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如石看着地上蠕动嘶喊的两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达天灵。
铁慈已经用楚行白两人的下场,告诉他,只要他今日不能赢,下场就一定和这两人一样。
可他今日能赢吗?
不管怎么打击,铁慈始终不倒。
眨眼间高手去了好几个,其余人可能也中了毒。他别说拿下铁慈,连重明宫的院子都还没能走进三步。
魃族来得比想象中快,重明宫的机关更是步步艰危。
现在群臣也到了,根本没有人成为人质。显然萧家没有成功。
夏侯淳已经包围了他们。
他目光悄悄一转,也没有看见裘无咎承诺过的辽东高手。
李植悄悄靠近他身边,轻声道:“公子,咱们可能被套住了,辽东和萧家不可信……趁着大家还在,赶紧退走吧!”
童如石盯着铁慈,紧了紧腮帮,道:“你觉得现在,她还会放我走吗?”
“咱们这么多人,最起码保您闯出去是没问题的……”
“既然咱们有这么多人,那为什么不能搏一搏?”童如石恨声道,“我走到这里,花了二十年!如今吓一吓就仓皇退走,那我这辈子再无机会!”
“难道我连强弩之末的铁慈都不如吗!”
“公子!”
童如石咬牙。
随即他转身,对殿外众臣们道:“你们都听见了,皇帝之死,铁慈难辞其咎!当初慕容翊连宫墙都敢爬,戏耍城头护卫,将皇城防卫视若无物,而铁慈竟然一笑了之,还陪他胡闹。最后导致了这滔天祸事。如此行径,和那大周朝亡国幽王何异?这样的君主,你们真的要拥戴吗!”
群臣沉默在风雪中。
他们已经认定了凶手是慕容翊,而慕容翊也好,双胞胎也好,实实在在是太女亲自引进皇宫的。
他们也亲眼见过太女如何迁就那男子,几乎所有人都腹诽过殿下诸般都好,唯独过不了美色一关。
这些话,当真无可辩驳。
群臣的沉默让童如石眼底绽开光亮。
“女人终究是女人,为私情就会不顾大局,怎堪为大干之皇。而我,我是唐王之孙,正经的皇族嫡系。应该有人还记得,当年先高祖皇帝宠爱唐王,曾有意立唐王为太子!这皇位,原本就该是我家的!”
“今日我手下,都是顶级高手,若鱼死网破,这重明宫,整个皇宫,包括你们自己,你们算算,要死多少人?而大干现在内外交困,经得起这样的损失和变故吗?一旦皇宫大乱,盛都百姓就会陷入水深火热!再把眼光放远一些,盛都乱了,辽东、达延,陇右,马踏三关,大干覆灭就在顷刻!而你们,都将成为罪人!”
众臣沉默。
童如石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放缓了语气,“若今日退一步,你们拥戴的依旧是大干皇族嫡系,算不得贰臣。而我亦在此发誓,事后定保诸位家族不衰,荣华常在,令名不改。且也不会为难铁慈,依旧予她公主诰封,保她一世平安。”
臣子中微微起了骚动。
童如石眼底笑意更盛,“我还可以承诺,只要你们奉我为帝,不仅重明宫可以不伤一人,盛都也能恢复平静,达延骑兵会退出城外,盛都大营不会再进盛都一步,辽东和陇右都会退兵,大干会以最快速度恢复安宁,再无亡国之虞!”
轰然一声,人群中私语声起。
如果说之前的承诺只是让大家有些心动的话,那最后一段话则是真正地让所有人开始认真考虑。
不是所有人都在乎荣华富贵,身后令名,但是事关天下安危,大干存亡,却是几乎所有臣子都不能不慎重考虑的问题。
在这样的无与伦比的重要命题之前,皇族正统、是非黑白、青史令名,相对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很多人纷纷望向贺梓,这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他是太傅,是太女师,是天下文人之望,是最坚定的保皇派。
殿内,赤雪等人也殷勤地望向贺梓,瑞祥殿的宫人能感觉到这段话的杀伤力,现在她们只能寄希望于太傅。
但让赤雪等人心微微下沉的是,贺梓沉默着,隔着殿门,遥遥看着太女,长久无言。
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赤雪含泪望向铁慈。
铁慈依旧平静淡漠模样,连姿势都没换,赤雪目光转过来,她居然还对赤雪笑了笑。
赤雪现在却看不得她的笑,低声道:“殿下,如果真的……那重明宫机关开动,您先走。”
大干皇族现在就是杀不了全部乱臣贼子,留下这里的大多数人玉石俱焚也是不难的。
铁慈唇角笑意未散,道:“不必。”
赤雪:“殿下!”
