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重回哀牢山(下)

如果把一次次的攻关当成战役,褚时健就是战役的总指挥,他颇为自信地说:“我不是瞎指挥,心中没数的事情,我不会做。”

就是这种对搞企业的热爱,让他成了造就云南烟草辉煌的有功之臣。还是这种“天生成”的热爱,让他在哀牢山贫瘠的山区,建起了一个具有新农业意义的果品基地。

攻关:我不是瞎指挥

老来伴:对妻子的眷顾

笃定:不做心中没数的事情

用管工业的方法管理果园

要管果园,先管人

考核:大家都会算账

利益一致,才会共同努力

最好的管理方式:简单、自然、有效

攻关:我不是瞎指挥

2014年,云南气温连续“高烧”不退,临近芒种节气,天空难见一片云。

果园里的小院门上头,已经正式挂上了“褚橙庄园”的门楣。事业发展又进了一步,但褚时健的眉头仍然微蹙着,显得心事重重。显然,果园的发展又碰到了难关。

中午稍作休息,躲过最毒辣的太阳。三点刚过,褚时健就带领着四个作业区的作业长,坐车进了果园,察看果子的长势,现场解决问题。高原炽烈的阳光下,这位86岁的老人,戴一顶草帽,穿一件白色圆领衫,行走在果园中,和同行的农艺师和作业长一起察看果树顶端被高温炙烤得有些卷边的叶片,分析地面上成片落果的原因。现场会一直开到下午五点多。

进果园就像过去上班,褚时健形成了新的作息时间。前几年,他大部分时间是走着看果园,他自己形容那是“和果树说说话”。近两年,他感到腿脚不太灵便,蹲下去就站不起来,便到玉溪去做了检查,结论是腰椎椎管狭窄压迫了神经。这是一种老年病,治疗起来不太有效。家里人拿着核磁共振的片子,请教了北京积水潭医院的专家,专家的意见是通过手术可以缓解症状,不过褚时健已经八十多岁了,压迫的部位又比较多,手术有很大风险,建议保守治疗。

褚时健听从医生的意见,放弃了手术。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在果园里的走路巡视变成了乘坐汽车巡察。即便这样,进了果园还是要下车走一段,不亲眼看看,他不放心。果子成长的几个关键阶段,他不光要亲自看看树,还要看到果,蹲不下去,就让别人扒开枝叶,他必须要看到果实真实的样子。

现场解决问题,这是褚时健一贯的作风。不过在和大家一起去现场之前,褚时健已经是心里有数了。“一件事,如果不懂,我不敢干。我向书本学、跟技术人员讨论、自己琢磨,学了个七八成,有了这七八成的把握,才敢干。”

褚时健说:“刚种橙子的时候,我个人并不懂技术,我们的技术人员原先也不是在新平这个地方搞果树,老经验解决不了新问题,所以果园发展中遭遇了几次危机。这种时候还要靠我来指挥。我不能瞎指挥,不能盲目,一个人不懂就不要做,否则会把事情搞坏的。”从不懂到懂,褚时健在实践中摸索,白天发现了问题,晚上睡不着,就看书、琢磨。这几次危机,都是靠褚时健夜里看书琢磨化解的。

2005年,需要解决保留下来的3000棵老树的果实口感淡的问题,技术人员找不到原因,认为这个品种就是这样,改变不了。褚时健睡不踏实了,保留老果树,是他的一个战略布局,也是一块试验田。他算过一笔账,老树已经结果,管理的成本很低,大致每棵每年只要10元钱,产量在50公斤以上,很划算。一般来说,果树生产十多年就要挖掉重栽,这是南方备省种橙子多年的一定之规,目的自然是为了果子的产量和质量。褚时健不这样看,他认为,这些老树并没有走完生命历程,要解决的,是老树能不能改变果味的问题。他希望这些成本低廉的老树能在完成结构调整后,与新栽的果树一起,进入褚橙浩浩荡荡的大军中。他反复琢磨,和技术人员分析比较,找出了肥料结构的问题,影响口味的主要原因是氮肥太多。调整了肥料结构之后,第二年,这些老树果实的味道就达到了这个品种的最高标准。

