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九章

“大爷,你快回府去吧!老爷子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有话不会到天津再说吗?”

“嗐,翠喜,你不懂!”载振又愁又急,“刚才我是宽你的心,说过几天到天津来看你,其实那一天才能到天津呐?你要知道,我们的行动比谁都不自由,不奉旨不能离京,这个时候,你倒替我想想,我拿什么理由跟上头去说,我要到天津?”

载振心乱如麻,除了忧急愁烦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就这时候来了个人,官拜农工部右参议,姓袁名克定,字云台,正是袁世凯嫡出的长子。他是载振的部属,但场面上称“大人”,私底下叫“大叔”。载振一见是他,愁怀略解,拉着他的手到僻处说话。

“大叔!”袁克定说:“我父亲已经知道这回事了,有电报来,请王爷跟大叔别着急。风浪虽大,消得很快,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喔,”载振问说:“电报是打给谁的?”

“打给杨杏丞的。他此刻到中堂那去了,一会儿会来,必有妥当的办法。”

听得这一说,载振心神略定,愁绪稍减而怒气反增,愤愤地说道:“人心太险!云台,咱们就是《红楼梦》上的话,‘一荣皆荣,一枯皆枯’。你看见这情形了,只怕对你父亲也还有不利的举动。”

“是!‘一荣皆荣,一枯皆枯’,我父亲拿王爷跟大叔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好的是要查的人,都在天津,多少是有把握的。”

载振让他提醒了,顿时精神一振,“不错啊!人都在天津,还怕逃得出你父亲的掌心。”他说:“咱们等杏丞来了好好商量一下,事情要办得干净利落。”

正说到这里,听差来报:“杨大人到。”接着只见杨士琦步履安闲地踱了进来,见面致礼,换到载振的书房去密谈。

“请姨奶奶赶紧预备,回头就有人来护送她到天津。可不能修饰,最好乱头粗服。不过,要遮人耳目也难。”杨士琦念了句唐诗:“天生丽质难自弃。”

载振为之啼笑皆非,“这是什么时候,杏丞,”他苦笑着说:“你居然还有开玩笑的心情!”

“要有开玩笑的心情,才能化险为夷。育公,请你先进去关照姨奶奶,检点随身衣服等在那里,说走就走,片刻不能耽搁。”

“原就预备好了的。”载振突然想起,大声喊一句:“来人!”

走来的是个俊俏小厮,是载振的贴身跟班小福,进来先向杨士琦与袁克定请了安,才走到主人面前去听使唤。

“你进去告诉姨奶奶,别戴首饰,尤其是那只戒指最惹眼。

你得看着,让她卸下来。”

“是了!”小福答应着,转身便走。

“杏丞,我得知道,翠喜到了天津,怎么安顿她?”

“只有安顿在王益孙那里。”

“安顿在他那里?”载振不由得心里嘀咕,“不能安顿在别处吗?”

“不能!有移花接木一计在,非王益孙顶个名不可。”

“真的只是顶个名?”

这话杨士琦无法回答。“嗐,育公!”他不以为然地:“这时还顾得那许多?”

“大叔,”袁克定率直地说:“祸水去之唯恐不速,何必自寻烦恼。”

“好吧。”载振扭过脸去挥一挥手,就象杨翠喜此时在他眼前似的。

“育公,”杨士琦又说:“醇王跟燮老,当然不能亲自到天津去查,已经派定两个人了。一个是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一个是内阁侍读润昌。恩志不必管,润昌那里该打个招呼。能不能赏一张名片,我派人传育公的话,向他致意?”

“那有什么不能?”说着,载振亲自找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杨士琦。

“还有件事,”杨士琦说:“我是转达那中堂的意思,这一案即使水落石出,尽皆子虚,可是在育公似乎不能没有表示!”

“表示?”载振愕然:“表示什么?”

“应该有个闭门思过的表示。”

载振想了好一会,爽然若失地说:“是要我辞官?”

“是!差缺都要辞。”

“这!”载振问道:“老爷子怎么说?”

“王爷的意思,大叔,”袁克定插嘴:“你该想得到。”

“有句成语,叫做‘上阵还须父子兵’,”杨士琦紧接着说:

“育公,试想父子上阵,谁个当先?”

载振恍然大悟!父子同时被劾,如果不能两全,当然是他退避言路。体会到此,反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他很清楚,是自己“罪孽深重”,祸延老父,所以一直不敢回府。如今有此护父之功,稍减不孝之罪,可以少挨多少骂,自然乐从。

“杏丞,这样办很好。所难者是这个折子的措词,就烦大笔,如何?”