“我做了十二年皇储,我用两年时间走过这天下,我做过的所有事都有痕迹,我所建立的,是高楼还是不堪一击的浮土,未来会告诉我答案。”
赤雪有些不明白这些话,但又觉得自己懂了,垂首一礼,安静地退了下去。
她去照顾丹霜,丹霜先前对付刺客受了重伤,但她不肯休息,也不说话,包扎伤口的时候整个人都愣愣的,赤雪很担心她。
她去配殿的时候,转头对远处看了一眼。
你和你的主子,现在走到哪里了呢?
既然辽东人已经混进盛都,那应该有所接应吧。
但不管你们在哪里,从重明宫喋血那一刻开始。
wWW. тTk án. ¢〇
这巍巍皇宫里,便多了三个伤心人。
而你们呢?是在伤心还是在快意?大干和辽东,从此成了两个天下,我在这里,你在那边,无迢迢相望,已星汉相隔。
……
朝三添了两次灯油后,慕容翊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就直直地看着头顶,没有说话,没有询问自己在哪里,眼睛里什么表情都没有。
朝三走过来,发现他醒得毫无声息,倒吓了一跳。
“世子,您好点了吗?”朝三扶他起来给他喂水,轻声道,“现在我们还在城中,姹紫说您在高烧,现在还走不得,等您好一点,我们再出城……”
慕容翊打断了他的话,“……城中怎么样了……”
朝三知道他问的是谁,沉默了一下,道:“我们躲在地下,信息不畅……”
“父王对她应该还有后手……”
“不管什么后手。”朝三眼底泛起泪光,“世子,您都不能管,也管不了了。”
慕容翊沉默下来,忽然道:“什么时辰了?”
“大概快子时了。”朝三端上一丸药,“姹紫拿来的,说是您等会很可能会发作,这药能缓解一些。您放心,这不是大王给的那药。”
他眼神里藏着难过。
姹紫之前给世子用了催眠的药物,原指望他能睡着熬过夜里的艰难的,但显然不知是他意志太强大,还是心事太重,他还是比预期更早地醒了。
很明显,世子也着了大王的道儿,因为他。
他问姹紫这是什么药,是不是大王给的那种药,那就是饮鸩止渴。
姹紫说不是,说大王那种药,脱胎于早年的一种令人上瘾的药膏,后来那种草药被禁绝销毁,现在大王用的这种,是经过提炼和改良的,似毒非毒,十分难缠。
而她给的这药,比大王的药用量轻,加了许多固本培元的东西,能帮助慕容翊熬过痛苦,又不至于进一步沉迷。
他说这样依旧不行,少量的毒那还是毒,但是姹紫哭着说那该怎么办?你也知道那毒发作时如何痛苦难熬,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元气大伤,满身伤口,到时候别说那万蚁蚀骨的痛苦,仅仅是挣扎发疯,挣裂伤口,就能要了他的命!
朝三垂着眼,不敢看那药丸。
一只手伸了过来,拈起了药。
朝三垂头端上水杯。
药丸却在苍白的指尖直接碎了。
朝三愕然抬头。
慕容翊脸色比指尖还白,眼神讥诮地将指尖的粉末弹散。
然后他道:“拿锁链来。”
朝三震动地看他。
“拿来。”
朝三出去,片刻后找了锁链来,慕容翊却嫌太细,只得又换了小儿胳膊粗的铁链来。
“锁上我……紧紧的……一点空隙都不要有。”
朝三拿着锁链,眼泪哗地流了满脸。
他连手指都是酥软的,锁链在手掌间哗啦啦地响。
还是跟进来的慕四上前,拿过锁链,沉默地将慕容翊一圈一圈地捆紧在床上,还用手试了试,拉不动,也插不进,才放手。
慕容翊一直一动不动,他发着高烧,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薄红,眼神却空冷,整个人便透出一种矛盾又厌世的气质来。
他道:“出去吧……今夜不管发出什么声音……都不许进来。”
朝三不动。
“不……不……”他泪流满面,“你会死的,你会死的……世子,求你!”
