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围的篱笆还未褪去竹子的翠绿,在晨露的浸润下显得绿意盎然。一只暮年的母鸡迈着蹒跚的脚步东瞅瞅西啄啄,偶尔用浑浊的双眼望望柳春阳,似乎对家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个人不甚放心。
头发如枯干的草,梳子所到之处,纷纷披靡。春阳不看堆满脚旁的断发,仰起头看五年前一树火红色花朵的石榴树。五年过去了,它还在,虽然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但它在冬天的冰霜里依然挺拔。来年的春天它还会发出嫩绿的新芽吗?它还会循季节该开花开花、该结果结果、该落叶落叶吗?会的,因为它不理会尘世的喧嚣,亦不害怕孤独,它安静地汲取天地之精华,默默地成长、绽放,繁华也罢衰败也罢,似乎都不能影响它分毫。
烟囱倒了,灶膛里稻草燎起的烟找不到通往天空的路,它们无头无脑地乱窜,窜得灶房烟雾缭绕。灶房盛不下了,它们顺门窜到院子里,融入晨雾当中,久久不肯离去。
安秀姬被柴烟呛得剧烈地咳嗽声传到院子里正梳头的春阳耳里,春阳的眼睛莫名地湿了。她不再梳她那纠结不清的头发,她将梳子放在窗台上,进灶房帮忙。
“妈妈,我来烧火吧。”春阳立在灶前,对正与烟火战斗的安秀姬说。安秀姬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一眼烟雾缭绕中的春阳,说:“你快出去,这稻草没干透,不容易着,一会儿就好了。”春阳过去轻轻扯母亲的衣袖,示意让她来烧火。
“叫你出去,一个火我还烧不了了吗?”安秀姬猛地扔掉烧火棍,歇斯底里喊道,“我一个人就不生火做饭了吗?”春阳被母亲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不知所措,怔在原地两秒钟后,突然“哇”地一声放开喉咙嚎啕大哭。安秀姬猛然站起,一把抱住春阳也放开喉咙嚎啕大哭。母女两个在烟熏火燎的灶门前抱头痛哭,比谁声音大似的往高了地嚎。
五年的杳无音讯,五年的牵肠挂肚,五年的人间地狱,五年的屈辱求生,都在这个久别重逢、劫后余生的清晨哭出来了。那么深那么深的恨,那么多那么多的痛,不痛哭一场不足以排解。好似超过警戒线的河水,不导走,那么决堤的危险便随时存在,时间的早晚而已。
哭了足足有一袋烟的功夫,春阳率先放开母亲,攥着母亲的手,用暗哑的声音说:“妈妈,现在好了。”安秀姬对自己的失控有些自责,她拍拍春阳的手背,声音暗哑得比春阳还严重:“阳儿,妈妈知道你受苦了。你回来,我是又欣喜又难过。”她抹一把眼泪,“咱们村的叶淑惠你知道吧?”春阳点点头。“她也是那次抓走的,前年她意外的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一身肿得像顶宣的馒头,那样子可怜得……我向她打听你的下落,她说刚去时你们关在一间小房子里,第二天你们就分开了,再没见过你。她说鬼子不是人,她浮肿得快要死了,鬼子也不放她走,打算杀了她。鬼子派了一个伪军拖她去野外杀,那个伪军还算有点良心,偷偷把她放了,让她快逃命去。她回来的第三个月还是死了。那时,我就在想:你受的苦一定不比她少,也许你早已不在了。可我又有一种预感:你不会死,你还那么小,老天爷不会忍心收走你的。在日本人投降后,我把院子又围起了篱笆,以免你回来觉得陌生。如今你真的回来了,可我……”春阳不说话,她不敢告诉母亲她在鬼子那儿的悲惨遭遇,她怕母亲承受不住,所有的苦难有她承受就够了,不要再带上妈妈。
安秀姬见女儿不说话,试探性地问:“阳儿,你……?”春阳笑给母亲一个放心:“妈妈,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既不浮肿也不见风就倒。日本人让我给他们洗衣裳、打扫卫生……反正就是干活,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吃也吃得饱,就是很少吃肉。”
安秀姬疑惑地看着春阳,有些不相信:“真的?你可别骗妈妈。妈妈是怕你落下病根。有什么对妈妈说,自家母女有什么不好说的,又不是你的错,也别怕我难过,我受得了任何打击。再说,你不是回来了么,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妈妈要你往后都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她伸手抚着春阳的头发,“阳儿,你明不明白?”春阳干了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她使劲点头。
“好了,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高高兴兴地过。”安秀姬赶春阳出去,“你不要在灶房,我要做饭了。吃过饭烧水洗头洗澡。”春阳重回十五岁前,含着泪扮了个鬼脸。灶里的火早熄灭了,烟雾散尽的灶房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尽管刻意的成分更多,但那也是欢乐,是她们阔别了五年之久的欢乐呀!
