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后我总算有时间回了一趟双清苑,我原先只是打算带一部分藏书进宫,顺便看望宁老夫人,看能不能劝她进宫颐养天年,虽然希望很渺茫,可作为她的媳妇和外甥女,我有义务和责任照顾好她的老年生活。
还有伊春德和她的孩子们,我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她们了,秦道相已经出阁,嫁给一户颇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半年前随夫君到任上,道升快十二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小春都快做外婆了!
马车缓慢地行走在东湖岸边,我撩开车帘,朝湖面上张望,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已经是深秋,大雁本该飞往南方过冬,可是湖面上有数以百计的大雁正在畅游不息,它们在嬉戏着,追逐着,完全没有迁徙的打算,我略略思忖了片刻,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工业化发展总以破坏自然环境为代价一样,秦氏的江山社稷也是以牺牲唯一的心灵家园为代价的。
结绿,垂棘,蓝璞和玉璠看似只是普通的矿石,凝聚在一起的能量却足以改变山河面貌,结绿只在百花洲存放了十多年,却让百花洲的小气候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毁掉了珍贵的花木,提高了沁园的温度,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用不了十年,沁园将不再适合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居住。
我的心情凝重不安,见过宁氏以后,径直往露香院走去。
露香院的环境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院门前繁花似锦的景象黯淡了,显出一副郁郁寡欢的光景,我站在院门前等候通传的时候,听到一阵高亢的训斥之声,夹杂着阵阵压抑的哭声,隐隐从住所那边传来。
迎接我进院的婢女悄悄地瞟了我一眼,低下头去,脸色变得发白,两只手紧张地交叠在一起。
我弯下腰,低声哄了旸儿几句,又让林大娘和婢女把她带回双清苑,然后我借故在练武场兜了一圈,待那带路的婢女脸色稍缓后,才往里走。
:“适才是平原侯夫人在发火吗?”我明知故问。
婢女抬眼看看四周,然后低下头,小声说:“小雨把夫人最喜欢的九月菊都养坏了,可夫人还指望家祭的时候能用上呢,所以夫人动了气。”
我暗暗叹息一声,这哪里是小雨的错,不过是露香院的环境已经不适合九月菊的生长罢了,看来沁园已非久留之地,除非四大美玉能有更好的去处。
直到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每一朝的太祖皇帝夺得天下以后,都要把四大美玉分开保管,原来是怕帝都的“龙气”被破坏啊!除非他们迁都,可纵观天下,真正蕴含龙气的地方又有几处呢?
:“贵妃娘娘来了,奴婢有失远迎,还望贵妃娘娘恕罪。”为首一人正是殷妈妈,她带领露香院的仆妇们朝我盈盈下拜。
:“免了吧,都是自家人,说起来,平原侯夫人还是我的嫂子呢。”我笑呵呵地说,殷妈妈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她面带感激,转身朝其余的仆妇们努了努下巴,她身后那些老老少少的女人们识趣地退了出去。
:“殷妈妈,今年气候反常,很容易导致疾病,平原侯夫人还好吗?二娘和公子也好吧?”我端了杯茶,若有所指。
:“我还好,还没有被压垮,贵妃娘娘一定很失望吧?”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然后我的眼前闪过一道绛色的光芒,那人的身影一定,两道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曾经像小鹿的眼睛那样娇怯可爱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森冷的寒意,任何人只要被这样的眼睛扫上一眼,都会心头悸动,不寒而栗。
我平静起身:“小春。”此时此刻,已无须再掩饰身份。
她身子一颤,眼中寒意更盛:“人人都说贵妃娘娘德才兼备,可依我看来,不过是乡野村姑,上不了台面。”
:“夫人!”殷妈妈痛惜的叫了一声,眼中蕴含着泪光:“贵妃娘娘好心过来看你,你怎么能如此失礼,至少,也该感谢她这份心意才对。”
她一脸歉疚地看着我。
伊春德连连冷笑:“好心?她会有好心?难道不是过来耀武扬威的吗?想让我们知道她现在有多得意,多威风。宫中独大啊,贵妃娘娘,感觉一定很好吧?否则你就不会百忙之中跑回来,不但挑唆宁老夫人搬出去住,还想赶我们走,对吧?”
原来我和宁氏的谈话,她都知道了,可惜她多心了。
我重新坐下,喝了一口茶,问:“小春,你有没觉得沁园的气候越来越怪?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东湖的水面上,满满一池该去南方过冬的大雁,还有你院子里的花,好像越来越少了呢?”
殷妈妈猛然抬头,紧盯着我的脸,那是一种迷惑了好久突然找到了答案的神情,她甚至有点感激般地朝我点点头,望向伊春德的眼神变得慈祥平和。
:“夫人,贵妃娘娘说得对,院子里是越来越热,前些天,小公子还长了一身热疹子呢。”
:“闭嘴!有你什么事?这位是皇帝的宠妃,贵妃娘娘,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还不快点给我退下,回头贵妃娘娘还以为露香院有意犯上,要拿我问罪呢?”伊春德怒视着殷妈妈,五官精致的俏脸严重变形。
我看不下去了:“小春,你可知道殷妈妈是你什么人?”
