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雪摇头,如果有变,她是一定要看清楚的,军中的任何变化,都有可能影响到太女。
朝三无奈,只得带着她潜行,越过杂差营和大营之间的壕沟,借着帐篷的掩护,一步步摸向主帐。
那队士兵也在向主帐而行,步伐一致,踏雪无声,黄明走在最前面,平日笑眯眯的脸上难得一片冷肃。
军队沿途不断被发现,又不断默不作声亮起令牌,经过一座座帐篷,直到楼副指挥使沉默地走出他的帐篷。
离主帐还有百丈就有指挥使近卫上前查问,但是在看见对方令牌的时候,又惊愕地退了下去。
就在那群人即将抵达主帐并对主帐形成包围的时候,“嚓”地一声,主帐里忽然亮起了幽幽灯火。
那声音细微,光芒微弱,连蜡烛都比它亮一些,但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雪后冬夜,万物萧瑟,人们紧张的呼吸喷成一团团白雾,在空气中凝结不化。
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狄一苇点着了她的烟枪。
她没有点蜡烛,黑暗中大帐里只有那一星烟枪的微光,隔着一层帐篷,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片刻后,黄明咳嗽一声,道:“指挥使,起了啊?”
狄一苇的声音散淡响起,“早啊老黄,今天起这么早,是年纪大了尿急尿频吗?”
众人神色古怪。
太监最忌讳被人说这个。
黄明脸颊一抽,笑意淡了些,手一挥,一队士兵冲上去围住了主帐。
又有一批军士冲来,手持长枪,对准了那些拱卫主帐的蝎子营战士的帐篷。
有人要掀帘而出,生生被长枪逼了回去。
“指挥使,我们接到密报,称你和西戎勾结叛国,现陛下有旨,着令你即卸去指挥使一职,回京候审。”
这话一出,众人大哗。
一名参将忍不住道:“证据何在!”
黄明一挥手,一个五花大绑的士兵被推了上来,众人大多数都认识他是狄一苇的亲卫。
“说吧,你接了指挥使一个什么任务?”
亲卫脸色苍白,寒冬天气一头冷汗,看一眼主帐,眼底闪过苦痛之色,最终低声道:“指挥使派我去西戎……”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痛苦地将头扎在了一地雪泥上。
冲出帐篷的将领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底看见不可思议的眼神。
“我们在这人身上搜到了指挥使同西戎大王子的密信,西戎已经在狄一苇的默许之下,趁孚山多山崩,开辟出一条通道,狄一苇目前派人在那防守,以防被人发现。等到接应西戎军队从孚山进入永平关再撤军,西戎大王子许诺拿到永平之后,会给狄一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将领们都知道前些日子狄一苇派一营驻扎孚山的事,随时撤换或者增加驻军是指挥使的权力,无需通报全军,大家也没有多问。
如今听这说法,倒忍不住信三分。
又有人喊道:“胡言乱语。孚山紧连着翰里罕漠,驻军也是寻常,如何便和通敌叛国扯上关系?”
“就是,指挥使最近还在厉兵秣马,说要防范辽东和西戎呢。”
“焉知她调动军队频频,不是为了替西戎开路做准备?”黄明反问。
又有人道:“密信呢!”