2006年,栽种了四年的新果树第一年挂果,加上老树的果实,这一年的产量达到了上千吨。收获时节,果园一片忙碌,拉货的汽车第一次在果园仓库前排起了队,可看着眼前摆着的一筐筐果子,褚时健乐不起来。因为2400亩新果树总共只收了14吨,这是个谁也没想到的结果。

褚时健说:“那么多树只收了14吨,这倒是真让我睡不着了,连夜看书找原因。”表面看来,产量不高的原因,是果树落果严重。果树一年有四次落果,一开始是小果子落,长大后又有三次,其中两次应该算是自然生理现象,结果太多,没有足够的营养,果树自身的调节功能发挥作用。除此之外,还有不该掉的果实掉了,褚时健要解决的,正是这不该掉的部分,这是提高产量的关键。

那段时间,果农们发现褚时健会对着果树端详,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这种神情,跟随他多年的张启学非常熟悉,当年在烟田,他面对烟苗也是这副表情,他知道,厂长一定是在观察、分析、测量。果真,通过田间的观察,褚时健有了重大发现。

褚时健给技术人员分析,过去只知道光合作用对果子的生长有好处,但对它的作用估计不足,在栽种的时候沿用了老的比例,一亩地种了148棵。树多了并不是好事,树长大了,空间不够,相互争夺阳光和养分。因为太密集,光照进不去,果实自然就挂不住。眼看就要成为商品的果实成半数地掉落,褚时健的原话是“可惜”,但果农们的表述是“心疼”。要解决这个问题,褚时健的方案是“知错就改”,从第二年开始,一下子砍了将近一万棵果树。

褚橙上市后,市场一片叫好声,不过褚时健还是听到了不同的反映:有的果子口感稍有不同。用褚时健的话说,就是酸甜度不理想。褚时健并不因为这部分意见少而忽视它,农产品和工业生产的产品不同,它很难有一个细致的量化标准,但要形成品牌,你的产品必须有辨识度,就是要有让消费者一吃就能辨别出的口感。因此,褚时健要找到这些果子口感不同的原因。

按老的农艺师教授的方法,枝条越多产量越高,所以已经挂果的枝条一枝不剪,舍不得。褚时健认为,酸甜度不理想,反映出果树结构出了问题,枝条过密。一般照得着太阳的枝条,果子的弹性好、味道好,反之,日照不充分的枝条,果子偏酸、甜味淡。

褚时健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大家一起做技术上的探讨。他说:“这些技术人员有十几、二十年的经验,碰到这些新问题,他们也需要学习和提高,我们一起探讨,大家看法一致,品牌的提升才有保障。”这一次,他们找到的解决方法同样不难:剪枝。

又是砍树又是剪枝,还要把已经成形的果子摘掉,果农们意见大了。他们每户的年收入都和产量有关,想不通老褚到底要千什么。

褚时健给他们算账:“如果不砍树、不剪枝,果子结得再多也挂不住。一棵树最多产几十斤,而且品质还没有保障。砍了树、剪了枝,果子长得牢,品质好,一棵树可以产上百斤,你们算算,哪个划得来?”

2007年,褚橙的产量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从此之后,树是年年砍,每年砍10%,也就是万把株;枝条更是一年剪到头。砍了七八年,现在每亩地只保留了80棵果树。果农们相信的是事实,树少了,枝稀了,产量却年年攀升,果品的质量也越来越好。这一下,大家服了,因此他们才说,听褚大爹的,他总是有办法。

老来伴:对妻子的眷顾

在高速的运转中,2007年,褚时健的身体亮起了红灯。他感到浑身乏力,胃口不开。到昆明一检查,医生告诉他,肝脏出了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医生没说。我接到了马静芬的电话,让我到机场送行。她告诉我:“可能是肿瘤,你来机场吧,送送他。”

我在惶恐中赶到机场。在候机室见到了老两口。褚时健神情自若,还是淡淡地微笑,还是那句每次见到我打招呼的话:“你来了。”他没谈自己的病,只是告诉我们,他到上海去检查身体。马静芬站在他的身边,手中抱着一只盒子,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深深的忧虑。

