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春天,善美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鲜于一家欣喜若狂。
秋天,冷梅离开鲜于家,住到村里的祠堂里,从此与鲜于家再无瓜葛。
冷梅二十九岁那年冬天,秋祈仁从漫天风雪中走来,走进祠堂前面的家里。
祈仁回来的第二天去溪边打水,正好遇见冷梅也在溪边打水,祈仁不认识冷梅,但依然很有礼貌地跟她打招呼:“打水哪,我帮你吧。”冷梅冷冷地说:“不用。”祈仁愣愣地看着冷梅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心里想:怎会有这么冷漠和不懂世故的女人,她是谁?
闲聊中,祈仁无意地说起在溪边遇见的女人,伊娥儿瞪他一眼:“你少招惹她,她叫姜冷梅,是尚文以前的女人,现在不要她了,她一个人住在祠堂里。村里人都有意见,说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住在那里,不是招惹是非吗。村里的光棍没事爱到祠堂外边瞎逛,总想捞点便宜,你不会也想去捞点便宜吧?”
祈仁没有说什么,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但他的心里倒是对冷梅有了几分好奇和同情。伊娥儿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鲜于一家的里里外外,祈仁不搭话,心里对妻子的变化相当震惊:是什么让一个十七岁的可爱少女变成了如今道东家说西家的长舌妇!
祈仁不再接近冷梅,却一直远远地关注着她。他房间的后窗正好可以看见祠堂,他经常一个人的时候装着在窗前看书,偷偷地观察冷梅。他发现冷梅除了必须的出门外,几乎不出门。冷梅偶尔看见窗子后的他,眼神一扫而过,好像他是透明的似的。
祈仁回来的第三年,伊娥儿难产而死,母子均未保住。第五年,秋镇基去世,剩下他和安星相依为命。
祈仁常常暗地里帮助冷梅,大冬天,他把劈好的柴堆在她的门外;夏天,他放几把蔬菜在她的门外。这些冷梅知道,也收下他的。村里人也都知道,但都不点破。
其实,从第一眼开始,冷梅便知道祈仁是一个好人,只是她不敢。人类多伪善,受的伤还不够么?离他们远一点吧。
二十年过去了,冷梅已是五十岁的老妇人了,门前再也没有前来骚扰的光棍了。没有骚扰的光棍,但柴禾和蔬菜一样经常出现在冷梅的门前。这时候,秋安星已经结婚生子,跟秋祈仁分了家。五十三岁的祈仁和冷梅一样,是一个人过了。
一天,当祈仁放下一把青菜时,冷梅突然拉开了门,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无畏的光在燃烧:“进来坐坐。”祈仁在最初的慌乱后,镇定地跨过门槛。
冷梅倒了一杯温热的开水给他,说:“谢谢你!”祈仁接过杯子,快速地看了一眼冷梅,低声问:“这些年,你好吗?”这一声老朋友似的问候让冷梅湿了眼眶,她多想说“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可是她最后说出的却是:“你愿意再结一次婚吗?”
“啊?”祈仁不敢置信地看着冷梅,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他从不奢望,就这样静静地守着已是幸福,他以为一辈子秋水相望,望到死便是结局。“可是,能吗?”
冷梅冷笑一声:“能,只要你愿意,我愿意就能。我一辈子畏畏缩缩又怎样?!如果没有你,我孤独一辈子也认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要对我好?我们还能活几年,还要这样不死不活地活着吗?你说。”
祈仁豪气陡起,“我是不怕,我有什么怕的,战场上飞机在头顶盘旋,子弹在耳边呼啸,我也没有怕过,我是怕你受委屈。”
“不,我这辈子遇到你就不委屈。”冷梅很坚决,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勇敢。
他们勇敢地住到了一起,他们还去镇上照了一张结婚照,当然没有结婚证,他们不在乎,来吧!