“已经快马急送上京呈送太后陛下。”
“那你们随便弄个……”
“楼副指挥使已经看过密信。”
死一般的沉默忽然降临。
连主帐里一直吧嗒不停的烟枪,都停了停。
人们的目光投向那个苍白高挑的年轻人。
毕竟永平军上下都知道,要说谁对指挥使最忠诚,非楼指挥使莫属。
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永远跟随在狄指挥使背后,永远微微倾身等待指挥使的指令,一次次在战场上救下狄指挥使,不惧伤亡。
最严重的一次,指挥使陷在达延数名骁将的包围中,外面还有上千的军队,是楼副指挥使冲进包围将指挥使抢了出来,那一次他身中十刀,险些便丢了性命。
这样的战场情谊,众人都认定,谁背叛,楼副指挥使也不会。
此时大家才察觉,从头到尾,楼副指挥使都没说话。
如果指挥使是冤枉的,他怎么可能保持沉默。
他此刻的沉默就是证明,所有人的脸色煞白。
“诸般证据齐全,我等以飞鸽传书报盛都,盛都也八百里加急传旨,着令原永平军副指挥使楼析升任指挥使,中军都督萧常即日任副指挥使,协助指挥使统管永平卫防线十五万驻军。急调顺宁指挥使司三万军及驻开平刘参将一万军协助查办此案。因蝎子营涉嫌与此案有关,着令所有人卸甲接受调查。违抗者,逃逸者,散布谣言者,格杀勿论。”
黄明一段话杀气腾腾说下来,偌大的军营静若无人。
黄明对楼副指挥使一伸手,“还请副指挥使暂时接管大营,指挥全军先撤出大营。”
楼副指挥使沉默半晌,上前一步,道:“全体着甲出帐,不取武器,后撤出营。”
他一向在军中甚有威信,他一开口,其余将领沉默,士兵自然便遵从了命令。
帐篷里不断出来士兵,再被趁夜而来接管的顺宁指挥使司军队长枪押着后退出营。
大军黑压压向后移动,离主帐渐远。
只剩下被长枪对着的蝎子营和主帐。
黄明柔声道:“狄指挥使,出来吧。盛都路远,咱们要早点上路呢。”
蝎子营帐篷里忽然有人爆喝道:“都是诬陷!是你们萧家人争权夺利诬陷我们守关大将!指挥使——”
伴随话音,有人猛地掀帘而出。
“砰。”
一声爆响,那个帐篷口处爆开一团黑烟。
那已经探出来的黑压压的头颅上,也爆开一朵深红的血花。
那偌大的躯体僵在帐篷口,片刻之后,砰然倒下,砸碎一地红白。
四面帐篷里惊呼痛喊之声乍起。
楼副指挥使眉间一抽。
黄明笑嘻嘻吹了一口火药枪口的烟,将那改良过的小巧的枪收回了怀里。
他看也不看四面怒起骚扰,手一挥,身后一队火药枪手快步而上,半蹲在地,对准了那些骚动渐烈的帐篷口。
黄明冷冷道:“指挥使,你就这样看着你的蝎子营为你死于非命吗?”
“蝎子营是大乾的。”狄一苇道,“他们每一个都是有功之士,黄明,你就这样滥杀朝廷有功将士吗?”
“圣旨已经说了,违令者杀无赦。”黄明眉间现不耐之色,“拔帐!”
一队士兵抡臂抛出勾索,齐齐勾住大帐边缘。
已经躲到大帐后的朝三拉着赤雪飞快地撤到隔壁楼副指挥使帐后。
士兵们嗨地一声,大帐四分五裂。
帐篷撕裂的那一瞬间,赤雪看见一道黑影贴地飞起,似乎是一只鸟,那鸟在漫天的碎片中起飞远去。
鸟和帐篷都是灰色的,飞掠在浮沉的帐篷碎片里,无人注意。
大家都在看着狄一苇。
狄一苇坐在羊毛地毡上,靠着一个小几,手中烟枪不离嘴。
朝三望着那边,悄声问赤雪,“怎么办?”
赤雪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皱眉轻声道:“十五万永平军驻扎在永平长长的边境上,主帐大营人数最多,有三万人。论战力,论人数,都比黄明带来的人多,他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只带来了这么些人?”
她看过了,黄明说是带了四万人,但是此刻满打满算数顶多万人。
就算有楼副指挥使出面稳定人心,以太监奸狡胆小的特性,似乎也不该就带这么点人就敢闯进有蝎子营的狄一苇主营。
她眼神落在了黄明身后,崔轼披着连帽斗篷,不引人注意地站在暗影里。
朝三怔了怔,他对这些不大熟悉,他只是护紧了赤雪,轻声告诫她:“这事太大了。谁都兜不住,你千万不要一时心软去救人。”
“狄指挥使会束手就擒吗?”