阳光懒洋洋地落在一身新衣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的春阳身上,新衣过于宽大,更显出她的单薄来。安秀姬在椅子后面梳理着春阳湿漉漉的头发,仿佛触碰名贵的瓷器般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瓷器被碰落在地跌得粉身碎骨。
“阳儿,你的头发掉得太厉害了,剪短吧?又好看又方便。”安秀姬发现春阳的头上长了很多虱子,但她没说。
“妈妈帮我剪吧,我的头上有很多虱子呢,剪了虱子也少些。”春阳知道母亲顾及她的自尊心,不明说虱子,她便主动说出来。再说,她也不喜欢枯草似的长发,虱子藏得又深又多。安秀姬忙忙地拿来剪刀,齐着春阳脖颈咔嚓咔嚓剪了一地湿湿的枯草。剪完头发,她又仔细地翻动春阳的头发(不敢用篦子篦,一篦头发全掉了),集中眼力一个一个捉虱子。
整整一个上午,歼灭掉大半虱子,剩下的都是狡猾的“游击队员”,它们在“草丛里”东躲西藏,巧妙地躲过一轮又一轮地追杀。鸣金收兵,第一回合的人虱大战以安秀姬的大获全胜宣告结束:“差不多了,多洗几次就干净了。”
“你把地上收拾一下,我去捉鸡。”安秀姬将梳子、篦子、剪刀交给春阳。
“妈妈,等爸爸回来再杀母鸡。”春阳一边打扫“战场”一边对一手握刀一手提着脖子弯在鸡腋下的老母鸡的母亲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安秀姬的手哆嗦了一下,老母鸡乘机挣扎,但因年老体衰力小气弱没能挣脱主人的束缚。“嗤”的一声,老母鸡的脖子里喷出一股红色的鲜血,汩汩地流进搁在地上的黑陶碗里,足足的半碗。安秀姬满意地看着鲜红的鸡血,吩咐春阳:“去,搁灶台上。”说着将鸡放在一个半大的木盆里,刀放在盆子旁边的地上,一屁股坐在一张小木凳上,朝灶房喊,“在锅里舀几瓢热水出来,这皮不烫松拔不掉毛。”
春阳舀了几瓢热水倒在木盆里,也拿了一张小木凳坐在母亲旁边准备拔鸡毛。安秀姬将老母鸡的整个身子捺进水里,浸了一会儿,开始拔毛。春阳总觉得母亲有什么事瞒着她,她坐在母亲旁边,心不在焉地拔着老母鸡右腿上的毛,毛稀稀疏疏东一根西一根地贴在细瘦的腿上。
“老母鸡经炖,咱娘俩响午把鸡血、内脏煮煮。晚上再喝汤吃肉。”安秀姬漫不经心地说。咱娘俩?!爸爸呢?不给爸爸留吗?妈妈以前可是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一点给爸爸的,“是不是爸爸今天回来、”春阳忍不住的欣喜,爸爸回来家就圆满了。
安秀姬没有回答春阳的问题,而是缓缓道:“孩子,人总是要死的,只要是生命,就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安秀姬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就像这鸡,它死了给我们吃,也算是尽了它做鸡的本分。我们不能因为同情它可怜它就不吃它,那它的生命也就没了意义。”春阳惊讶地盯着母亲,这不是五年前的母亲,五年前的母亲是说不出这么深刻的话的。——巨大的苦难足以改变一个人,要么颓废,要么坚强,要么抱怨,要么深刻;安秀姬显然是坚强和深刻的。
春阳忽然明白了母亲也明白了母亲的话,但她不出声,静静地听母亲说。安秀姬不看春阳,看着木盆里的老母鸡,手在鸡身上忙而不乱地移动。“你爸爸的一条胳膊没了,你应该知道的。在你被鬼子抓走的第二年开春,你爸爸参加了游击队,村上活下来的不多的几个精壮男人都参加了。前年冬天,游击队在河东村跟鬼子打了一场遭遇战,游击队员死了二十多个,你爸爸也死了。后来甘继业回村取粮食才把你爸爸的烟锅子交给我,说是你爸爸临死前托他给带回来的,也算是留给我们的一点念想。”安秀姬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个古老的传说。
春阳没有哭,甚至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满心的骄傲。爸爸是好样的!柳春阳对爸爸柳正方生出无限崇拜。
战争是残酷的、疯狂的,它让一些人毁灭也让一些人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