村里人刚开始看不管,议论纷纷,久而久之也就不说了,见了面还很友好地打招呼。最值得欣慰地是安星的态度,他居然对冷梅相当尊敬。
冷梅告诉祈仁她的经历,还告诉他她叫柳春阳。祈仁听后,笑笑说:“不说以前了,不管是苦难还是甜蜜,都过去了,忘记吧,记着是不会快乐的。”顿了顿,他拉过冷梅的手,“春阳,这名字多好听,多温暖。春阳,以后有我,你不会再悲伤的,只是我出现得晚了些。”
“不晚,因为有你,我觉得我活着是值得的。我们好好活,争取活到一百岁。”五十岁的柳春阳在这一刻仿佛年轻了三十岁。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柳春阳转眼到了六十岁。
晚上,祈仁炒了两个菜,倒了两杯酒摆上炕桌。春阳盘腿坐在炕上,笑意盈盈地与祈仁隔桌相望。祈仁举起杯对春阳说:“老伴,我们在一起十年了,这十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明年你生日的时候,我带你进城逛逛。”春阳笑出一脸的皱纹,“老头子,你别扯了,就我们两个老东西进城,怕是找不到回来的路哟。”她认为老头真逗,临老临老想起进城逛逛,城里可有这间屋子好?恁多人恁多车,过个马路还得前后左右望一遍,不小心就撞人身上,能有这土路走得省心?她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在这村里这屋里。
她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她擦擦眼睛,“唉,老了,眼睛不中用了。”她心里想的是:这十年,确切地说是三十年,何尝不是我人生当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呢!可是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她心疼祈仁,但愿没有她,他依然快乐。
六十三岁的祈仁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痴迷地看着老伴:这个老太太真是一个好看的老太太,看她的头发白得多好看,看她的皱纹皱得多好看!看了十年外加二十年的偶尔偷窥,怎么就看不够呢!
当晚,柳春阳永远地睡了,再也不会醒来。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对人间的满足和眷念睡得平静安详。
柳春阳的死似乎对秋祈仁的影响不大,除了步履更蹒跚。腰更佝偻。脸上不再有笑容外;他每天依然做饭吃饭,睡觉起床,去田里地里。
不同的是外人看不见的,每天夜里临睡前,他会对着身旁空空的位置说“春阳,睡了噢,被子盖严实点,夜里凉”。他伸出手替她掖掖被子,又说“盖好熄灯了噢——”,他对着春阳的位置温柔地一笑,然后吹灭炕头的油灯。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祈仁哆哆嗦嗦打开炕头的柜子,从柜里翻出一张照片。他将照片凑到灯下,吃力地想看清楚照片上只有上半身的两个人。看了很久,他终于看清楚了,挽着发髻的那个是春阳,瘦瘦黑黑的那个是谁?他似乎认识他,又有些吃不准。他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不想他了,管他是谁,认识春阳就行了。
他侧过头,对炕里头笑笑,“你看,那时你多好看,脸白白的。”说完觉得不妥,赶紧补上一句,“不过,你现在黑黑地更好看。”他很为自己的灵敏反应得意,像一个为讨妈妈欢心而对着妈妈的满脸皱纹说妈妈好漂亮的孩子般慧黠地笑了。
他将照片揣到怀里,上了炕,伸手掖掖身旁的被子,说:“时候不早了,睡吧。一年快到头了,明天杀只鸡炖炖,再买两瓶好酒,叫安星两口子和娃娃过来一起吃,一家人乐呵乐呵,你说好吧?”
他吹灭油灯,躺下。
黑暗中,他看见十八岁的少年祈仁牵着一头牛和父亲去镇上赶集,父亲说:卖了牛给你娶媳妇。他说:媳妇比牛好?能拉犁?父亲说:媳妇既能拉犁又能暖炕,你说好不好?
他说:好。说着他的脸就红了。
那是一九四零年的暮春时节。在他脸红的时候,有一个叫柳春阳的十五岁女孩正在距他四百多公里的打谷场上被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