朝三沉默了一会,道:“他们拿蝎子营和将士的性命要挟她……她会的。”
赤雪无言。
她看见狄一苇方才帐篷炸裂的那一刻,看了楼副指挥使一眼。
那一眼让她有点难受。
总觉得狄一苇如果束手就擒,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将士性命被要挟……
“怪我,我要是不和指挥使说,让她去信给主子就好了……”
“这你就错了,想要害人的人,怎么都能找到害人的法子的,没有你也有别人,别多想了。”
朝三拉着赤雪往阴影更深处藏好。
偌大的主帐现在只剩下一片满是破布的空地,狄一苇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中间,风过,她猛烈地咳嗽起来,更显得双肩单薄。
“指挥使,陛下说了,视情查看狄指挥使行径,以为后续之罪行评判。您若一味拖延顽抗,或者意图煽动部下,那不仅这些人要株连九族,您自己这罪也就不审而明了。”黄明阴恻恻说完,又转了笑脸,“您放平心态,跟我们走一趟就是。放心,您是有功之臣,我等一定以礼相待。回京后您有冤辩冤,说不定很快就能得陛下宽恕,官复原职了呢。”
狄一苇笑一声,道:“复你娘。”
黄明僵住。
狄一苇又笑道:“哦错了,你娘怎么会要你这种断子绝孙的儿。”她站起身,磕磕烟灰,道,“行吧,我跟你走。也不和你说什么不得为难我的部下。毕竟你这种没跟梢的玩意儿说出来的话都是狗屎。我就和我的儿郎们说,不可因为我的任何原因发作,否则我立刻死在你们面前;但是如果有人真的往死里欺负你们,那么,干他娘的。”
“狄一苇你在煽动部属造反吗!”
“如果嫌弃这老阉货聒噪,我建议你们记下他的长相。还有,他的宅子在盛都老前门外曲江胡同,左手第一家就是。”
“狄一苇你在指使部下报复朝廷命官!”
狄一苇深深吸上一口,看也不看他一眼,“你算什么朝廷命官?”
黄明铁青着脸,手一挥,一群持枪士兵冲了上去,逼住了狄一苇。
楼副指挥使下意识上前一步,黄明看了他一眼,他停住。
狄一苇一动不动,任凭顺宁指挥使司的士兵重重镣铐加身,只在对方夺走她心爱的老烟枪前,急忙忙深吸了三大口,夺走后又惆怅地叹了口气。
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烟抽了。
一层又一层重铁锁链挂在狄一苇身上,很快她连抬根手指都困难了。
黄明凝视着狄一苇苍白的脸,目光黏腻地向下流动,滑到狄一苇钮得紧紧的领口。
他忽然道:“给指挥使搜个身,看看有没有什么夹带。”
楼副指挥使霍然抬头,刚上前一步,几个火枪士兵悄无声息将他围住。
他抬手。
黄明在他身边轻声笑道:“副指挥使,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永远不屑于回头看默默无闻的你,她只有落入泥淖,心气全堕,才能甘于收起羽翼,从此憩伏于你胯下啊!”