几天后传来消息。上海的专家看过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药物引起的肝肿大,减少药物的摄入,情况会好转。大家为褚时健松了口气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马静芬出了问题。她本来是陪褚时健去做检查的,结果自己被查出了结肠癌。事不宜迟,她在上海医院被推上了手术台。

手术之后的马静芬回到了玉溪。经历了两次化疗的煎熬,之后马静芬拒绝了接下来的治疗,她说:“我要按照自己的方法解决自己身体的问题。”马静芬是个悟性极高的女人,她为自己的身体开的药方,就是气功、太极和饮食的调养。就从这时开始,他们在大营街家里的小花园里,盖起了一间玻璃茶室。那段时间,马静芬每天平静地在茶室里练字,按时在院子里练功。朋友们登门看望她,只见她的神情越来越淡定,心态越来越平和,随之,身体也在一天天康复。

妻子手术后的这段时间,褚时健变得格外细心。每天吃饭,有一小碗马静芬专属的米饭,而每天上桌的菜里头,也有专为她做的一小盘菜。马静芬的饮食以易消化、有营养、对肠胃没有刺激为原则,一日三餐,都由褚时健亲自安排。吃饭的时候,褚时健会给老伴夹菜,询问她的感觉,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耐心。

从嫁给褚时健开始,马静芬跟着褚时健经历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屈辱和荣耀,任何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分开。就像他们那一代的很多女人一样,马静芬认为,男人吸引她们的,首先是质朴刚毅的男人气质和他们对国家、对家庭高度的责任感。她们从不要求丈夫承诺什么,执着地认为,一旦以身相许,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马静芬曾经说过:“老头子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没有想过离开我,离开这个家,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她心里不免有些小小的遗憾,觉得夫妻之间,缺少情感的交流。“因为他是个粗心的人,从来不照顾别人的感受。”

现在,她终于感受到丈夫在度尽劫波之后,对苦乐相随的妻子,发自心底的珍惜与眷顾。她坦然接受了丈夫的关爱。

笃定:不做心中没数的事情

那段时间,到果园成了褚时健一个人的行动。他仍然以大体每周去一次的频率,来往于玉溪到果园的山路上。他仍在果园里和作业长交谈、和技术人员探讨、和果农们聊天。不敢有半点儿懈怠。因为这一年,也是金泰公司事业发展的一个节点。

面对产量的大幅度提高,解决果品的储藏问题迫在眉睫。公司投资在大营街厂房里建起了冷库。

为了多种经营,褚时健在鱼塘边建起了猪圈,煤渣砖砌起的猪圈,整齐地排列在鱼塘边,圈养的两百多头大猪,毛色发亮、体态匀称。按照褚时健的想法,山上的野芭蕉树和野草可以做猪饲料,猪圈就在鱼塘边,猪粪可以做鱼饲料。这是循环利用,生态环保。

同时,他开始着手研究有机肥料的独特配方。这是一个由鸡粪、烟沫以及榨甘蔗后废弃的糖泥等多样元素组合而成的配方。为了满足大面积果园的需要,一个小型肥料厂出现在了果园里。有机肥的成本算起来每吨两百多元,褚时健认为它比市场上1000元的化肥还好用。因为它不仅仅改变了果园的土壤结构,还通过配方的调整,使得冰糖橙的酸甜度达到了理想的比例。这种农家肥的诞生,同样来自褚时健的琢磨。对此,他颇有些得意。

似乎一切都在按褚时健的规划进行,但新的问题还是出现了。

冷库建起来了,果园的技术人员对冷库却很陌生,不清楚果品入库后的温度和湿度标准,只能按照说明来操作,结果却出了大事,入库的水果出现了大量腐烂的现象。褚时健立马请了外地的专家来,可专家检查了一遍操作程序,也没能发现问题。最后的攻关又落到了褚时健身上。他找来与果品储藏和冷库有关的技术资料,一连数日,每日熬到夜里三四点,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个标准,这是适合哀牢山地区小气候环境的独特标准。最后技术员就是根据他找到的标准,调整了冷库的温度和湿度。

