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籍阿婆,走出廊屋在回医馆的路上,我的心情起伏不定,有点琢磨不透端公收留我的真正意图,出于同情心?这个理由是最要不得的,他根本不相信我是什么悲悲切切的童养媳,毕竟我自己也无法相信;爱惜人才?切,我有什么才华值得人家惦记的?变相的禁锢,这个理由似乎说得过去。
无论如何,我相信,端公是不会让我溜之大吉的,他留着我,等大买卖上门。
这个想法让我苦恼不已,我向来是一个讨厌拘束的人,讨厌别无选择,讨厌被人牵制,谁都别想禁锢我的自由,谁都不行,何况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甲?他又没有恩于我,凭什么为难于我?
老匹夫安敢欺我乎?
我暗中发怒的时候,想必也是面目狰狞,目露凶光,因为有个三四岁的男娃,迎面与我相向而行时,竟然尿湿了裤子,脸色铁青,跌跌撞撞地跑了,转眼间消失在曲折的巷子里,估计不到天黑,我的“光荣”事迹就会人尽皆知。
小屁孩胆子也太小了!我悻悻地想道,难道乃们不知道现在是乱世么?一个个如此胆小怕事,万一将来烽火蔓延,碰到杀人不眨眼的兵士,那该如何是好?
望着空无一人的村巷,我有点发愣。
马普村地属益州汉中郡,汉中郡与荆州的南阳郡唇齿相依,吴侯在南阳郡的兵力不少,牵制着朝廷大军南下的步伐,秦岭又是它的天然屏障,马普村也许暂时不会有大规模战争的威胁,顶多是氐人部落从深山老林里冲出来骚扰一番,哄抢一些生产资源了事。
居住在群山之中的氐人部落大约有一万多人,相传是蚩尤部落的一个分支,氐人勤劳勇敢,但是并不嗜好战争,出来哄抢的也不过是些耕种工具,牲畜牛羊,从没有杀人放火的劣迹,汉中郡的官府,对氐人部落采取教化兼招安政策。
丰衣足食,治安稳定,社会风气良好,汉中郡,是这个时代理想的乌托邦,景王的政治试验田,收成似乎不错。
我正漫无目的地遐思,不知不觉已经踏进医馆院落的门槛,院子里的晒场上,两位大婶正在挥汗如雨,把药材一簸箕一簸箕的摆在地上,架子上。
:“端妹子,回来啰?”其中一位区大婶比较喜欢说话,褐色的脸庞上有两坨健康的忙碌红晕,她冲我诡秘地挤眉弄眼:“兰台在这里等你老半天啦。”
她的潜台词不要太明显哦,导致另外一位区大婶也朝我暧昧地笑笑,她的肤色要浅一些,俩人是堂姐妹。
我顺着黑脸区大婶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身穿灰绿深衣的心软兄兰台从葡萄架下站了起来,微微点头腼腆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有点像武平侯那只敏捷的大狗狗。
我一阵目眩神迷,继而是一阵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在人屋檐之下,恐怕早就火冒三丈,抄起扫把撵人出门了。
他来找我已经令我不快,而且他居然穿一身绿衣裳,还站在葡萄架下傻笑!以为自己是秋月公子和吴侯的综合体不成?
我气得通红满脸通红,扭过头,不理睬这个拎不清的年轻人,赌气般把筐中的草药刀出来,很用力地挂到晒架上。
身后突然人影一晃,一股成年男子特有的淳厚气息也随之笼罩而来,我急忙往外挪出一大步。
:“我来帮你吧。”兰台小声说道。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用!谢谢。”语气十分生硬冰冷,绝人千里之外。
兰台的脸腾地红了,他站在架子跟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样子十分尴尬,两位区大婶面面相觑,噤声不语。
直到我将所有的草药都晾到架子上,才转身抬眼望过去,兰台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上去既无辜又可怜。
我不由心中一软。
想起刚来村里的时候,他对我的同情和关照,不由暗骂自己没教养,简直是过河拆桥,就算对人家没那个意思,也不至于让人家下不来台啊,边上两位区大婶在认真看着哪!你让人家的脸往哪搁?