“理当效劳。”杨士琦安慰地说:“育公,一时顿挫,不必介怀,所谓盘根错节,乃见利器。只要慈眷仍在,必能三两年内复起。”

“那是以后的话了。”载振泰然地,“反正只要把这场风波压下去,无所不可。”

※※※

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与内阁侍读润昌坐头等火车到天津时,是由北洋衙门派出一名候补知府在迎接。此人名叫世寿,籍隶镶红旗,是润昌同旗的好友。由于恩志与润昌,算是奉醇王载沣及大学士孙家鼐所委任,到天津来私下查访。为了遮人耳目,不便由首府或首县公然迎送,因而特地挑中世寿来负招待的总责。

下了火车上马车,接到英租界一家字号叫“利顺德”的西式旅馆,住的是每天大洋十六元的特等套房,有卧室,有客厅,有洗澡房。开出窗去,便是公园,轩敞爽朗,比起旧式客栈来,不知高明多少倍。

但是恩志却住不惯,“世大哥,”他说:“两个人占了六间房子,未免太糟踏,再说,这个坐着拉的洋马桶,我也用不惯,一大早起来,非上茅房蹲在那里不可。怎么着,世大哥,换一家吧?”

世寿与润昌都为之啼笑皆非,但无理由可说,唯有依他,换到日租界旭街乐利馆,才算安顿下来。

“世大哥,”恩志又发话了:“我有一张名单在这里,劳你驾把地址都写上,再派个听差来,明天领着我跟润二爷一家一家去查。”

这使世寿与润昌的诧异更甚于他不愿住利顺德,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

“怎么着?润二爷,”恩志问道:“我的话说错了?”

“那里,那里!”润昌急忙分辩:“咱们先吃了饭再说。”

及至下了馆子,只见润昌不断劝恩志的酒,世寿心里明白,帮着殷勤相劝,毕竟把他灌醉了。等送回旅馆,已经鼾声大作,打雷都惊不醒了。

“到我屋里坐去!”

世寿跟着到润昌屋子里,煮茗相对,世寿蹙眉低声,指指间壁:“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来?”

“有小醇王那样的主人,就有‘那位’那样的下人。咱们不管他,你说吧,这件公事该怎么办?”

“润二哥,这趟是好差使,不瞒你说,我也大大地沾了你的光。只要这件案子一了,上头答应派我一个铜元局会办的差使,所以,润二哥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尽心尽力,替你办到。”

“你说吧!我又不是不漂亮的人。”

世寿沉吟了一下回答说:“祸是段香岩闯出来的,他愿意拿一万银子,袁大帅总也要送程仪,听说是四百两一份。润二哥,我沾的光不少了,又是老朋友,我分毫不落,涓滴归公。”

“那也不必!交情是交情,办事是办事,大家按规矩来,少不得有你一个二八扣。不过,买个窑姐儿一万二千两,莫非我们两个连这个数都不值?”

“要加个二千两,大概……。”

“不,不!我是作比方。”

“那么,润二爷,你开个价儿!

“这可难说了!瞧你的面子,来这个吧!”说着,润昌伸出两个指头。

“他的也有了?”世寿一指隔室。

“你不必管他,那归我说话就是。”

“是!是!”世寿赔笑说道:“润二哥,我不能驳你的老面子,这样吧,我把我那个二八扣省出来,明后天你带一万六千银子回京。间壁那位归你自己安排,我一字不提。”

润昌盘算了一下,慨然答说:“好吧,世三爷,冲你的面子,就这么说。你也不必给我一万六,一万五就行了!按说,我从京里来,吃的、用的,该替你多捎一点儿,只为走得匆忙,来不及预备,那一千银子就算折干儿。至于那面你戴不戴帽子,就全在你自己了。”

“不戴帽子,不戴帽子,自己人的事,我还想落后手,那成了什么人了?”世寿紧接着说:“公事呢?润二哥预备怎么办?”

“怎么都可以。不过,我得跟你说明白,案子里有关系的人,过两天得进一趟京。”

世寿大吃一惊,“怎么?”他问:“还得过堂?”