冷库的问题解决了,可这两百头大肥猪的出路却没找到。赶上那几年猪肉价格狂跌,猪贱伤农,南方备省的饲养大户都吃了亏。褚时健的果园养的猪也没能逃过跌价风潮,都亏本卖了。这个损失在果园整体核算中只是小小的一笔,也可以称为“不可抗力”的影响,但在褚时健的决策中,也算是一次失败的案例。

还有一道难关是病虫害。柑橘园常见的黄龙病,在果农看来是一种传染病。小虫从有病的枝株爬过,把病毒带到其他的枝株,整个果园都可能被毁掉。褚时健说:“别人都说这种病治不了,我们有方法,我们安排技术人员做病情侦察,确定病源在哪里,再搞定点清除,把传染媒介杀死。”褚时健的这个办法并不简单,它要求人力、物力的大投入,只有几百户农民一起搞,一家一台喷药器械,大家一起喷,同防同治,才能奏效。为防止病毒死灰复燃,这样的行动每半月就搞一次。褚时健说:“器械和农药的钱都是我们出,这就是规模化经营的力量。靠一家一户,各人管门口一片,你怎么解决病虫害传播问题?”

每亩80棵,一些外省的柑橘种植者来取经,问这个标准是谁定的?答案是:褚时健。他认为,自己总结的东西,是通过实践得来的,甚至是吃了亏才得到的,这些经验对应了哀牢山独特的小环境。有了这个总结,并吃透它,盲目性少了,才能很好地掌控整个果园的生产环节。当然,也有专家提出,褚时健的做法成本太高,恐怕不成。褚时健说:“可以算算,你卖8毛一斤,我卖8块,哪怕成本提高了10%,利润提高的比例可不止这个数。”

2011年,在参观过果园后,广东来的同行问了褚时健一个问题:“在别的果园,果子都有大年、小年,你这里的橙子有吗?”褚时健回答:“我们这里,到今天还没有感觉,什么叫小年?我们年年都是大年。”

还有一个外地种植大户非常关心地提出,在他们那里,冰糖橙的果树,大致十年一个周期,到时候就要换。你要是不换,果子的产量就会下滑,果品的质量也会出现问题。听说褚时健的果园里有20多年的老树,不但没砍,产量和品质还不错,他觉得很奇怪。褚时健不保密,他说:“植保搞好、水肥管好,老枝条要更新,剪掉两个枝组,它会重新发芽,连根一起发,这一来,剪了上面,下面的新根也出来了。老枝组如果回缩的话就把它剪了丢掉,剪掉以后出得多,根也冒得多。老根上有新根长出来,吸肥料就好吸了。上、中、下的老枝条都要剪,今年剪这一部分,明年剪那一部分,三年一个周期,果树自身的更新就完成了。”这套方法是褚时健自己琢磨的,难怪果园的农艺师会说:“老褚干了几年总结出来的东西,比我们干了二三十年的人还多。”

如果把一次次的攻关当成战役,褚时健就是战役的总指挥,他颇为自信地说:“我不是瞎指挥,心中没数的事情,我不会做。”

2008年,江西、湖南、贵州大雪成灾,天天看新闻的褚时健从中发现了商机,他认为雪灾会对冰糖橙的产量造成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可能会让未来几年的果品市场产生大的变化。他决定将果园当初作为过渡结构种植的五万株温州蜜柑挖掉,腾出土地,改种冰糖橙。当时这些蜜柑树已经挂果,再过几个月就可以收获了,果园的技术人员和果农都觉得心疼,现在挖树,等于要舍弃价值一两百万元的果子。他们的意见是等收完这一季再换品种。这一次,褚时健又坚持了自己的意见。

后来的市场变化证明褚时健的坚持是对的。2008年,果品销售的纯利润达到了1000万元。

就在这一年,金泰公司首次实现了股东分红。

用管工业的方法管理果园

褚时健不止一次地说,自己这一辈子,最适合的就是搞企业。这种能力,“天生成一半,人努力一半”。

“想的东西,有意思的东西,就想试试,一试就要试好。没办法,就是喜欢干事,喜欢见成效。”

