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景煊和那木两个窝在四合院里, 像两个船沉后漂流到孤岛的幸存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两个人谁也不会生火,冷了, 就抱在一起取暖。
两个人谁也不会做饭, 饿了, 就煮一锅沸水, 拿徐妈买的现成食材放进去, 烫熟了往嘴里送。
他们靠着对方绕了太多的圈子,把自己绕出几层伤痛,一旦确定心意, 便不愿再放开对方。其它事,都无关紧要。吃穿用度, 满足最低生存需要便好。只有和对方紧密地贴合, 竭尽全力地靠近, 才是当下唯一要紧的事。
可惜梦再缠绵,终归要醒的。
韦景煊不知道自己看窗台上一盆圣诞红看了多久, 他忽然意识到,以前韦春龄住这里时,没有这种花,那么这花也是之后住过的人留下的?
被子动了动,身边锦绣绸缎里钻出个小脑袋, 白团子一样的脸上带着两团霞晕, 鸽子般的黑眼珠水光潋滟, 然而那人说出的话与春色荡漾的容貌不称, 她说:“我饿了。”
韦景煊转过头, 深情地在她嘟起的唇上吻了一下。
那木并不领情,等他一吻完, 就说:“我真的饿了,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
韦景煊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重新走出门的时间到了。
那木的情绪经过几天的缓冲,看来已经恢复。至于韦景煊,他的心结,也不是靠一味逃避就能解决的。
韦景煊带着那木去附近包子铺吃了点东西。韦景煊问她:“你还去不去找王爷了?”
那木说:“都听你的。”
韦景煊心里一抖,随即告诉自己:“景煊啊景煊,她已经把一切全托付于你了,从今往后,你可争点气,不说替她遮风挡雨,起码也让她可以放心依靠吧。学学春儿,做个有担当的人,再不要效仿那小女儿之态了。”
那木长时间没听到回应,问说:“怎么了?”
韦景煊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在想,我出身虽比不上你,可也不是相差悬殊,我们既然已经在一起了,没道理让你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反正也到北京了,今儿个我们就回去见王爷,把我们的事和他说清楚。他要同意你跟着我,那再好不过;他要不同意,我们就再私奔一次也无妨。”
那木笑了,很温柔地看着他说:“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听你的。”
吃饱了肚子,韦景煊就带那木去庆亲王府。他怕奕劻不接受他们,没退租四合院。
孔福见到他们,大吃一惊,急忙让他们进去。
韦景煊看到王府门口停着几辆气派的马车,问是谁来了。
孔福偷偷告诉他:“还能有谁?宗社党的几位大人呗。昨天就来过了,今天还来,真是纠缠不休。”
韦景煊好奇:“他们什么时候和王爷这么亲热了?”
“亲热个屁咧。平时从来不见人影,现在听说王爷和袁大人站一条线,劝皇上退位,急了呗,过来拉人……”
那木走在前头,回看韦景煊还差着一大截路,便朝他招手。韦景煊忙跟上去。
奕劻和载振这时正在光正堂接待客人,双方话不投机,眼看就要说僵,忽然进来一个家丁,报说小郡主和额驸回来了。
奕劻以为听错了,连问两遍,不禁瞪大了眼睛。
载振有些不自在地问:“哪位额驸?”
家丁说:“就是以前常来我们这里串门的大少奶奶的兄弟。”
载振面色大变:“你没看错?”
家丁说:“他和大少奶奶长得一模一样,奴才怎么会看错?”
载振还要说什么,奕劻先对良弼、铁良他们说:“今日不巧,我有些紧急的家务事要处理,几位大人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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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弼冷笑:“国家危在旦夕,难道你的家务事比这更急?”他话音刚落,只听外面有人大声叫着“阿玛”,风一般走了进来。
那木心急,也没问清来客是谁,直接闯来,待见到客人是良弼几个,不禁呆了一呆,有点不知所措。韦景煊跟在她后面进来,载振看到他便“啊”了一声,把手边的杯子带到地上砸了。
外面响起丫头仆妇们的兴奋尖叫:“快,快去通知太太,小郡主回来啦!”