于是我急忙道歉补救:“对不起,兰台兄,我刚才说话太冲了点。”
见我低头认错,兰台的脸上,荡漾出释然的一笑,像朵黑喇叭花似的:“没事,端妹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所以才来找你的。”
哦,他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难道他和籍阿婆见过面了?没道理啊,我才和籍阿婆告辞的!而他在这里等了“老半天”了。
这厢里,我兀自疑惑不解,那厢里,兰台兄情深义重:“端妹子,万事都会过去的,你切莫多想,马普村,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没头没脑的话让我莫名其妙,这是怎么说的,他是不是听到什么有关我的传闻了?没道理啊,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散布我的小道消息的,难道是沈艳兰,要置我于死地?不应该啊,要我死就不会费尽心思的救我了。
难不成是为了让人循迹而来?抓我回去?那就糟了!我谁都不想见啊,就想一个人终老山林,期待下一次投胎机会,重新来过。
想问题想得我满头大汗,我毫无形象地用袖子擦着,心虚地问道:“兰台兄,你从哪里来啊?”
兰台小心地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嗫嚅般回答道:“我从镇上回来。”
镇上有我的消息?我拭目以待,等待他下面的消息。
:“镇上都传遍了,说你的家乡,已经被屠了城,一个人都没有留下,都死了,我想你的亲朋好友,也。。。。。。”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追捕文书呢,屠不屠城,关我毛事,我根本没有什么亲朋好友!
不对,龙溪县是荆州武陵郡下属的一个县,竟然被屠城了?是谁干的,秦氏还是顾氏?我醒悟过来后,征询般望着兰台,后者恨声说道:“是洛京的军队。”
换而言之,是秦氏。
我的心一沉,北方才安定了几天?秦氏就如此按捺不住,开始争夺荆州所有的郡县了吗?采取如此残忍的手段,只怕会民心向背,荆州城中守军超过半数是本地人,私底下肯定惶恐不安,人心浮动,吴侯如果有志于荆州,定然会伺机而动,到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只是无论如何,荆州城的安宁平静将会一去不复返。
那些给我讲故事的老头老太怎么办?只能乖乖等死吗?想起他们年老体迈的样子,我心情压抑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茫然地望着兰台,虽然站在太阳底下,手心却是一片冰凉。
:“你没事吧?”兰台轻声问道。
我无力地摇摇头:“没事。”
兰台不放心地说道:“要不明天,我陪你上山采药吧?”
我本来想拒绝,但是想到端公不安好心,我对周围的环境还不算熟悉,而且有话要问他,于是低头想了半晌,答应了。
兰台很高兴,两位区大婶也偷偷地笑。
端公晚上没回来,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洗漱好,兰台已经在门外等候,面对医馆其他助理们的窃窃私语,我一笑置之,八卦么,任何时代任何场合都会有的,只要行得端做得正,何惧之有?
我大大方方地招呼兰台进院门,随手拿了几片干粮,背上箩筐,在众人躲躲闪闪的目光下,挥袖而去。
我早就想换个地方采草药了,正好缺个向导,兰台是本地人,又是个年轻男子,最合适不过。但是兰台犹豫了,他说我的目的地从来没有村民去过,那是氐人部落出没的地方。我大失所望,出门前的兴头一下子没了,望着那处山头,惋惜不已。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你,怕鬼吗?”兰台犹豫着说。
怕什么!我就是个千年的女鬼!我差点脱口而出,其实也是给自己壮胆,真要是鬼,谁不怕啊!
:“我们祖先安眠的山头上,满地都是珍贵的草药,端公偷偷告诉我的。”兰台的脸红了,是因为不能替端公保守秘密么?
