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离湖上空轻云薄雾,阳光温和,淡淡波光如练,一叶轻舟在湖面划出细细长长的波痕,欸乃声声中,不急不缓地朝湖泊深处驶去。
划船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穿一件石榴红的春衫,纤细如丝的头发挽了个干净利落的发髻,阵阵春风吹过,带着些许寒意,女子的石榴裙裙摆像水母一样圆圆地鼓起,更衬托得她腰肢纤细,身姿曼妙,宽大的裙摆时而不时地碰到船舱的小案几上,发出几声轻微的声响,那女子似乎充耳未闻,只伸出一只玉手,将美丽的裙角提到手中,当风平浪静时,慢慢撒手,裙裾复又像蝴蝶一样展翅飞翔。
当身后浓密的柳荫变得细如眉毛的时候,红衣女子唱起了歌,是一首江南的《采莲曲》,节奏明快活泼,歌词娇俏含蓄,红衣女子的唱腔有股糯糯的绵软,像甜得化不开的乌糖,坐在船尾的风落一时听得痴了,她呆呆地望着船头那端的秀美背影,怔怔地想道:这位姐姐长得好看,穿戴得漂亮,歌唱的时候就像白衣仙子一样遥不可及,怎么就做了妖怪的帮手呢?不但把她从老远的地方诓了过来,现在还点了她的穴位,让她动弹不得?
难道真的要把她献给湖里吃人的妖怪?
想起听说过的离湖吃人妖怪的种种故事,风落不由得身子发软,死亡已经够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还要被生吞活剥!听说妖怪不喜欢吃死人,所以每次红衣女子都会高歌一曲,让带来的活人神魂颠倒,全身乏力,这样既不能跳水自尽,也不能自卫反抗,只是软绵绵的任人宰割。
从来没听说上了小船的人还能平安归去,不是被妖怪吃了,还能是什么原因?
风落的水性本来还是不错的,但是有妖怪的湖泊,比大海还要可怕,所以即使身子能动弹,她也不敢冒这个险。
红衣女子唱完《采莲曲》,再没有唱第二首,她知道自己刚才的歌声已经足以让人迷醉了吧否则怎么会连头都不回呢?
风落突然心乱如麻,因为小船正在远离岸边,柳荫已经看不见了。
湖泊深处的风要比湖边的强势一些,船身开始摇晃,风落一阵头晕目眩,身子咚的一声滑落到船底,头部重重地在船尾的木板上撞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齿。声响比较较大,红衣女子终于回过头来,看到风落的狼狈样子,只是启唇一笑,继续拨动双桨,借着风势,将小舟划得飞快,只听水声花花,清风唱吟,过了半个时辰,小船终于登岸,竟是一个湖心洲,名为霞光岛。
甫一登岸,映入风落眼中的便是一群洁白的朱鹮鸟,它们展翅高飞的时候,翅膀内侧的彩色羽毛暴露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美不胜收,朱鹮鸟是吉祥的鸟,怎么会栖息在妖怪的地盘呢?
风落开始怀疑传说的真实性。
:“你在看什么?还不快点走?”红衣女子面露不快,吓唬她道:“以后在岛上,你再东张西望,小心眼珠子不保。”还很配合的做了个剜目的动作,残忍的动作和她姣好的样貌十分不协调,风落想起老人们说的:妖怪都有好看的容貌。
于是她急忙频频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红衣女子再没二话,径直往前走,她们穿过一段杂草丛生的山路,然后经过一条长长的廊桥,整座桥均用红色的木头建成,走在桥面上,看着桥下的淙淙流水,听着远处山林中的传来的呦呦鹿鸣声,风落再次怀疑自己来的不是妖怪的魔窟,而是天神居住的仙岛。
廊桥的尽头处站着两个身穿白衣的少女,梳着简洁的发髻,发髻上均无金钗修饰,只用几支简单的发簪固定,两人的样貌虽然不及红衣女子,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袅娜,脱俗高洁。
:“姐姐怎么才来?害我们姐妹在此等候多时。”左边的白衣少女一见到红衣女子,便含嗔的道,声音甚是婉转动听。
右边的白衣少女则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红衣女子身后的风落,略为不满的道:“姐姐,我们要的是种菜浇花的粗使丫头,你怎么带了个弱不禁风的过来,就她那小胳膊,能抡得动种菜的锄头?提得动装水的木桶?”
风落见她嫌自己长得瘦小,又见她的语气不甚友好,情不自禁地朝红衣女子的身后移了移,头垂得更低了。
红衣女子噗嗤一声,笑道:“姐姐怎么也以貌取人?这可不像你家公子的做派!这丫头的气力也许是小一些,却不妨碍她的种植功夫百里挑一,经她手侍弄的东西,没有长不好的!两位姐姐何不让她试试看呢?不是说岛上的菜园子,至今种不出能吃的菜蔬瓜果来么?”
左边的白衣少女叹气道:“从去年秋天开始,园子里的菜就没长出来,夫人的食欲本来就不好,偏不肯进荤腥,又不肯让人每日到岸上采办新鲜食材,每餐只是用些稀粥干菜充饥,长期下去,可怎么是好呢?”说完眼圈竟然微微红了。
右边的白衣少女也是一脸愁容:“过些日子就是十五,公子可能会过来探望,若是看见夫人还是食不知味,形容憔悴,不知道有多心疼!到时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见两人说得可怜,红衣女子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她回头厉声对风落道:“若是你做不好岛上的差事,我就会让人把你沤成种菜种花的肥料。”
她的样子和划船时的样子,大相径庭,风落更是忐忑不安,忙噤声道:“我会尽力试试看,不知岛上的土地能不能种庄稼?”
