龄和韦景煊争辩了几次, 嘴上辩不过他,有点生气了,说:“等你晚上睡觉了,我就下床,你还能二十四小时看着我?”
韦景煊说:“那从今晚起, 我打地铺, 睡你这儿。”
韦春龄瞪着他, 一脸委屈。
韦景煊叫起来, 比她更委屈:“就几天, 就再多让你躺几天,你就跟我闹。我还不是为你好?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幸好这时, 一位访客的到来,避免了姐弟俩继续争吵下去。
访客是喻培伦,曾请韦景煊帮忙运炸弹进京炸海军大臣载洵的。他因任务来到成都,听同盟会的人说韦家姐弟现在新任四川军政府都督家,韦春龄受了点伤,便买了一个水果篮子和一束花,前来探病兼访友。
韦景煊略微不自在,待见到喻培伦一点没发现异常,很自然地对待他们,才放下了心。
喻培伦谈到那次的炸弹计划,可惜后来因载洵改变行程而没能实行。
他问韦春龄:“你还记得那个被你耍弄了的法国公使情妇吗?”
韦春龄多少蔫蔫的情绪突然一振,她说:“记得,这人怎么啦?”
“我们查明白,她和法国公使私下成立了一家公司,□□。霍华德是那家公司的顾问。我们上次无意中抢来的武器,原是他们准备卖给清政府的。”
韦景煊好奇:“政府怎么从他们那儿买武器?”
“清政府原是专门派人去海外采购武器装备,只是,”喻培伦对韦景煊说了一句,又转向韦春龄,“这笔钱花出去了,武器却从来没到位过。平时没人管这事,现在清军到处跟我们打仗,武器一旦短少,便格外引人注目。法国公使走私的武器乍一看与清政府从海外预定的一流装备相似,实则性能相差不少,但出价也就低。”
韦景煊说:“我明白了,那些蛀虫吃了大笔军费,现在想买些便宜货来滥竽充数,对不对?”
喻培伦对着韦春龄一笑,说:“虽然法国公使经手的武器火力不是一流,但比起我们现有的装备,也强不少。他们上次的货我们白拿了。这次,他们进了新货,听说本来是要卖给赵尔丰的,赵尔丰却死了,所以,我过来和他们交涉,看能不能便宜些卖给我们。”
韦景煊见他一个劲地只对他姐姐说话,便不说了,偷偷把手伸进韦春龄被窝,拧了下她的大腿。
韦春龄宛如不知,她说:“这次谁过来交涉?苏菲吗?”
“是她。”
“你和她联络上了?”
“嗯,她约我今晚七点在五块石她暂住的宅子里见面。”
“你一个人去?”
“不,我和另外四个人。”喻培伦报了同去者姓名。
韦春龄眼睛发亮,韦景煊心中警铃大作,阻止不及,他姐姐已经开口:“苏菲和景煊交过手,她手底下功夫很硬。她身边有个婆婆,看上去也不是善于之辈。你们都不会功夫,别说僵了,着了她们的道。”
喻培伦听韦春龄关心他,顿时喜形于色,他说:“要是秦逸民师父在这儿就好了。”
韦春龄笑看弟弟一眼:“秦师父虽然不在,但这不有他老人家的关门小弟子吗?景煊,今晚你陪喻哥哥他们走一趟。”
喻培伦大喜:“小景能跟我们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韦景煊瞪着韦春龄,咬牙切齿,似笑非笑:“我今晚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韦春龄大声说:“谁说我一个人?那么多使唤人,都不是人?侯英廷就在隔壁,他不是人?何况,我伤口已经愈合了,老一动不动,才容易憋出病来呢。”
韦景煊见喻培伦现在倒一个劲好奇地看起他来,他心里叹了口气,举手投降说:“行,行,我去,行了吧?只是你若再破一点皮,我回头可真要到你这儿打地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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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熊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能说话,能欢笑,最开心的事情,一是和王天蝠、张觉等兄弟打家劫舍,纵横绿林;一是看着宝贝妹妹甘小狸在他的守护下一天天长大。
