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行至殿外,对正在作战的黑衣人们道:“撤!”
慕四转头,看了丹霜一眼,丹霜正在和一个辽东刺客作战,出剑凌厉,都是杀招。
他又看了慕容翊一眼,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一行人跃上屋顶,屋顶上唿哨连绵,还有无数人接应。
就在方才,端木袭击宫城,宫城全力应付,夏侯淳被挡在宫城外,铁慈也被桑棠绊住的那个时间段,是皇宫这两年以来防守被薄弱的时段,在这段时间内,潜入了太多不该潜入的人。
臣子们被一部分护卫带着退到了殿外,此时还没从大变中醒过神来,只有朱彝,一眼看见被抱出来的满身血迹的慕容翊,顿时醒悟了什么。
他猛地蹿起,指着慕容翊大喊:“不能让他们走,不能让慕容翊走,白泽卫!白泽卫!哪怕死,你们也要拦下他!”
姹紫冷笑一声,衣袖一震,毒粉洒下,追上的白泽卫或者倒地,或者后退,而她已经在众人围拥下,掠出好远。
朱彝摔了一跤,推开要扶他的人,想要找匹马追出去。此时宫中大乱,护卫还有不少在城墙没来得及赶回来,他得追上去及时下令阻截。
但此时宫禁之中到哪去寻马。
他抬眼,看见皇太女缓缓从内殿走出来。
到此时,乍逢惊变,她始终一言未发。
甚至也没下令拦截。
朱彝一瞬间便明白了。
到了师父嘱咐他那句话的时候了。
身边扶住他的是祁佑,正问他是否安好。
他猛地抓住了祁佑,急声问:“你轻功如何?”
“尚可。”
“背我去追!”朱彝厉声道,“一定要拦下他!”
他冲到段延徳身边,一把揪下了他腰间的令牌,不等段延徳惊呼,便往祁佑身边冲。
祁佑微微一怔,
看一眼天际,终究还是没说话,背起朱彝,掠了出去。
朱彝趴在祁佑背上,迎面是这夜永远不休止的寒风和恶雪,一张嘴便灌了一嘴的冰凉。
他追着前方风雪中朦胧的身影,高高举起手中令牌,那是次辅才有的宫卫指挥令牌,允许次辅在危急时刻,调动宫中护卫护驾。
他举着令牌,在风雪中高喊:“沿途所有白泽卫听令,立即集结拦截前方黑衣刺客,不计代价,阻其于宫门之内!有功者连升三级,重金封赏!”
“不计代价,阻其于宫门之内!”
“不计代价,阻其于宫门之内!”
无数人影狂奔而来,军靴和武器交击之声击响风雪黎明。
雪未有停歇之意,下得冰冷固执,无悲无欢。
“不计代价,阻其于宫门之内!”
声音越来越响亮,却越来越嘶哑,于风雪之中一路远去。
……
重明宫内,眼见辽东刺客接应了慕容翊远去,群臣才醒过神来,悲声大作,连滚带爬地往殿中扑去。
他们忽然停了动作。
跪在一地血迹和雪泥之中,他们看见皇太女,终于从内殿,缓缓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还很正常,连表情都没有,但每个看见她的人,都心中一震。
因为往日里的皇太女,总是眼神带笑,眼里有光。
温和又慈悯。
但此刻,隔着冰风冷雪,深红殿墙,站在殿中的皇太女,看起来也像被冰雪揉成,而眼底的光,已经消失了。
不知是谁,忽然呜咽起来。
幽幽之声,如泣笛,萦绕着重明宫墙。
铁慈没有听这些哭泣,她此刻什么都听不见。
她在父皇身侧,缓缓坐了下来。
直到此刻,她才能安安静静地,看一眼父皇。
她看了很久,连那些丑恶的疱疣都仔细看了。
最后,她伸手,将父皇的发冠扶正,乱发理齐,衣领整好,又用袖口,将父皇脸上的血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净。
往事纷然如昨。
属于他的每一道风景流过。
有将小小的她背在背上骑大马,洒落御花园无数笑声的他。
有把她放在膝上,把着她的手,亲自教她写字的他。
有皇储册立大典上,看着一板一眼行礼的小小孩子,眼含歉意,轻轻抚上她头顶的他。
有在被太后欺辱之后,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还在逗乐哄她的他。
有拿着小棍子指点美男江山,追在她身后要她选一个的他。
有因为那些退婚书气得脸色铁青,却还和她说我崽是最好的他。
有总爱逛她瑞祥殿,偷撸她猫的他。
有破例出宫,亲自来接她的他。
有将她放在膝头让她安睡的他。
有在枫园第一次痛快玩乐,笑得像个孩子的他。