:“若是知道还叫你来干嘛?”左边的白衣少女不高兴的道,似乎对风落并不抱任何希望:“听你这话怎么像个外行?但愿你不是浪得虚名。”
风落又低下头。
两名白衣少女又和红衣女子叨叨了几句,才领着风落朝前走,红衣女子则转身上了廊桥,不过半响,红色的身影已经看不见。
突然要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生活,风落不免害怕。
所幸湖心洲上的院落看起来一点也不阴森恐怖,整个大院子里房间非常多,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像故事里的仙人宫殿一样美轮美奂,风落索性把这里称为仙居。
她被安顿在仙居的偏院,厢房就是宽敞干净的库房,库房里各种耕种用具一字摆开,令人大开眼界,风落忍不住手痒痒。
天黑之前,风落便到苗圃和菜地观察了一下苗木和蔬菜的生长情况,苗木长得还好,勉强算个合格,只是水浇得太多,不少盆景都烂了根。菜地里则是惨不忍睹,先头种菜的人压根就没有种菜的常识,种子撒得太多太早不说,还在菜地的上方搭建怪里怪气的棚子,风落回去时问了个人,才知道那是夫人的意思,说是担心蔬菜被太阳晒死,被寒风冻坏!
世界万物,各生各法,除了人类本身贪图享乐永无止境索取之外,世上的一花一草,一虫一鱼,哪一个不是随遇而安?
夫人此举着实有些多余可笑,难怪岛上种不出能吃的菜来!风落入睡前,小小的嘲笑了一下传说中的吃人妖怪,安心的睡着了。
到了仙居的第十天,风落见到了岛上的主人,不是说她会妖术么?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她穿一身淡紫色的衣衫,乌黑的青丝随意地完成一个松松的髻,暮春清新的阳光,给她涂上一层梦幻的色彩,让人不敢大声喧哗,生怕稍稍大声一点,她就会像叶片上凝结的露珠一样,顷刻消逝。
她正在采集露珠,用一只清莹莹的瓷器接着,青瓷胜玉,皓腕凝霜,风落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这位夫人肯定不是妖怪,因为她手中的青瓷是祭拜昊天时使用的器物。
妖仙不同道,这个道理,风落还是知道的。
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位紫衣夫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的眼睛让她想起一个人,她小时候见过的一个人,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那个人和仙家有着深远的渊源,而眼前的紫衣夫人也带点诡异的仙气。
紫衣夫人似乎感觉到风落的视线,她抬头朝风落望了望,脸上的微微惊诧一闪而过,道:“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平静无波,却不拒人千里。
:“奴婢名叫风落,十天前才到岛上的。”风落觉得紫衣夫人并不可怕。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紫衣夫人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但是眼睛里多了一份好奇。
风落为难了,紫衣夫人没有恶意,按理说自己不该撒谎欺骗她的,但是来这里之前有人提醒过她说,千万别和人说真实的身世,否则会给自己惹麻烦,也会给知道详情的人惹麻烦。
紫衣夫人和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给人家惹麻烦呢?
于是风落很小声的道:“家里已经没有旁人,奴婢从小就更师傅住在一起。”
紫衣夫人看上去似乎既失望又如释重负,她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
风落准备给苗木松土,心里却在想,为何紫衣夫人发呆的样子也那么眼熟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那天到廊桥尽头迎接风落的白衣少女之一,名叫凤仙的匆匆走过来,一脸焦灼,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珠:“夫人,原来你在这里啊,让我好找。”
紫衣夫人弯腰继续拨弄树叶上的露珠:“总归走不出这湖心洲,你又何必乱找一气?”
傻瓜都能听出紫衣夫人一肚子不高兴。
凤仙显然习惯了紫衣夫人的抢白,她笑嘻嘻的道:“奴婢本来不想打扰夫人的,只是公子今天要到岛上来,若是看见夫人还没有梳洗,定会责怪奴婢们怠慢偷懒。”
紫衣夫人手中猛然一停:“什么公子要到岛上来?”
凤仙忙陪笑道:“就是以前来过几次的吴公子啊,夫人记不起来了吗?”
紫衣夫人面露不快,皱眉道:“啊,是他啊!那个登徒子!他竟敢说我是他的表妹!手段也太下作了!凤仙,你速速遣人到岸边,不许他登岸,如果你敢放他上来,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
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样决绝,风落不禁糊涂了。
:“夫人。”凤仙有点急了,软声恳求道:“夫人,吴,吴公子他只是,只是担心夫人的身子,才巴巴的赶过来,就算他再惹夫人生气,夫人也该看在亲戚的情分上,见他一面吧?”
:“什么亲戚?我根本没有亲戚!他分明是个骗子,叫他滚!要不然,你滚!”紫衣夫人几乎是咆哮着的撂下几句狠话,随后拂袖而去。
凤仙很是知道夫人的脾气,她不敢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悲伤地望着紫衣夫人的背影,两行清泪悄悄地滑落下来。
风落站在苗木丛中,十分尴尬,心里更是疑惑不解,紫衣夫人为何一听到吴公子就勃然大怒呢?那位吴公子也真是,人家根本不肯认他这门亲戚,他还涎着脸过来做什么?而且不是一次两次!
吃饱饭没事做了吧,有那闲工夫怎么不想想法子,帮助穷人啊!
陆地的人就是自私兼古怪!
风落暗暗叹了一口气,然后大吃一惊:咦,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我不是陆地上的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