“什么过堂?醇王和孙中堂跟大家见个面,随便问几句话,不必慌张,反正凡事有我。”

“好,好!一切拜托。”世寿想了一会说:“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请润二爷一个人来好了。”

※※※

到得第二天,恩志宿酲未解,躺在床上起不来,润昌正好单独赴约。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家饭馆里。跑堂的将门帘一掀,只见里面除了主人还有个陌生人在,经世寿引见,才知道就是王锡瑛。

王锡瑛春风满面,笑起来眼角两道极深的鱼尾纹,正是走桃花运的脸孔。对润昌当然巴结得无微不至,但言不及义,而世寿亦一直等他托词告辞以后,才谈正事。

“润二哥,你点一点!”世寿将一个鼓起来的红封袋摆在润昌面前,又加一句:“不必客气,点一点的好!”

这是笔润昌从未经手过的大款子,自然要作一番检点。一共是十五张银票,每张一千两,丝毫不错。

“再有东西,请润二哥过目。”

润昌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卑职等到津后,即访歌妓杨翠喜一事……。”

“原来是替我们代拟的,复命的公事。”

“对了,若有不妥,咱们再商量。”

于是,润昌聚精会神地,一面看一面轻声念道:“当时天津人皆言杨翠喜为王益孙买去。当即面询王益孙,称名王锡瑛,系兵部候补郎中,于二月初十间,在天津荣街买杨李氏养女名翠喜为使女,价三千五百元,并立有字证。再三究问,据王锡瑛称,现在家内服役……。”

念到这里,润昌抬眼问道:“杨翠喜真的在王家?”

“是的,在王家!”世寿答说:“让王益孙捡了个大便宜。”

“那……。”

“润二哥,”世寿赶紧拦他的话:“王益孙不是不开窍的人,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另外还有一点小意思。润二哥,看我的面子。”

润昌不作声了,接着往下看:“又据杨翠喜称,先在天仙茶园唱戏,于二月初间,经过付人梁二生身父母说允,将身卖与王益孙名锡瑛充当使女。复据杨翠喜之父母,并过付人梁二等称:伊养女杨翠喜实在王益孙名锡英家内,现充使女等语。”

“嗯,嗯!”润昌凝神考虑了一会说:“这话都要他们记清楚,不然,到了京里会露马脚。”

“当然,当然!”

“也还得让我见一见。”

“应该,应该。润二哥,你再往下看。”

这稿子分为两大段,第一段是为载振洗刷风流罪过,第二段才是替奕劻澄清受贿十万金一事。润昌离京以前,就曾奉到孙家鼐的指示,父子同案,轻重不同,有无纳贿情事,应当格外细查。所以他觉得不能只凭世寿送来这么一个稿子,轻易上复。

“我并无他意,只是为了把事情办妥当。”润昌很急切地解释:“案内一干人证,要提进京去面询,这话我已跟老兄说过。杨翠喜跟她的养母,上头不会多问,问到就说得不大对,也还不要紧。至于庆王的这重公案,情形就不同了,一定会问得很仔细,而且虽是商人,到底也是官儿,说一句是一句,一字不符,出入甚大!所以,我想形式一定还是要做。”

所谓“形式一定要做”,意思是必定将有关人证找来问一问。这不过稍为麻烦些,关系不大,只是有件事,不能不弄清楚。

“润二爷,你要找人来问,是一个人问,还是两个人问?”

“一个人问如何?两个人问又如何?”

“如果是润二爷你一个人问,那就没话可说。倘或是跟恩参领一起问,怕他问到不在路上,彼此合不上拢,岂不糟糕?”

“这没有什么!”润昌答说:“第一,他问得不在路上,只要答的人心有定见,有把握就回答,没有把握就推托,说一声‘不知道’,‘记不得’,‘不清楚’,都无不可!”

世寿把他的话细细听了一遍,完全领会了,点点头说:

“好!我会安排。”

“第二,说到合不上拢,你也可以放心。恩参领那里能提笔?将来禀复,是我主稿,我当然会叫它合上拢。再说,你有现成的稿子在这里,我只按你上面写的去问,答得不错,我就用这个稿子抄一抄,往上一送,怎么会合不上拢?”

“那就是了!”世寿欣然问说:“你看什么时候找他们来?”

“明天上午吧!今天我得在恩参领身上下点工夫,能把他说服了,只听不开口,那就最好。”

※※※

回到旅馆,只见恩志穿一件小棉袄,裹着被靠在床栏上。头上扎一块帕子,太阳穴上贴着两小方头痛膏,精神萎顿得很。

“好家伙!”他一见了润昌的面就说:“那是什么酒?这么厉害!”