梦中,曾经的八大金刚又聚到了一块儿,喝酒猜拳,热闹非凡。甘小狸和王天蝠像归国不久的夫妻,并肩坐着。王天蝠猜拳输给了他,自饮了一杯酒,对他说:“阿熊,大哥对不住你,这些年,你辛苦了。”甘小狸从旁说:“哥,我们既然回来了,以后决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甘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顾闷头喝酒。他自问:“这种好事,还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有个阴森森的苍老声音突然劈空而来,似在答复他:“你的手上,既沾染了我儿的血,那么除了拿你自己的命,别无他法可以抵罪。”
甘熊醒了。
朦胧的晨光中,他睁开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离开侯英廷时,几乎没带任何东西,两手空空,一文不名。
他晃了一天,肚子饿了,正好路过一支施工队伍。工人们在被火烧毁的住宅的院子里席地而坐,啃着冷馒头。他主动跑去,向包工头讨口饭吃。包工头见他身强力壮,又不计较工钱,便收留了他。以后几天,他和那些工人一起,晚上在断壁残桓间打通铺;白天则砌砖垒墙,为他人修复家园。
这一天也是如此。甘熊睁着眼等到铃声响起,包工头亲自来赶他们起床。他们每人分到一碗稀粥,喝完便开始干活。
甘熊干得格外卖力,将厨房未被烧毁的部分拆干净了,装在一辆工具车上,一个人推去外边。有辆卡车在外等候,专将废弃的砖木碎石运走。
甘熊卸了一车垃圾,正要回去,包工头拍拍他的背,夸奖了他两句,又指指马路对面一辆小轿车,说:“有人找你。”
甘熊奇怪地看看包工头。
包工头耸耸肩:“我不认识那个人。人家指名点姓要找你,总之你去就是了。”
甘熊心想:“侯英廷不喜欢坐这样的小车子,那么是谁来找我呢?”他心里隐隐有几分明白。有什么,像在树丛中盘踞已久的蟒蛇,乍然吐了下红信子。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了下自己的腰带。
包工头已经不耐烦,他一只手在口袋里翻转着新鲜、热乎的硬币,催甘熊赶快过去。
甘熊暗中深吸口气,穿过马路,来到那辆小轿车前。
车门无声地开了。
甘熊过了一秒,才弯腰低头,钻进了后车厢。
他一上车,车便重新启动。
甘熊左手边,坐着个婆婆。她和苏菲一起出现过几次,但肯定谁也不会像甘熊一样对她印象深刻。
甘熊挺满意,也有稍许惊讶,自己时隔多年,重新面对这个害死了他妹妹,又害得他生不如死、残疾多年的凶手时,竟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他的手又想去摸裤带,但他强行克制住了。
王婆婆自他上车起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目光像已死之人从坟堆腐草中望着阳光下盛开的花。她阴森森的苍老嗓音,这次真真实实地回响在甘熊耳边:“奇怪,隔了那么多年,我怎么一看到你还能火冒三丈?”
她话音刚落,就一个手刀,劈在甘熊后颈上,将他劈昏过去。
甘熊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后扔在一间屋子的角落里。他忙低头去看他的腰带。还好,腰带没被拿走。
他放了点心,这才打量环境。
他在一间练功房中。房间大约六十多平米,呈长方形,长的两侧靠墙摆了两列兵器架,上插刀枪剑戟,各种兵刃。王婆婆背对着他,在烧一只炉子。
她没回头,就说:“醒了?”
甘熊的脖子后方隐隐作痛,他的喉咙里发出恼怒的“嗬嗬”声。
甘熊那天在明远楼上,看到了人群中的王婆婆,他知道王婆婆也看到了他。这疯婆子恨他入骨,且喜爱迁怒,他生怕连累侯英廷,所以才违背誓言,狠心离开了他。
当年,王婆婆下蛊害死甘小狸,又用蛊整治得甘熊痛苦万分。侯英廷师从苗人,对蛊毒具备一定知识,他在替甘熊拔蛊的过程中,也教会了甘熊些门道。
后来,甘熊自己拓展知识,知道有种金蚕是万蛊之王。无论对方用什么蛊,只要中蛊之人在这种蛊上,加上金蚕蛊,那么,对他下蛊之人也难逃一死,且死状更为凄惨。
侯英廷一直以为自己对甘熊所中蛊毒了解不够,才没办法为他驱净毒素。其实,甘熊瞒着他,偷偷在养金蚕,才导致原蛊毒始终不干净。只可惜他身上残留的公螳螂蛊太少,他怕给自己下了金蚕蛊后,非但危害不到王婆婆,反而害了自己,所以迟迟未敢下手。
甘熊离开侯英廷时,什么都没带,除了腰带里这只他饲养多年的金蚕。
王婆婆烧好炉子,烤了会儿手,回头阴沉沉地看着甘熊。她说:“你怎么还不死呢?”