楼副指挥使脚步一顿。
一个士兵听令,手中长枪一挑。
嗤啦一声。
狄一苇衣裳层层裂开,最后裂开的是一截雪白的带子,那士兵长枪一挑,便将那一大片白布挑了出来。
挑飞的白布在风中飞远,士兵们仰首看去的眼神茫然又惊异。
同时随着裂开成两半的束胸布跳出来的,还有雪白的丰软的那一抔。
于万军之前。
于渐明却又渐起雾霭的晨曦下。
于黄明猥琐阴毒的目光中。
于士兵们无比震骇的瞪视里。
于楼副指挥使无比复杂的眼神中。
……
大帐后,朝三捂住赤雪的手猛地转回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捂住了眼睛的同时又从指缝里发现赤雪猛地要蹿起,急忙又转回去拉住她,忙得不可开交。
外头士兵惊呼和抽气声如浪潮,冲击得赤雪眼睛都红了。
她能想到太监无情,会折辱指挥使,却也没想到他竟令她赤身受辱。
随即她就明白这阉货到底要做什么。
狄一苇以女身将万军,和铁慈不同,多年来她把自己的真实性别保护得很好,抽大烟,玩摔跤,居高临下,荤素不忌。
那是因为战争是男人的玩具,女将想要服众很难。
甚至朝廷那一关都难过。
至今能知道的人也只限于皇室地位最高的那几人。但是因为狄一苇的战功,太后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当她想要拿走狄一苇的军权的时候,她就用这个软肋来羞辱和牺牲她!
她一定是认为,狄一苇在自己的部属之前显露性别,赤身受辱,从此地位和形象一落千丈,成为诸国笑柄,唾沫星子都足够淹死她,她如何还能指挥作战,驾驭万兵?如何还能令敌人闻风丧胆,主动退避?
便是她心志强大,卷土重来,谁又能服她?
赤雪想到太女因为女子身份受到的种种磨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朝三想不到素日温婉的赤雪竟然激烈如此,死死按住她的同时也觉得心惊。
怪道公子不喜欢太监,曾说世有阉宦,必破家坏国。
忽然有人冲出来喊,“她是个女的!”
是一位平日里对狄一苇十分崇敬的游击。
他的语气里万分惊讶,不顾一切地指着狄一苇。
随即他便遭了一个副将重重一耳光。
“没见过女人吗?滚回去。”
那游击先是被狄一苇的性别冲击懵了,再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半晌头一低,默默回了自己队伍。
回头看见自己的士兵还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瞪着,回手也一个巴掌打了过去,“没见过女人吗!全体都在——”
士兵猛地直身,竖枪,目不斜视。
“全部转身,给老子挡风!”
嚓一声响,士兵们齐齐转身,那游击自己也转过身,把头一勾,不说话了。
他这一声口令,众人都反应过来,纷纷下令,军队纷纷转身。
这一转身,便和没有转身的顺宁指挥使司和开平驻军面对面,大家大眼瞪小眼。
最先扇巴掌的那个副将盯着开平驻军参将看了半晌,呸地吐了一口口水,“叛徒!”
那参将被喷得脸色铁青。
他也是狄一苇部下,派驻在外守开平一线,太后选中了他,他如何敢抗。
再说不是人证物证俱全嘛。
黄明被这一举动搞得脸色铁青。
他自觉自己最近和这批将领混得关系不错,可为将来的新指挥使铺路,不想这些王八羔子翻脸不认人。
他细声细气地道:“你们这是……”
“大伴。”一个副将皮里阳秋地道,“我们可没反,我们只是不看不该看的。”
黄明噎住,恼火地道:“你们还护着叛国逆贼!”
“叛国不叛国,等审过再说。”那副将一掀眼皮,“要在下说,原本睡得糊里糊涂,您砸下这些证据,俺是信的。如今一瞧,倒不信了。指挥使她是个女人,她是个女人她叛什么国?又无父母姊妹又无夫君,上战场被枪扎中下腹连子嗣恐怕都不会有,注定孤苦一生的一个人,跑去西戎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天天啃羊腿?天知道她最恨羊肉了!”
他这话一出,四面一阵轰然相应之声。
黄明直着眼睛,没想到自己万众之前揭开狄一苇女装,反而把事情搞坏了。
他冷声道:“你们楼副指挥使亲眼看到密信,你们总该信!”
那副将道:“本来俺们也是信的,如今一瞧,更不信了。指挥使她是个女人啊,难怪楼副指挥使往日里步步紧跟无比忠诚今日却亲自指控呢。这叫什么……叫什么……”他翻着眼皮想了半天,恍然道,“不得之便毁之?”
众将齐齐,“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