“酒并不厉害,是喝得太多了。”润昌关切地问:“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恩志答说:“一半是闷得慌,不知道你上那儿去了?公事还没有动手,我又不能出门,就能出门也不知该干什么?”

听他说得如此无奈,润昌不觉失笑,“因此,你只好躺在床上装病玩儿了!来,来,起来!”

他去掀他的被,“洗洗脸吃饭,还得喝一点儿酒,这个名目叫作‘以酒醒酒’。”

说着,润昌替他叫来四个菜一个汤,另外带一瓶玫瑰露,恩志强打精神,坐下来喝了两口醋椒鱼汤,觉得很受用,胃口慢慢地开了。

“你别客气,我是吃了饭回来的,陪你坐坐。”润昌问道:

“你这趟来,醇王是怎么交代你来的?”

这让恩志很难回答。原来他是醇王府属下的护卫,当差颇为谨慎,载沣特意派了他这个差使,说是“调剂调剂”他。载沣说话,固然辞不达意的时候居多,恩志也太老实了些,连“调剂”二字都不甚明白,只好向同事去请教。

同事告诉他,这是醇王挑给他一个好差使,此去查案,不管是什么人来接待,必然会送个红包。至于红包的大小,要看他自己的做法。那同事又教他,凡事刁难,让人家觉得他不好对付,自然就会大大的送个红包。

然而,恩志却又不懂如何刁难,只得抱定宗旨,乱找麻烦,这话自不便对润昌说,但又觉得此人不错,不忍欺他。想来想去,只好说一句老实话。

“王爷说,这趟派我出来,是‘调剂调剂’我。”

一听这话,润昌喜在心头,表面上仍旧平静地问:“那么,你老兄打算要个什么数目呢?”

“我不知道。”恩志答说:“千儿八百的,总该有吧!”

润昌益喜,也益发冷静,想了好一会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头派了我这个差使,也是为了调剂调剂我,不过千儿八百不行。”

“你想要多少呢?”

“我想要他五千银子,咱们俩对分。”

恩志大为兴奋,却又迟疑地问道:“行吗?”

“一定行,也许还能多搂几文。不过,你一切得听我的。”

“行!”恩志答应着,大大地喝了口酒。

就这样,轻易地将恩志摆布得服服帖帖。第二天上午,两人由世寿陪着到了商务局,便由润昌一个人出面打交道。

对方一共三个人,穿的都是便衣,问起来却都有前程。王竹林是三品的候补道,充当商务局总办,亦算管着直隶的一个衙门,所以润昌很客气地请他对坐谈话。

“竹翁的台甫是?”

“贤宾。”王竹林答:“圣贤的贤,宾客的宾。”

“竹翁的本业呢?”

“做盐。”

“长芦盐商阔得很……。”

“不,不!”王竹林急忙分辩:“现在大不如前了,糊口而已。”

“不必客气!”润昌又问:“平时跟段香岩有没有往来?”

“认识,没有往来。”

“那么,怎么说你替他筹了十万银子,送庆王作寿礼。”

“那是那班都老爷,吃饱了饭没事干,瞎造谣言。”王竹林答说:“本局每年的入款不过七千多银子,勉强够开销,那能筹十万银子送人。而况,公费支销,也不是我一个作得主的。”

“还有谁?”

“本局的商董一共七个人。”

“都在这里没有?”

“商董开会才来,只有一位兼协理的宁世福在这里。”

“那就请这位宁协理来谈谈。”

这宁世福捐的是个候补知府,若论官位,比润昌还高,不过既然穿了便衣来,便是自居于商人之列。他的态度很谦恭,而且也会说话,提到十万银子,脸上有极诧异的表情。

“十万银子?”他说:“不但未见,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也许你不知道。”

“不会的!王总办遇事都要跟我商量。再说,十万银子,既不是我出,也不是王总办出,那就一定是商家分摊。请润二爷仔细打听,不难水落石出。”

“是的,我要仔细打听。”

“喏!”宁世福指着外面说:“刚才那位姓郑的,开着一家银号,专门兑钱,一天进出七八万,是个大买卖。润二爷不妨先问问他。”

“好!”润昌说道:“我先问句话,福翁,你们在局的商董,可能共同具结。”

“当然!”宁世福问:“这个结怎么写法?”