良弼和铁良互看一眼,知道今日没法继续谈正事了。
几人起身告辞。临走,良弼说:“你不改主意,我明天还会过来。你别忘了,自己到底姓什么。”
铁良也说:“袁世凯本非我族人,推倒了我们,他自还有别的去处。你一个姓爱新觉罗的,和他搅在一块儿,大清若真亡在我们这一代,你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
不远处,隐约传来大片女人的声音,催动几位宗社党能人匆匆走了。
他们刚走,那木便扑上去抱住奕劻的大腿,哭了起来。
奕劻没想到她突然回来,还没决定怎么处置她,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心里本来就疼爱小女儿,不自禁地鼻子一酸,伸手抚摸她的头。那木哭得更起劲了。
不远处的风暴,已经刮到门口。只听脚步杂沓,一大群人簇拥着合佳氏到了。
那木听到她母亲来了,立即转身扑向母亲。母女相见,又是一番伤心。余人也陪着垂泪。
合佳氏生着一张端庄的国字脸,微微发福,于富贵中透出一股威严。她不断拿手摩挲女儿,抱怨她瘦了。
那木接过热毛巾抹了把脸,偷偷向韦景煊递了个眼色。
韦景煊清了清嗓子,说:“王爷,福晋……”
合佳氏打断他,反问说:“你姐姐身体怎么样?”
韦景煊一愣。
合佳氏说:“唉,前阵子府里不知闹什么邪祟,两个乌伦,一个死了,一个重病。请的道士说,你姐姐的病要在血亲身边,慢慢将养段日子,才有望好转。我们无法,只得将她暂时送回韦大人处。那木和她大阿嫂要好,非得陪她同去。你们是从韦大人处过来的吧?春龄她身体,还好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奕劻和载振俱看着地板,一言不发。余人有的一脸关心,有的表情微妙,但也没人跳出来反驳。
韦景煊脑子飞转,立即明白了。他想:“我男扮女装,和安毓秀通奸,她怪我不忠,拿药害我,要和我同归于尽,没想到只害死了自己,成全了我把那木带走。他们恐怕已猜到实情,为遮家丑,才说毓秀和‘春儿’同时中了邪祟,一死一病;又推说那木陪‘春儿’去了我家养病,堵住旁人的闲言碎语。”
他见那木满脸迷惑,怕她开口穿帮,忙说:“我们正是从上海过来。我姐姐身体好些了,但还不能下床,请了许多医生,没一个能彻底治好的。可怜她福薄,难得嫁到这样的人家,王爷和福晋不说,余人也都和她相处融洽,偏患上了邪祟,不得长久享福。姐姐让我代问各位安好,致歉她不能时时在王爷和福晋身边孝顺。”
奕劻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合佳氏则感激又欣赏地看了韦景煊一眼,意示嘉许。
韦景煊没事人似地继续说:“另外还有一事,要请王爷和福晋原宥。”
奕劻说:“还有什么事?”合佳氏已猜到一二,默默不语。
韦景煊看看那木,说:“小郡主因照顾我姐姐,长时间逗留我家。她是一片好心,但难免没有旁人说闲话。我爹娘商议了,为保护小郡主名声,责令我和小郡主完婚,由我送她回王府。按理,此事应先禀明王爷和福晋,但眼下时局动荡,通讯也甚为不便,为怕有变,不得已,只能先定下夫妻名分,以后再补办婚宴。”
他这么一说,之前揣测那木和韦春龄弟弟私奔离家的人也都不肯定起来。
奕劻和合佳氏互视一眼,对这个女婿的随机应变能力大为赞叹。奕劻捻须笑说:“事急从权,也没什么。汉人不是有红佛夜奔司马相如的美谈吗?我们满人……”
合佳氏打断他,对韦景煊说:“你姐姐活蹦乱跳地嫁进来,如今只剩半条命,是我们对不起韦大人,把那木嫁给他儿子,我心上倒落下一块石头。你也不必见外,跟着那木叫我们就成。”
韦景煊立即改口,称呼她和奕劻为“额娘”“阿玛”。
奕劻安排酒宴,当晚为小夫妻俩洗尘。合佳氏让韦景煊去住“韦春龄”的壹心院,那木则跟她同住。
一王府的人难得又高兴热闹起来。