当年,玉溪地委书记李孟北看他在玉溪卷烟厂一两年就干出了成效,找他谈话,想把他调到地区当副专员,管工业。他对李孟北说:“你这么用我就用错了,我搞烟厂有好处,给国家多拿税收。烟厂搞好了,国家得好处,地区也可以有收入,你们有了钱,搞发展也有底气。让我当官员,我干不好就废了。”李孟北点头,说:“我原先还真没想到这一点,好,不动你了。”这只是往事一件,却可以看出褚时健早就看清了自己的长处,在当官和当企业家之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就是这种对搞企业的热爱,让他成了造就云南烟草辉煌的有功之臣。还是这种“天生成”的热爱,让他在哀牢山贫瘠的山区,建起了一个具有新农业意义的果品基地。

在对面的高山上鸟瞰褚时健的果品基地,现代化农业的特征很明显,按照等高线全面使用机械化开挖的台地,让它和周围自然状态下凌乱的山坡截然不同。30万株果树,除了保留的老果树树高三米外,其他的高度都不超过两米,整齐地分布在台地上。从公路通往果园有两个口,一进一出,由一条10千米长的水泥路连接,道路不宽,盘山而行,路边有标牌。一进一出的设计,避免了车辆在水果收获时节可能产生的拥堵。褚时健说:“这段水泥路是**投资给修的,直接通到了公司所在的小院。”这是果园的主路,除此之外,面积五平方千米的果园内,弯弯曲曲将整个园区连接起来的道路长达六十多千米,可容农用车辆通行,覆盖了四个作业区。路边就是果树,当初种树的时候,用的是华宁两个老牌橙子基地的标准,每亩种了148棵,株距和行距分别是两米和三米。技术人员介绍,当时认为这个标准可靠,果树种植讲究合理密植,太密了会相互抢夺营养,影响生长,太稀了浪费土地。现在每亩地只剩下80棵,这是褚时健根据哀牢山的实际情况做出的调整。

要管果园,先管人

用工业管理的方法来管理果园,这是褚时健从接手果园起就定出的原则。管理首先要面对的是人,果园的员工按梯次结构是果农、作业长、专业技术人员、公司管理者。

两人一户为单位,管理整个果园的农户有110户。每户果农承包的果园面积大概在23亩左右,分属四个作业区,由作业长管理。

农户中,原先农场留下来的不到20户,其他的绝大多数是戛洒镇和水塘镇的农民,还有9户是从邻近的普洱市镇沅县来的。农户拖家带口离开自己的土地到果园来,听说都是相互介绍和推荐的,投奔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穷。有的人在老家穷得家徒四壁,除了锅碗瓢盆外,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建园之初,公司就为农户配套建设了每户50平方米的住房,还为这些住房配备了沼气池、厕所、猪圈。做饭、烧水用沼气,水电通到了家家户户。按褚时健的想法,不光解决住房,农户在自己管理的这片区域里,可以饲养家畜,房前屋后还可以种点儿瓜果蔬菜,这样,农户们才有个名副其实的家。

刚来到果园的农民,看到这个和自己过去的住房完全不一样的家,都感到新奇。房子是公司的,每月还能从公司领到500元生活补助,加上工具和农药都由公司出钱购买,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兴奋劲儿一过,果农们很快发现,成为褚时健团队的成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果农说:“他们的要求太高,样样都有标准,和我们过去种地时完全不同。”

褚时健的观点十分明确,普通的农民是成不了新型果农团队的成员的,在这里千活,需要的不只是简单地卖力气。他们需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调试,从熟悉果树的种植到开花、结果、采摘的整个工序,到每一道工序都达到要求,才算完成了农民到农工的蜕变。

按照褚时健的部署,新加入的农户要进行培训,技术人员会叮嘱他们注意生产的每一个环节,告诉他们每个月该干什么,提醒他们公司不光有计划、有要求、有监督,到月底还有统一的检查。褚时健说:“起先样样都要教,比方一月底树干要刷完;开春了,赶紧在地埂上种黄豆,用作绿肥,改善土壤结构;果苗根部不要清理得太干净,保留一些枯叶,可以保持水分,不过要注意病虫害……”