有站在风雪殿前,指着她身后千里江山壁雕,微笑着对她说最后一句话的他。
那句话,当时她没听清,如今却忽然清晰响在耳侧。
如果她知道那是此生父皇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她知道那就是父皇和她的最后一面。
如果她知道那就是父皇此生的最后笑容。
她一定会追出去,追进重明宫,便是死,也不会让今日重明宫鲜血尽染,让自己一夜之间失去所有最爱的人,让人间遗恨绵绵不绝,从此写满冷殿孤灯。
要怎么追蹑啊,这在往高峰狂奔路上戛然而止,一路倒退即将滑入深渊的人生。
她抬手,轻轻合上了铁俨大睁的双眼。
弯身,将脸贴在了父皇的胸膛。
就像在十二岁之前,她在疲倦苦痛之时,最爱对父皇做的那样。
可是现在,再不会有人将她揽住,抬起手,轻轻拍她的背哄她了。
可是现在,脸下的胸膛,没有了温度,也没有了熟悉的心跳。
这一生,她都不会感受到了。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只为炼那帝王君心似铁,不配这人间灼热温暖,一旦得到,转瞬失去。
她忽然往前一倾,整个人趴在了铁俨的身上。
身后,丹霜的喊声撕心裂肺,“殿下!”
大片大片的血从铁慈嘴里喷出,顺着铁俨衣襟往下流,她趴跪在自己的血泊里,额头死死抵着父皇衣襟上的盘扣,双臂颤抖,无法起身。
所有人都只能看见她耸起的微微颤抖的清瘦双肩,和两人身体间隙间,不断滴落的令人惊心的血。
脚步声响,赤雪简奚等人也互相搀扶着冲进来,赤雪一把推开扶着她的简奚,大喊:“传太医!传太医!”
“封锁重明宫!”
受惊的内阁中人这才反应过来,下令的下令,冲上台阶的冲上台阶。
却在此时,光影一闪。
就像忽然吹来了一阵风,将雪片刮得横飞,现出一道狭窄空隙,空隙里冷光一闪而过。
下一瞬冷光抵达铁慈后心!
惊呼声起!
铁慈还趴在原地。
离得最近的丹霜,一眼之下瞳孔放大。
她知道这样的速度,她连扑过去挡都来不及,更不要说出手。
下一刻,风声卷过,铁慈忽然消失不见。
她消失的瞬间,那点冷光似乎顿了一顿,随即再次呼啸而出。
丹霜此时已经扑到铁慈的位置,眼见人影不见还在欢喜,太女一定是瞬移成功了。
但随即她便觉得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柔软的,冰冷的,微微散发着血腥气味的。
她瞪大了眼睛。
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
下一瞬肩背剧痛,那点冷光落在了她的肩上。
血光炸裂的那一刻,丹霜没有逃,她竟咬牙向后一撞,让那冷锋刺穿自己的肩胛骨,身子一扭,硬生生夹住了那刺入肩膀的剑,再往反方向一冲。
寒光如炼,血如赤带,她竟然生生用自己的血肉,卡住刺客的剑,蹿到了另一个方向。
刺客失了剑,发出一声冷笑,依旧没人看见这人的形貌,只感觉到一抹影子如光照,一闪而过。
此时白泽卫已经冲进了殿,没有看见殿下,也没看见刺客,只有丹霜咬牙,狠狠拔出肩背的剑,环顾四周。
殿内空荡,只有风吹帐幔轻轻摇晃。
铁慈缓缓抬起头。
她现在在一座倾倒的屏风背后,屏风正好和背后的墙形成了一个死角,从哪个角度都看不见。
但她是怎么从父皇身边到这儿来的,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反正肯定不是自己瞬移。
她能感觉到,最起码现在,她体内的天赋之能,已经无法使用了。
就在方才,冷风及体,只那刹那之间,她便知道来了非常厉害的刺客,她此刻根本无法抵挡。
毒计连环,杀了父皇之后,下一个必然是她。
对手非常强大,时机把握,妙到毫巅。
她闭上眼。
疲倦袭来,不想挣扎。
就这样吧。
下一瞬却感觉温暖柔软的身体覆盖上自己,有人抱着她一个翻滚,在丹霜扑上去以身相代的时刻,带着她滚到了角落,将她塞进了这里。
此刻救她的人已经不见了,她甚至不知道那是谁。
人影晃动,白泽卫在殿中徒劳搜寻。
铁慈闭着眼睛,忽然手指一弹,弹出一块木块。
木块破空声响,在殿中激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下意识去追寻声响的来源。
铁慈闭目聆听。
风雪声、呼吸声、殿外的脚步声,殿内的……衣袂带风之声!