殷妈妈身子颤了颤,不敢置信地看看我,又有点担忧地看了一眼伊春德,对我勉强地笑了笑:“公子,你不必如此。”
伊春德在殷妈妈称呼我为“公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也就是说她是知道我们俩人的关系的,可她居然对我横眉冷对。
我不再拐弯抹角:“小春,我得罪过你吗你要这么对我?”
伊春德愣了一会儿神,继而面无表情:“你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就算是赐我一杯毒酒,也是应该的,何来得罪二字?”
我把茶杯重重一顿:“小春,说吧,把你心底的委屈和忿恨都说出来吧,如果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我们也好请父亲评评理。”
:“父亲?”伊春德冷笑一声:“你还有脸提父亲大人。”
我动了气:“怎么没脸?至少我孝敬过他呢?而你,承认过他吗?孝敬过他吗?你为他做过什么?”
我连番质问换来的结果是伊春德恼羞成怒,她的脸本来是铁青的,煞那间涨得通红,她竭力反驳;“我是没有做过什么,可我至少不会违抗他的命令,不会让他无路可走,一把年纪还得带兵出战,是你,私自离开江东,致使景王和吴侯翻了脸,如果不是益州和江东打仗,父王怎么会派夫君去巢湖?不去巢湖,夫君怎么会丢了性命?而你,又怎么会捡到大便宜,当上尊贵无比的贵妃娘娘?”
我几乎被她的逻辑搞晕了,感情是我不肯做那冒牌的赫章公主才导致她的人生悲剧啊?有没有搞错,秦彰之是军人,冷兵器时代,军人的脑袋是挂在刀口上好不好?把账算到我头上,脑子进水了哇?
看到她恨不得一口吃了我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好笑:“小春,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我的关系的吗?”
她冷哼了一声,抬起下巴:“这还用问。”她的意思是,既然我见过父亲,肯定是父亲告诉我的呗。
我摇摇头:“非也!父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庶母和你的事情,甚至没有提到过你们的存在,是我娘亲临死前,告诉我的,说庶母生的也是一个女孩。”
伊春德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她低低地哼了一声,睥睨着我,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和沈艳兰相处的时间长了,言行举止都变得像她,想起沈艳兰,我心底隐隐生出几分悲凉。
殷妈妈不知我为何停止,她打破冷场:“公子,你是如何猜到的?”
我的思想回到现实:“姜氏为了家族的自我救赎,已经部署数百年,父亲心思缜密,自然算无遗策,步步为营,我每一次离开沁园,从来没有人安排我的回头路,可纵观天下,秦氏的胜算最大,所以我想,在秦氏的高层,一定有姜氏的后人存在,而这个人只能是小春你,我唯一的妹子。”
:“秦氏身边的女子,与我年龄相仿而又具有一定地位的,只有那么几个,泽姬夫人是江东顾家人,闾烟飞是皇甫氏的后人,剩下的就只有任氏和小春你了。”
:“本来我还不确定,到底谁是我的妹妹,可自我从荆州回来,独孤云容突然死去,而庶母你,来到了露香院,我就知道,小春就是我的妹子。至于你,庶母,你第一次和我见面,给我端上来的养身茶,还有你判别我腹中胎儿的神通,都是瀛洲岛乃根曾告诉过我的,你是她的嫡传弟子,有她老人家那样的手段不足为奇,所以我那时候就知道,我们原本是一家人。”
伊春德明明很感兴趣,可她偏偏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甚至还转过身子,给我一个大脊背。
:“父亲为了让你成功上位,不惜一切手段,替你除去了独孤云容,有了庶母的大力扶助下,你果然被扶了正,当上平原侯夫人。庶母,我说得对吗?”
殷妈妈点点头:“正是如此。”
伊春德回头狠狠地盯着我:“既然你已经知道父亲让我留在这里,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做公主有什么不好?你要回来抢我的那一份?巍王之位,本来就该是我夫君的,可你一回来,一切都变了样!如果不是你挑唆,二公子怎么会和夫君争?如果他们不争,父王怎么会为难?夫君怎么会被你克死的呢?”
她把秦彰之的死“归功”到我头上,我还真是啼笑皆非。
:“怎么?我说对了吧?你口口声声说要做平民老百姓,可我怎么看到你一直都在攀高枝儿啊,先是勾搭上吴侯,见自己没法扶正,又回过头来找二公子,你自己生的孩子被你克死了,而你又有机会假冒公主,于是嫁给吴侯,再后来呢,听说巍王要称帝,所以你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想着法子的跑回来。怎么?我说的不对?别否认,你做过什么,我一清二楚,情绝大师啊,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假扮仙女唱歌啊,哈哈哈,真让人恶心!你怎么演得下去的呢?也不嫌难为情!”
我腾地站起来,真想打她几个耳光,可举起手,又颓然放下。
忽然觉得累,这个人,这个又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已经神智不清了,我干嘛与她白费口舌,就让她热死在这里好了,反正人家也不领我的情!
我起身,昂首挺胸,往外走。
身后传来格格的笑声,清脆而甜美:“别以为你能一手遮天,想怎么样就怎样,告诉你,我不会走的,哼!除非你让圣上下诏书,赶我们出去!否则休想!还有我告诉你,你那亲生儿子啊,就在洛京城,真没想到,他的眼珠子竟然那么绿,一看就知道是那个人的,唔,那个人……..”
她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噤声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