甘熊“嗬嗬”了两声,想着怎样才能让她再对自己下蛊,他好吞食金蚕,与她同归于尽。
王婆婆看着他,本来阴冷的眸子里又烧起两团火。她从兵器架上抽了一把花翎刀,“蹬蹬蹬”朝甘熊奔过来,从上往下便是一刀。
甘熊这次有了防备,在地上打了个滚,堪堪避开气势凶恶的一刀。
这刀直砍进木头地板,穿地板而过。底下有个女人叫了一声。
王婆婆抽出刀,连跳带蹦,将刀耍出团团飓风,一刻不停地砍向甘熊。
甘熊身体受缚,使尽浑身解数,避开了她十一刀,却被她第十二刀,剁下了小半个右手掌。甘熊闷“哼”一声,坐了起来,半身靠在墙上。
王婆婆见了血,终于消了点气,扔掉大刀,上去点了甘熊手上穴道,又扯下他半根腰带,胡乱包扎了下他的手掌。
甘熊心吊到了嗓子眼,见她没碰到金蚕所在处的腰带,才又放下心。
王婆婆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这么快死的。要我想剁了你,当年就把你千刀万剐了。不,这还太便宜你了。不过,你的蛊是谁帮你解的?”
甘熊甘熊一脚沾了沾地上的血,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蛊 差劲”。
王婆婆双眼一眯,好像突然有人往她两只眼里同时扎了一针:“你说我的蛊差劲?竟然有人说我的蛊差劲?”王婆婆爆发出一阵夜枭尖叫般的笑声,笑得满脸充血,眼睛也红了起来。
甘熊脸色青白,鄙夷地看着她。
王婆婆收了笑,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她说:“你不过侥幸从我的蛊下逃得一命,就敢大言不惭起来?我也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既然你主动要求,我就满足你,再让你尝尝我的蛊好了。”
她手伸进自己外衣里边口袋。甘熊浑身颤抖,鼻孔里直出热气,他低下头,不让王婆婆看到他的表情。王婆婆以为他死到临头,怕得要死,微微一笑,刻意放慢了动作。
没等她拿出蛊,练功房的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推开,苏菲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她一见房中情形,细眉更往上挑了几寸。
王婆婆忙站起来,双手垂落身体两边,低头迎接她。
苏菲说:“阿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几天别给我惹事。你在这儿做什么?”王婆婆不说话。苏菲瞥了眼甘熊,“这人是谁?”
王婆婆说:“他是杀我儿子的凶手。”
苏菲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甘熊,她惊呼说:“唷,这人不是新都督的跟班吗?你怎么……怎么……”王婆婆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苏菲咬着自己的指甲,想了片刻,忽然说,“这人先别杀,我要用他。”
王婆婆脸色变了:“我们说好了,互不干涉……”
苏菲冷冷地说:“我哪次干涉过你了?那次你说公使家的女仆像你儿子的一个姘头,你一不高兴,把人杀了,还不是我给你收拾残局?你练功走火入魔,若不是我救你,能有你的今天吗?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王婆婆低下头。
苏菲见她服软,也放缓了口气,说:“我不是跟你闹别扭。我们前一批货,被人抢了;新进的这批,本来和赵尔丰谈好了价钱,由他接手,可他突然死了,我得赶快找下家。”
“同盟会不是……”
“哼,同盟会的穷鬼,只会压价。”
“你想把货卖给侯英廷?”
“未尝不可以多一种选择。”
王婆婆还没说话,外面又有人来。这次来的是苏菲的一个仆人,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外头来了一伙凶神恶煞般的人,要求见一见此间主人。
苏菲心想:“现在还不到六点半,同盟会的人已经来了?”
她一犹豫,仆人又催:“那些人很不好惹的样子,您还是赶紧下去看看吧。”
苏菲皱眉:“来的是喻先生吗?”
她话音刚落,外边就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小夜,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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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春龄久违地扮作韦景煊,和喻培伦他们一起来找苏菲交易。韦春龄重新下床,起初有些晕,很快就又如往常般生龙活虎了。她暗悔不该听弟弟他们的话,早该下床活动了。
韦景煊嫌马车颠簸得太厉害,坚持让商昌友为他们配备了两辆轿车。
车子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五块石一处大宅院前。
因为院前已停了六辆吉普,所以同盟会的两辆轿车故意又往前开了十几米,穿过一条街,才在一个路边小坡的阴影里停下。
喻培伦让人去打探。打探的人很快回来报说:“侯英廷在这里。”
喻培伦一皱眉:“他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他也想买那批武器?”侯英廷虽已与同盟会统一战线,但喻培伦没与他打过交道,听说了他在成都的所作所为后,对他不是太信任。
他旁边的韦春龄却很是好奇,也有点焦急,她说:“我先去打探一下,你们在车中等我,千万别轻举妄动。”
大家多少听闻过“小景”的本事,连喻培伦在内,都对她颇为信任。喻培伦递给她一支□□,嘱咐她小心行事。
韦春龄收了枪,沿街走到离苏菲宅门口约十米处,拐了个弯,又绕白砌墙走了几步,瞅瞅左右无人,突然几步蹿上一棵松树,接着一个“鹞子翻身”,翻过墙头,落入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