“出去。”慕容翊看也没看他一眼,“便是死,谁也别想控制我。”
朝三哭着不肯走,慕四咬牙把他拉出去了。
门一关上,朝三便靠着门板,软软地滑到了地上。
“他会死的!”他抓着慕四的靴子,眼泪湿透了他的裤腿,“真的,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他现在这样……他会死的!”
“你让他吃那药,你让他从此永远成为那药的俘虏,他会生不如死。”慕四一脚踹开他,“朝三,成全他!”
朝三扑在地上嚎哭,“都怪我!都怪我!”
慕四一拳狠狠砸在墙上,土屑纷飞,溅红了他的眼。
远处,姹紫站在拐角处,将头重重地抵在了粗粝的墙壁上。
这一夜寒气自墙缝丝丝渗入,壁上的油灯被冻得微光惨惨,狭窄的通道外呵气成冰,三个人整整站了一夜。
听到不多时,屋内便有锁链撞击之声响起,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听见金属撞击之声细碎不绝,像有巨兽欲待冲出封印般疯狂急切,整个地下土屋都似乎在震动,外墙上土屑落雪般纷飞。
有时声音会忽然停下,外面三人心惊胆战,既希望又害怕。
希望是熬过了那一波,害怕是他就此没熬过去。
当锁链声音再次响起时,三人又会齐齐变色,不知该欣喜于他还没死,还是苦痛于这样的煎熬还要继续。
锁链之声仿佛响在命中的夺魂之铃,响得他们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不敢听不想听不忍听,恨不得把耳朵捂住,或者转头就逃。
朝三比别人更难熬,因为只有他才最明白此刻应该是什么滋味,他之前身强体壮时,都一次次熬不过去,要世子拼尽内力相助,如今世子这般模样孤身走这无间地狱,他连想象都不敢想象。
只恨自己等人内力平平,连想帮世子都做不到。
他将脑袋死死抵在地面,碾出一个深深的土坑,眼泪盛于其中。
似是想将自己淹死或者闷死。
每次锁链之声停息,他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冲进去,都被慕四或者姹紫死死拉住。
锁链声疯狂他们听不得,静下来也听不得,因为后来便知道,那是世子晕过去了。
无数次的死去又活来,人间地狱的血肉模糊的辗转。无数次的**崩裂再胡乱拼起的折磨循环。
到得后来,三人都失了力气,仰靠在墙边,觉得自己也碎了,散了,散在天地间,永远拼不全了。
后来这一生,三人都再听不得锁链声响。
然而这一夜。
至始至终。
听见锁链声脆,听见撞墙声闷,甚至后来还似乎听见隐约一声脆响。
却始终没有听见一声呻吟和喊叫。
仿佛那屋子里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强大灵魂,经得起刀砍斧劈,烹煮煎炸,人间至苦。
当一阵漫长的安静终于到来,三个人提心吊胆等了一阵,终于再等不得后,推开门冲了进去。
最先冲进去的朝三,进门便站住了。
他身后慕四抬眼一看,猛地仰起头。
姹紫咬紧牙关看了一眼,一扭头,眼泪飞溅到了墙上。
最后竟然还是朝三,一步步先走了过去。
慕容翊安静地躺在床上,衣衫已经全湿了,伤口全部破裂,血水连同汗水将身下的厚厚床褥也浸透了一层淡红。
锁链上到处都鲜血殷殷,他的一只手臂不知何时竟然从捆得死死的锁链中挣扎了出来,软软地垂在榻下,从角度来,已经折了。
朝三颤抖着手去解锁链,一拉竟然拉起血肉,用力太过,锁链已经陷入了血肉里,他全身全是一道道皮开肉绽的勒痕,仿佛被铁鞭狠狠抽过。
他的另一只手抵在墙上,朝三这才看见,靠墙的那一边,有两个深深的,血写的大字。
铁、慈。
一笔一划,都深入土墙一寸。
笔画之间并不连贯, 显然不是一笔写成。
也许是在他自觉熬不过去那一刻,便写下一笔,作为自己继续支撑的精神支柱。
也许是他濒临疯狂时,续上一笔,提醒自己记得醒来,记得人间还有她。
也许是他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再写一笔,感谢人生中有她在,便可不放弃,不退后,不绝望。
至苦长夜。
一个名字。
借她挨过。
朝三抓着染血的锁链,看着那入墙三分的笔画,看着笔画边缘淋漓血迹,看着他几乎被磨出白骨的手指。
泪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