小伙子还真是个老实人!我心中叹息道,既然你都泄露秘密了,何不坐实它呢?去吧,反正我也想打探地形。
:“那我们走吧!”我豪迈地说道。
兰台露出孩子般欢快的笑意:“好,我们走。”
一路上,我始终跟在他的身后,邪恶地想着:这小子如此兴奋,不会是想诓我上山好下咸猪手吧?哼,如果他敢,非阉了他不可!偷偷摸了摸腰间,随身的短剑还在,我的胆子又大了几分。
兰台说的祖先安眠之处,原来是一个山洞,山不算高,但是山脚下,却有一个隐秘的山洞,洞口厥蓼横生,阴翳蔽日,远远便觉得有股森冷肃杀之气,迎面扑来,让人遍体生凉,心惊肉跳,惊恐过后,又觉得自己似乎被掏心挖肺,空虚,乏力,苍弱,重重无力感牢牢控制心神,令人无法正常呼吸,无法正常行走,眼前仿佛看到白衣的幽灵,冲你露出阴森森地一笑。
:“端妹子,你怎么了?”兰台焦急地问道,一只手颤颤的扶住我的肩膀,男子的阳刚之气就是充沛一些,刹那间,我的魂魄归位,心神安定。
:“那块石碑上,写的是什么?”我沉声问道。
:“村里没有人知道,好久前就有了。”兰台答道。
据我所知,洞葬是一种古老的埋葬方式,多在川贵一带盛行,因为那里的土地比较珍贵,死人尽量不与活人争土地。
还有另外一个说法是:当年蚩尤部落被黄帝打败后,不得不离开黄河流域,迁徙到当时还是荒凉之地的贵州四川一带,蚩尤临死前,告诉后人,不要把他的尸体埋葬在泥土里,暂时把他安置在山洞中,等到将来族人打回黄河流域,再把他的尸骨带回故乡。蚩尤的安葬方式后来被族人争先效仿,最终形成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埋葬方式:洞葬。
我走进洞口,往里瞄了一眼,果然发现洞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无数具棺材,一具具,安放在长凳状的木架上,不知道里面的灵魂,究竟是在安息呢,还是在苦苦等待回归故土的旅程呢?
我居然在安放无数尸体的山洞前,像个诗人一样,伤感起来,回头看那石碑上的字刻时,还忍不住想继续哲理一把。
可惜石碑上刻的篆文,没有什么诗情画意的意境,碑刻是这样的:
兵士穿行在山林,
不知林中几多兵?
袅袅炊烟散尽后,
来把碗只数数清。
三百六十四只碗
兵士刚好都用尽。
三人共食一碗饭,
四人共吃一碗羹。
兵士笑笑迈脚步,
留下使君分不清。
石碑的台基上,刻有一圈古体的数字,这种文字比篆文年代更久远,不过我认得,秦桓之的书房里有相关资料。
我把碑刻读了一遍又一遍,蓦然发现,碑刻不像一首诗,倒像一道趣味数学题,古代的解题方法我不懂,不过对于一个学过高等数学的人来说,诗中题目不过是简单的代数题,假设人数为N,则,1/3N+1/4N=364 ,最后得出结果:N=624 ,士兵有624人。
见我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尽是些古怪的符号,兰台疑惑不已,他的眉头揪在一起,却没敢多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瞎忙乎。
我写下4字的最后一笔,直起身,仔细地看了看台基上的古体数字,百思不得其解,624 ,是在说山洞能安放多少具棺材吗?没道理啊,山洞一直都在用的,现在依然是马普村人安葬逝者的地方。
咦,难道624是密码!火光电石之间,我像充了鸡血一样,兴奋之情难于言表。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数学题原为清人徐子云《算数大成》中的题目化用得来,原题如下:
巍巍古寺在山林,
不知寺中几多僧。
三百六十四只碗,
众僧刚好都用尽。
三人共食一碗饭,
四人共吃一碗羹。
原题是僧人,本文用“兵”代替,一是为了剧情需要,二是本文假设的历史背景下,僧人在西南中南还没有形成规模,在山林里不会有寺院的。要知道,西海禅师才刚刚开始在江东传播佛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