“只说并无为段某某筹措十万金之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马上就办。”

于是,一面由宁世福去具结,一面由润昌找了预先安排好的钱商郑金鼎来问话,答语与王竹林、宁世福所说,大同小异。

“既无其事,可以不可以具结?”润昌说道:“不是你一个人,天津的大商家共同具个结。”

“这……。”郑金鼎迟疑着,面有难色。

“可以,可以!”王竹林赶紧接上来说:“我是商务局总董,事情又与我直接有关,我来找各大商家具结。’

要具结方便得很,商务局平时常为各商家有所呈请,或者办什么报销,刻有一大批图章,盖上就是。麻烦的是案内人证,均须进京,听候面质,其中杨翠喜忽然胆怯,不肯抛头露面,事情成了僵局。

“不要紧!”世寿向润昌拍胸担保,“一定让两位交得了差。”

“这不是我们交得了差交不了差的事,是她自己的祸福所关。”润昌又说:“照这样子,我们另有件事放不下心了。”

“请教!”

“杨翠喜这样子不听话,到得醇王跟孙中堂问的时候,她如果不按商量好的说法说,那漏子就大了!”

“不会,不会!她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总而言之,两位的差使,打这儿起就算交了!在天津逛逛,乐个一两天,舒舒服服回京。”

听得这么说,润昌越发放心。回到客栈,取出三千两银票,交到恩志手里,自己实收一万二,还赢得了恩志的连声道谢,自是踌躇满志,得意极了!

“找点乐子吧?”他向恩志说。

“都说天津的侯家后,赛似京里的八大胡同。”恩志缩着脖子笑道:“咱们瞧瞧去!”

“那得人带路……。”

“用不着,用不着!”恩志办事很老实,唯独花街柳巷,内行得很,“有人带,就不好玩儿了,自己摸着去才有趣。”

润昌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走出房门才想起,身上揣着一万多银子的银票去逛窑子,这件事危险得很。万一让剪绺的扒了去,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若要问到那里来的这么一大笔钱?更是无辞以对。

“你等等!”润昌回到自己屋子里,打开箱子,将整把银票塞在箱底,只带了百把两银子在身上,但自信到侯家后已是阔客了。

安步当车,一路问,一路逛,很容易地找到了侯家后,果然热闹非凡,但如说可与八大胡同相提并论,却又未必。

不过,有一样花样是八大胡同所没有的,有公然聚赌的宝局子。润昌一听“沙啷啷”骰子响,手心就痒了。

“等一等!”他拉住恩志,“等我进去看一看!”

“算了,算了!”恩志的兴头不在此,不肯进去,“已经发了一笔横财了,不会有第二笔。走吧!”

“不!”润昌抬头一看,对面就是一家妓院,名叫“梨香院”,便即用手一指,“你先去‘开盘子’,我一会就来。”

恩志无奈,只好“单嫖”去了。润昌精神抖擞地,昂然直入。初进大厅,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还不了解情形。稍微站一站,就弄清楚了,是一桌宝,两桌牌九,他毫不考虑地,往牌九桌边走去。

推庄的是个大胖子,穿一件油光闪亮的缎子夹袄,胸前拴一根有小手指这么粗金表链,面前银票、银元一大堆,只是在嚷:“快押、快押,别蘑菇!”

见此光景,润昌且不出手,看了两把,觉得下门不坏。此念一动,想到那一万两千银子,顿觉胆粗气壮,往口袋大把一兜,将银票都抄在手里,捏紧了往下门一丢,嘴里说一声:

“春天不开路!”

这是来了豪客了,大家都抬头来看,润昌声色不动,只望着庄家。

庄家将银票稍微拨了一下,没有说话,往桌面上撒骰子,是个九点,拿起头一把牌,就往外一翻,漆黑一片,立刻引起一片笑声。“黑鬼子抗洋枪!”上门有人说:“有点子有钱。”

翻出来是八点,天门两点,下门看牌的那人,不大爽脆,先翻一张,是张长三,再翻一张,是个长二。这下轮到庄家笑了!

“别吃别!”他说:“有这‘春天不问路’的一注,配过有余。”

润昌脸上讪讪地,好不得劲,唯有转身就走,想想实在有点不服气,到得梨香院,却又折回客栈,开箱子取了一千两银票再来赌。

越赌火越大,每到他将近翻本,打算歇手时,必定连输三注,想走不可,送光为止,这样一连回了客栈四次,自己都不大记得输了多少了。

第五次回客栈,正把箱子来开,听得门口有人在说:“我的老爷子,你倒是怎么回事啊?”

回身一看是恩志,他在梨香院等得不耐烦,到宝局子又找不到润昌,心里很不放心,才赶了回来,果然把人找到了。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恩志看着他的手说:“怎么着,你还要去赌啊?”