所有人都在静止听声。
只有刺客才有这么快的反应和速度!
人影一闪,铁慈从屏风后翻飞而出,手一抬,玉笔如白电,追上了一缕黑色的风。
哧一声轻响,一条血线在空中纵横,风一停,一人在半空中惊怒回首。
她此时才现出身形,身材娇小,眉目稚拙。
是燕南那个出入如鬼魅的小影,现在留存在世上的最佳刺客。
她眉宇间残留惊讶,似是没想到强弩之末的铁慈,竟然还能伤她。
当然,确实是很轻的伤,只擦破了一层皮。
铁慈迎着她的目光,从容走出。
她平静地迈过一地碎砖乱木。
缓缓在重明宫宝座上坐了。
她坐在父皇昔日的座位上,居高临下,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神疲倦。
对眼前的可怕刺客,勾了勾手指。
这轻蔑的态度显然立即激怒了小影,一道黑色流光,宛如游蛇,前一瞬刚映上地面,下一瞬忽然就出现在铁慈膝前。
其人如影,光至人亡。
铁慈没动。
光影转眼抵达她靴尖。
下一刻轰然巨响,宝座前地面塌陷,几道钢板四面升起,钢板顶上轧轧连响,瞬间覆顶。
将小影困在了其中。
不过只是一霎,里头砰砰几响,钢板上便凸出几道手掌轮廓,显然这东西困不住小影,转眼她便能脱困而出。
铁慈面无表情,坐在御座上,手指点点弹弹。
轰隆。
又一道钢板穿地而出,罩在了方才的罩子外面。
轰隆。
又一道。
轰隆。
再一道。
轰然之声不绝,整个大殿都在微微震动,一道又一道的牢笼不断出现,生生将小影罩成了一个套娃。
殿内外人们盯着忽然出现的多层堡垒,目瞪口呆,几疑身在梦中。
铁慈坐在御座上,看着眼前的牢笼,闭了闭眼。
何止这一层套一层的钢铁藩篱,能困住天下最强的刺客。
在这殿中。宝座下,屏风后,书案前,帐幔后,所有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有机关。
每一处都能困人杀人,是她费尽心机为父皇改建,为了能最大限度地保证父皇的生命安全。
到头来,当厄运真的来临,所有的准备,都没用上。
她靠着御座,没有动。
并非不想起身,而是无法起身。
人们呼喊着涌上来,铁慈目光落在风雪虚空之处,轻声道:“封闭重明宫。不许进出。”
“着人好生收殓陛下,先抬至内殿,和……母妃放在一起。”
“派人保护好所有重臣大员。”
“着人戴白,出宫至各重臣府邸报信,就说……陛下崩,太女薨。”
跪在她面前聆听的段延徳霍然抬头。
铁慈闭着眼,道:“杀了陛下,下一步是杀我,再下一步呢?”
段延徳醒悟,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对方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刺杀连环不绝,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扰乱一下宫城。
战果已出,自然是要来接收的。
太女要用她的死讯,来钓出藏的最深的幕后人。
段延徳一瞬间老泪纵横。
他原以为今日起,天就要塌了。
乍逢大变的太女,一夜之间,丧父,失母,决裂所爱,要怎么承受。
他已经做好了短期失去指挥的最坏的准备。
做好了自己几人,这几日拼了老命,也要稳住大局的准备。
却不曾想。
那个在父亲尸首前长跪吐血, 像是要将一抔心血都吐尽的女子。
在这一系列的重击和接踵而来的刺杀后,依旧没有忘记肩上的巍巍重任,依旧坐在她该坐的位置,比所有人苦痛却又比所有人清醒,翻手便还一局。
连一霎软弱,她都没给她自己。
大干有命运如此,何其不幸。
大干得君主如此,何其有幸!
段延徳颤颤俯首。
铁慈坐在御座上,凝视前方。
这风悲号不休,这雪缠绵不绝,这黎明黑暗如此深重,所有人都在离她而去。
从此,她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既如此。”她道,“只要孤不死,孤就在这里等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