一开始,果农们完全不能适应,甚至不理解。在他们看来,种地就是种地,哪里有这么多讲究?不理解就造成了执行不力,作业长的管理并不顺手。褚时健说:“后来是事实教育了他们,现在管理起来不费力了。”这个事实是什么呢?就是收入。农民才不听你讲得天花乱坠,他们看重的是事实。

一年辛苦,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果农按规定时间采摘,把果子交到公司。公司收果实有严格的质量标准,分为一级果、优级果和特级果,市场销售价不同,公司收果时价格也不同。还有一些个头太小或者外皮有斑点的果子,虽然吃起来味道不差,但不能拿到市场上销售,收果的时候定价就更低些。

这一下子就分出了高低。果树是一样的,按照公司技术要求做的,果实的品级高,收入明显就高出一截来。根据公司掌握的情况,果农年收入最大可相差将近一倍。褚时健说:“果农也会想,一样的地、一样的树,凭什么你的果子比我质量好、产量比我大、收入比我高?第二年,他就会想办法去改,甚至到别人的地段去学艺。以前做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从烟田抓起,给农民种子、化肥,指导农民怎样种出一流的烟叶,然后高价购买烟叶。没有一流的烟叶,就做不出一流的香烟。”

2009年年末,果园的产量达到了四千多吨,市场反响很好,褚橙已经卖到了川、渝、东南沿海、西北,以及遥远的东北、新疆和内蒙古。这一年,股东们分到了红利。从11月起,褚时健有大量的时间留在果园,亲自监督采摘、发运的整个环节。

这个时候,果农团队里出事了。12月初,最后一批果子采摘完毕,硬寨梁子作业区的两个果农偷偷留下了一千多枚果子,准备夜里下山卖个高价,不料被公司巡山的人逮了个正着。千余枚果子不过一百来斤,和每户果农每年收的几十吨相比不是个大数,但它透露的信息不容小觑。因为这是第一次出事,且恰恰出在果园发展向好的关键时候。褚时健不敢掉以轻心,他通知管理人员,开会讨论处理意见。

12月10日,褚时健来到硬寨梁子作业区,听取管理人员的汇报。五人参加的小会讨论出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家贼难防,这是一个信号,不打压下去,今后还会出事,所以要杀一儆百,不光处以重罚,还必须开除;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新招农户不容易,培训成本更高,还是让两个人写出检讨,罚重款,以观后效。两种意见摆了出来,由褚时健来定夺。

要按工厂管理工人的办法,这样的事情处理起来简单得多,果农不一样,他们心里也许还没真正搞清楚收获的东西归属公司,自己是无权处理的。褚时健沉吟半晌,说:“这种事情在果园头回出现,我们在处理上还是要合情合理,已经到年底了,这两人今年该做的活计还是要做完,该得的报酬也要给。罚款适可而止,要让他们回去做事情还有点儿本钱。”

一其中一户果农听到这样的处理意见,扑通一声给作业长跪下了,连声说:“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你帮我说说,让我留下来吧,看我的表现好了。”这户果农后来继续留在基地,成了一个守规矩的好农工。

考核:大家都会算账

农户的蜕变过程不是一天完成的,褚时健的工业化管理也不可能一次完成。毕竟农产品不可能装进模具一个个成形,在它们的生长过程中存在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和人为因素。

就说对农户的考核吧,从某种程度上讲,褚时健对果农实行的是计件工资。他这么解释:“这样大的规模,你不能发计时工资,就是一个月给你多少钱,那样整不成。他把你的钱拿了,果树衰了,你没有办法。现在就是根据果子的数量、质量,在果产上评等级来给他们发钱。”

原先的评级由农艺师来做,到了2013年,这道工序改由机器来完成。一户一户把果子倒下去,机器会把各个等级都按数量记录下来。年底结算的时候,就按统计结算。褚时健认为机器统计不会锚,排除了人为因素的影响,它的结果更准确。根据机器统计,2013年产量最高的果农,达到了140吨。收果子的价格在年初就宣布过,现在有了收获的记录,就按年初定的价来算账,一等的果子越多,收入越高;产量越高,收入越高。