“我再去一趟。”

“你输了多少了?”

“我输……。”润昌猛然会意,不能说实话,“没有输,没有输。就一百两银子,玩了好半天。”

“没有输就算了。辛辛苦苦来一趟,何苦?”

润昌不便再坚持,狠一狠心,斩断了想赌的念头,将银票仍旧塞回箱子里。

到得就寝时,关起房门,细细点数,说来正巧,剩下的不多不少,恰恰三千两正。

“命也!运也!”润昌反倒睡得着了。

※※※

传询杨翠喜等人的第二天,醇王与孙家鼐便即会衔复奏,一切都如在天津的安排。慈禧太后看完折子,连同载振自请开缺的奏折,一起发交军机。

奕劻看完,自感欣慰,心里在思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载振可望保住原职了。那知瞿鸿玑有不同意见,认为言官固可闻风言事,但不能摭拾浮言浪语,污蔑亲贵,此风不可再长!

奕劻当然不便为赵启霖说话,只好请旨办理。慈禧太后却深知其中的妙用,乘机要裁抑奕劻的势力,便即说道:“赵启霖除非不处分,要处分就该革职。”

奕劻不作声,瞿鸿玑答一声:“是!”

“先拟旨来看。”

于是将原折及慈禧太后的意思,告诉了“达拉密”,引叙原文,拟成一道上谕:

“前据御史赵启霖奏参新设疆臣夤缘亲贵一折,当经派令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确查具奏。兹据奏称,派员前往天津详细访查。现据查明杨翠喜实为王益孙即王锡瑛买作使女,现在家服役。王竹林即王贤宾,充商务局总办,与段芝贵并无往来,实无措款十万金之事,调查帐簿,亦无此款,均各取具亲供甘结等语。该御使于亲贵重臣名节所关,并不详加查访,辄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行入奏,任意污蔑,实属咎有应得。赵启霖,着即行革职,以示惩儆。朝廷赏罪黜陟,一秉大公,现当时事多艰,方冀博采群言,以通壅蔽,凡有言责诸臣,于用人行政之得失,国防民生之利病,皆当剀切直陈,但不得摭拾浮词,淆乱观听,致启结党倾陷之渐,嗣后如有挟私参劾,肆意诬罔者,一经查出,定予从重惩办。”

旨稿送到奕劻手里,颇有局促之感。他这个亲王与众不同,别人是袭祖父的余荫,安享尊荣,他是打过滚来的,由疏支的辅国将军、晋贝子、贝勒,而爬到郡王,再进而亲王,什么炎凉世态,险巇人情没有经过?因此,他的长处就在有自知之明,舆论对他们父子的批评,完全明了。上谕煌煌,固然可以遮外省的耳目,但辇毂之下,防民之口,有如防川,必有人为赵启霖大大地不平,而况有岑春煊在,岂能默尔而息?

看来难安于位了。

这样一想,决定不顾嫌疑,毅然说道:“子玖,措词太严厉一点,我看要改。”

瞿鸿玑故意报以苦笑:“我何尝不想改,赵某是我的门生岂有不想回护他之理。无奈面奉懿旨,拿他革职,王爷。”他问:“措词若非如此严厉,这个职怎么革得下来了?”

“其实革职也重了一点,申饬或者至多让他回原衙门行走,也就是了。”

“嗐!”瞿鸿玑大不以为然地:“王爷怎么在承旨的时候不说?”

奕劻语塞,只好将旨稿送了上去。不久,第二次叫起,慈禧太后将载振的奏折发了下来,垂询处置的意见。

这个奏折是杨士琦手笔,瞿鸿玑事先已经听说,立言有法,是个必蒙嘉慰的奏疏,所以看得很仔细,是一字一句的默念。

“奴才派出天潢,夙叨门荫,诵诗不达,乃专对而使四方,恩宠有加,遂破格而跻九列。方滋履薄临深之惧,本无资劳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以致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难安之隐。所虑因循恋栈,贻衰亲后顾之忧,岂为庸钝无能,负两圣知人之哲。思维再四,辗转徬徨,不可为臣,不可为子。唯有仰恳天恩,准予开去御前大臣、农工商部尚书要缺,以及各项差使。愿此后闭门思过,得长享光天化日之优容,倘他时晚盖前愆,或尚有坠露轻尘之报称。”

果然写得好!瞿鸿玑暗暗赞许,但却不便表示意见,只说:“亲贵大臣的进退出处,向来非臣下所敢妄议,请皇太后、皇上裁夺。”

“这个折子写得很恳切。”慈禧太后问道:“奕劻,你的意思怎么样?”