除了载振。他仍旧没想通——他的□□,怎么就没能毒死韦景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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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韦景煊一大早就醒了。他心里挂念那木,匆匆收拾一下,就走到隔壁合佳氏所住慈懿堂。
那边的院门已经开了,一个小丫头在门口喂鸟。韦景煊瞅她转身,一溜烟进了里面。
院内寂静无声。松树带着白霜,一动不动,好似盆雕。韦景煊从树下穿过时,带落了几枚松针,刷刷作响。
韦景煊蹑手蹑脚地进了合佳氏卧室外间。一个丫头背朝着他睡在这里。韦景煊顿时停步,进退两难。从里间传来阵阵龙涎香,韦景煊心跳很快,明知不该,却又抑制不住自己想亲近那木的心。
他想:“那木就睡在里面,我在这里,听一听她的呼吸,马上离开。”
他这么想着,珊瑚垂帘一动,那木抱着堆衣服偷偷走了出来。 Wωω⊙ TTkan⊙ C○
她看到韦景煊,一愣之后,继而大喜。
两人抱在一块,又要跳,又要对方抑制情绪。
那木披了件斗篷,和韦景煊依偎地坐在门槛上。
那木问说:“你大清早跑来做什么?”
韦景煊说:“明知故问。”
“那你说不说?”
“说。”
“快说呀。”
“我想见你,想得不行。”
“想得不行,是怎么个想法?”
“是睁眼想,闭眼想,醒着想,睡着想。你在的时候,想一辈子看着你。你一走,就担心你。躺到床上,想你不知正在做什么。想到难捱了,就开始做梦。梦里,我又好像回到了前几日,和你一刻也不分离。可惜梦醒,你不在,我反而更寂寞难受,像有一千只蝉在心里叫,催促我去把失去的盛夏时光追回来。我昏头昏脑的,只想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嗅着你的气息,便来了。你呢?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唉,我也想见你。”
就是这样无聊的疯话,也不知说了多久,奇怪竟没有人来打断他们。直到那木听到合佳氏在里屋狠狠咳嗽了两下,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韦景煊满怀喜悦地离开慈懿堂,似乎没走几步,抬头便看到了奕劻。
奕劻正坐在一座假山上的亭子里喝茶逗鸟,他也看到了韦景煊,招呼他过去。
韦景煊难得见奕劻脸带忧色,便问他:“阿玛今天不进宫吗?”
奕劻眉头一皱:“还进什么宫?我不去,人家照样找上门来。”
“是良弼他们?”
奕劻听到这名字,就一肚子气,他说:“你昨天也听到他们的话了吧?一个个义正言辞,已经把亡国的责任推到我头上了。我为什么支持皇上退位?还不是为了保住爱新觉罗家的一点尊严?良弼自以为凭他一个前禁卫军协都统,和铁良联合,能调动几支军队,就能逆天行事,和革命党以及北洋军叫板了。我不跟他们一般糊涂,他们就责骂我吃里扒外。哼,朝政败坏至斯,是我一人之过吗?我也是俯仰老佛爷的鼻息行事,当初怎么不见他们劝诫老佛爷呢?”
韦景煊一听就明白奕劻不战而退的意图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以目前的形势,大清的确是难以回天了。韦景煊从骨子里来说,也有点见风使舵、随遇而安的意思。他以前和奕劻相处融洽,部分原因也是彼此在某些观念上不谋而合。现在韦景煊随口发表了些见解,赞成奕劻的做法,奕劻听了大为舒畅,立即将他再一次引为知己。
奕劻很怕良弼如他所言,今天会再来他府上劝他共同领兵抵挡革命军。他不答应,被扣上一顶“通敌卖国”的帽子;他答应,则损财殒命,就在明朝。他虽然精明,但估计也抵挡不住皇室成员的再三施压。奕劻生平头一次,对自己的王爷身份有了怨气。
但他害怕的事没有发生。
良弼这天没能到庆亲王府。他在来的路上,被革命党的□□炸成重伤,急送医院抢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