经历几次调整,农户管理的果树由一户3000棵变成了2500棵。褚时健预测,今后可能会减少到每户2000棵。他说:“别看数量少了,两个人一年到头都有事,一刻都不得闲。你不用天天催他干这个干那个,给他一个空间,他自己会安排。像这两天,他们六七点就下地,整到十点多,吃点儿饭,休息一下,到下午三点太阳还很毒的时候,他们叉会去地里,一直干到晚上八点。他们不玩假。不玩假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考核制度。有些事情你还不好检查,我们一个月检查两次,这个月的作业要求必须达到什么,我只查你达到了没有,至于时间你自己掌握,到赶集的日子了你去赶集,节日你休息,都是你自己掌握。”

褚时健会算账,农户心里也有本账。到果园之前,他们一年到头种地的收入不过几千块。来到果园后,房子、肥料、树苗都是公司出,每月有生活补助,公司还增加了果农的福利,从他们入园的那年算起,每年递增100元的工龄工资。刚开始结果的时候,一个两口之家一年收入三四万,慢慢地,一年五六万、七八万。到了2013年,一个两口之家只要按照公司的要求管理果树,年收入高的差不多到了十万元,此外还可以自己养上几十只土鸡、几头猪,算是副业收入。日子好过了,孩子上大学的学费也掏得起。大部分家庭买了摩托车,有八户人家还买了小卡车。和过去的日子相比,那是天上地下,完全不同了。

几年下来,农户们吃透了公司的管理制度,他们心里清楚,果农之间也有竞争,如果自己的产量太低,公司会说:“我们养不起你,你可以走人了。”年纪偏大些的果农,普遍把基地当成了家,珍惜在这里获得的一切。不过随着收入逐年提高,果农对自己的价值有了新的评估。年轻一点儿的果农开始想:我到其他地方去千,也可能有高收入,果园生活毕竟还是有些单调寂寞,外面的世界也许更精彩。这些年,少量年轻的果农走出了果园,到沿海发达地区去闯荡了。有意思的是,出去的人有的又回来了,他们算过账,在外面打工挣的钱,付了房租、水电,再除去吃喝拉撒,真正拿到手的并不多,不如在果园来得踏实,用句通俗的话形容,果园多少有点儿像“共产主义社会”。

利益一致,才会共同努力

在褚时健看来,土地不神秘,收入的高低、品质的好坏,主要看管理的人是否尽心尽力。这个管理,包括参与生产活动的所有人,只有每一个人、每一级的人都努力了,事情才能办好。

在他眼里,果园的作业长,就是当年烟厂的车间丰任,在人员梯次上起着重要作用,他称他们为“中层干部”。这种说法多少带点儿当年他管理国企的痕迹,一般私营企业起家的老板,脑子里不会有这样的概念。

果品基地分为四个作业区,一作业区在硬寨梁子,辖地800亩。二、三、四作业区在新寨梁子,辖地2200亩。四个作业长每人管30户人,约八万棵树。一区的作业长刘宏和二区的郭海东,都是从华宁种植场过来的,有多年种植冰糖橙的经验;三区的王学堂是农校毕业的;四区的作业长现在还是代理,叫谢光富,是农大的毕业生。谢光富是四个作业长中最年轻的,毕业时他通过校友的介绍,知道褚时健的果园需要人,便闯到了褚时健家里。虽然小谢平日里见人有些腼腆,不善交际,但他那天和“老板”畅谈了自己想来果园的愿望、自己的打算、自己对果园管理的构想。褚时健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留下了他,并在他身上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据张启学说,褚时健见了谢光富后对他们说:“哎哟,咋个还有比我还要黑的人?简直跟那个奥巴马一样。”这样,小谢有了外号,就叫“奥巴马”。褚时健评价说:“现在干了三年,今年他管理着14万棵树,有些是新种的,看这个情况,可能能拿到八九万。”

褚时健的团队中,还有技术人员这一职位,总农艺师是龚自强,工艺技术的负责人是张伟,为基地提供植保、土壤化验分析研究的是李万宏,他们跟着褚时健摸爬滚打,练成了解决实际问题的高手。