奕劻唯有免冠碰头,用惶恐的声音答说:“奴才的儿子不肖,负皇太后、皇上的栽培,其罪该死。这个折子,亦是出于悔过的愚诚,请皇太后、皇上俯准所请,奴才亦同感成全的恩德。”

“既然这么说,我可不能不准奏了。”慈禧太后又说:“载振人很聪明,好好多念两年书,将来不怕没有重用的时候,写旨来看吧!”

于是,军机用“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的格式,写下一道上谕:

“载振奏沥陈下悃恳请开去各项差缺一折,载振自在内廷当差以来,素称谨慎。朝廷以其才识稳练,特简商部尚书,并补授御前大臣;兹据奏陈请开去差缺,情词恳挚,出于至诚。并据庆亲王奕劻面奏,再三吁恳,具见谦恭抑畏之忱,不得不勉如所请。载振着准其开去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农工商部尚书等缺及一切差使,以示曲体。现在时事多艰,载振年富力强,正当力图报效,仍应随时留心政治,以资驱策,有厚望焉!”

这两道上谕,连同载振的原奏,经由宫门抄与新闻纸传布京内京外,顿时成为茶坊酒肆无人不谈的话题,谈奕劻父子,谈杨翠喜,谈段芝贵,也谈赵启霖。

但在朝贵的书房中,所谈的却是岑春煊与瞿鸿玑,而瞿鸿玑又比岑春煊更可谈。大家所不解的是,奕劻本无意报复,而瞿鸿玑又立足以救门生,何以竟忍心让门生落得这么一个结果?且不说师弟之情,不同泛泛,只就利害来说,瞿鸿玑走的是李鸿藻、翁同龢的路子,以收物望为固位的基础,倘或能照应门下弟子而吝予一援手,试问还有什么人愿意捧这位老师?

唯一的解释是:一条苦肉计。非此不足以逼迫载振去位。拿一个监察御史交换一个尚书,在瞿鸿玑是很合算的买卖。而况赵启霖之复起,并不是很难的事,倘或瞿鸿玑能逐去奕劻,独掌军机大权,起复一名五、六品的官儿,根本就不在话下。

了解到这一层,奕劻有如芒刺在背,但其他旗下人员,则视岑春煊如蛇蝎,尤其是内务府,从堂官到司员,无不战战兢兢,深怕一不小心,落个把柄在他手里,那就糟不可言了。

为此,杨士琦为奕劻划策,内而求援李莲英,外而策动袁世凯,齐心合力,扳倒瞿、岑。奕劻当然接纳,而且就委托杨士琦到天津跟袁世凯去面谈。

头一天去,第二天就回京了。杨士琦在天津勾留的时间虽短,成就却不小,“王爷,”他说:“袁宫保的意思,攻瞿必先去岑,岑如不去,盛杏荪的势力卷土重来,那就要成大患了。”

“盛杏荪?”奕劻有些困惑,“莫非岑三早就跟他有勾结?岑三自命清廉,盛杏荪又是什么好东西,怎么会跟他谈的来?”

“盛杏荪不是什么好东西,岑三又是什么好东西?仕途上原是以势相结,不问本心。袁宫保有确实消息,盛、岑在上海走得极近。朱某之被劾,就是盛杏荪的报复,而岑三甘为所用。即此一端,可想而知!”

“这话有根据吗?”

“怎么没有根据!”

杨士琦将从袁世凯那里听来的故事,转告奕劻。据说朱宝奎不独由于盛宣怀的提携,办铁路发了大财,并且在盛门执贽称弟子,应该在“死党”之列。谁知朱宝奎进京,在谒见醇王载沣时,问起盛宣怀的为人,朱宝奎下了七个字的评语:“外君子而内小人。”盛宣怀耳目众多,得知此事,将朱宝奎恨之入骨,所以在上海面托岑春煊,务必为他报复,而岑春煊不负所托,居然在到京几天之内便为盛宣怀办成了这件快心之事。由此去看,岑、盛的交情,岂得谓之不深。

“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我倒不知道。”奕劻接下来问:“去岑是如何个去法?慰庭跟你谈了没有?”

“谈了!不但谈了,且有成议了,不但有成议,且已付诸实行了。这两天请王爷格外留心两广来的电奏。”

“你是说周玉山的电奏?”