如何管理从果农到作业长再到技术人员的这个团队,如何平衡他们的利益,让这支队伍趋于稳定,是褚时健必须面对的问题。从做企业开始,褚时健就有个一贯的看法,若干人来千一件事,要考虑备方共享利益,只有利益一致,大家才能诚心诚意地千事情。投资人、管理者、农民三者的利益一致,在金泰公司的具体体现,就是分配。也就是褚时健说的,讲实际点儿,只有参与者的收入一年比一年高,大家才会努力。

他说:“管理如果管到大家都不努力,说明你这个公司的财务肯定是乱七八糟的,收入从哪儿来?只怕连当年的支出都不够。”

利益一致、共同努力的结果,是练就了一支队伍,形成了一套规章制度。褚时健说:“我的大孙女褚楚正在按我的要求完善所有的规章制度,今后公司所有基地都要按这个执行。”

最好的管理方式:简单、自然、有效

在褚时健的果园里,农业不再是大而化之的靠天吃饭。园区所有的设置和果树的生长,都有一系列经过测算的数据来支撑。公司有个月历,这个月历的内容是每个月要做到的事情,很具体。比如剪梢工艺。褚时健很重视这道工艺,剪梢被按季节分成了剪春梢、剪夏梢和剪秋梢。年初进行的是剪春梢。果树的产量很大程度由它吸收的阳光决定,剪春梢决定了果树的受光度,剪开了,光照就足。对于剪到什么程度,工艺上有严格的要求,就是褚时健比较各地的剪梢方法琢磨出来的一条:太阳不管正着还是斜着,都能透下阳光来。夏梢和果子争夺营养,影响稳果,这个时候要去除一部分树梢,叫“抹梢”,让果子长稳。果子稳住了,必须停止抹梢,保护秋梢,秋梢越壮果子越好。这个过程作业长都要检查,控制不到位,在结算的时候要罚款。

再比如给果树施肥的时间、打药的时间,都有明确的规定,肥料、机器由公司提供,发给农户使用,但修理的费用公司和农户各承担一半,这样,农户使用起来就多了一些爱惜之心,因为这里有他的利益。

作业长每人管近十万棵树,他们的检查也有标准,一棵一棵地检查,这样才能做到对农户的情况了如指掌。褚时健说:“别看我们是生产农产品,我们对生产环节的管理恐怕一些工厂都做不到。”一次,褚时健召集作业长开会,新平县的县长也来参加讨论。听说作业长的年收入在15万元以上,他吃了一惊。他说:“你们比我当县长还强,我当个县长,一年也就六七万块钱。”

褚橙在市场上有了知名度以后,有人担心褚时健的作业长会不会被挖了墙角。但这几个老作业长跟着他一千就是卜年,他们在果园获得的不光是15万元的工资,还有褚时健的尊重。2012年,公司奖励给年纪大一些的三位作业长每人一套150平方米的住房,就在大营街,和褚时健的住地仅有十多米远。他认为,他们的劳动付出值得奖励这套住房。

经营果园12年,果园的发展可以用数据来说话:

2006年,总产量7000吨;

2008年,3000吨;

2009年,4000吨;

2011年,产量达到8600吨,此上一年多了3000吨;

2012年,突破万吨大关;

2073年,达到/7000吨。

井然有序的分拣车间

接照褚时健的部署,2012年,公司投资3000万新建了果品初加工厂,果品的分级、清洗、包装生产线变成了两条。基地里的选果车间也完成了扩建,运货的大卡车可以直接开进车间院子里,减少了在外等候二次装车的时间。一个以保障基地需求为目标的有机肥料厂也已经建起,它能根据每年不同的土壤化验结果,生产出不同配置的有机肥料。

一个新型果品基地的架构至此基本完成。在最近热销的一本国外的经济学读物上,加拿大经济学家谈到,一个最好的管理方式,是以实践为根基实现简单、自然、有效的管理。褚时健在自己的实践中证实了这一点。

那么,褚时健还有梦想吗?他为自己制定的事业目标达成了吗?他推动事业发展的脚步会停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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