周玉山就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两广总督周馥。袁世凯也是定下一条苦肉计,牺牲亲家以攻岑,设计甚巧,奕劻听杨士琦说完,大为赞赏。

“妙极,妙极!”他说:“你给慰庭去个电报,不妨从速,宫里我都说好了。”

“是跟皮硝李接的头?”杨士琦问:“他怎么说?”

“这件事,莲英说不上话,由他去托大格格。不过,这份礼,”奕劻有痛心的表情,“可是不轻!”

“重到什么程度?”

“不谈了,反正我不说,你总也会知道。我只托你务必把彼此休戚相关的意思跟慰庭说到。”

于是杨士琦又去了一趟天津,依旧是倍宿即返,这趟带来一笔巨款,有六十万两银子之多。不过,交到奕劻手中时,却附着几句话。

“慰庭让我转禀王爷,北洋已尽全力报效,就为的休戚相关,慰庭又说,如今已不是求福,是求免祸。”

奕劻且不接银票,神色沉重的想了好一会说:“我也知道,这六十万银子是北洋的公款,倘或慰庭不保其位,查这笔帐就能出大祸。他说不是求福,是求免祸,我说非福即祸,非祸即福,祸福在此一举了。”

第二天,奕劻便准备了一个红封套,黎明带入宫中,派苏拉去辗转传达,请李莲英中午务必出来见一面,他在王公朝房等候。

过了十二点钟,李莲英未来,来了个世续。进门行了礼,疾趋到奕劻面前低声说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喔!”奕劻站起身来,走到远处坐下,他的贴身跟班,理会得是有不足为外人知道的话要谈,便在门口一站,替他遮挡闲人。

“莲英有差使不能来,让我来见王爷。”世续紧接着说:“王爷有话尽管跟我说,如果一定得找莲英,他晚上到府里来伺候。”

奕劻很机警,觉得这件事不但不必瞒世续,而且正要让他知道,当即答道:“跟他说,跟你说,本来我就要托你办的。

这里有笔款子,让他跟大格格分着花。”

世续将红封套接了过来,一看便说道:“没有封口。”

“对了!”

“封了口的,我原样转交,没有封口,我可得问个数,免得经手不清。”

“是这个!”奕劻伸了一只手指。

“十万?”

“不!你看了就知道了!”

抽出一看,是两张银票,一张六十万两,一张四十万两。世续吓了一大跳,两眼眨巴了半天问:“王爷一定还有话让我带去吧?”

奕劻想了一下说:“一时也说不尽,反正‘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有什么动静,莲英自然知道。”

“是了!东西跟话,一定原封不动转到。我想莲英晚上大概会去见王爷。”

果然李莲英这天特地到庆王府去见奕劻,不断地请安道谢以外,很谨慎地探问,有何可以效劳之处?同时又说,荣寿公主受此重馈,亦深为不安,必得给奕劻尽点什么力,心里才能好过些。

荣寿公主居然主动作此表示,在奕劻还是第一次经验,心中大感安慰,当时便与李莲英促膝深谈,约莫有一个更次,方始结束。

※※※

两广总督周馥来了一个电报,说是“乱党”闹事,愈形猖獗,目前除了尽力防范以外,还得加意安抚会党,以免相互勾结,蔓延而成不可收拾之祸。词气之间,亦微露精力衰迈,力不从心之意。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不免又上了心事。荣寿公主察言观色,知道奕劻与袁世凯的密谋已经发动了,便关切地旁敲侧击,很快地让慈禧太后吐露了烦恼。

“还不是闹‘乱党’!为什么‘乱党’总是出在广东呢?”“‘乱党’那里都有,只看地方官行不行?”荣寿公主说:

“山东紧挨着直隶,当年拳匪就不敢进德州一步。”

“那是袁世凯。”

“周馥不是袁世凯的亲家吗?”

“是啊!可是,袁世凯是袁世凯,周馥是周馥!”

荣寿公主不作声了。慈禧太后亦没有往下再谈,静等军机处议奏。谁知就在这时候,广东又来了个急电,说钦州土豪刘思裕聚众劫掠,有攻打城池之意,来势汹汹,请速派大军,兼程入粤剿匪。

这个电报到京,是扣准了时候的。送到军机处,恰在上午十点多钟。军机章京译好送呈军机大臣,瞿鸿玑略略看过,随即吩咐用黄匣子送至内奏事处,转递至御前,正是慈禧太后传膳之时。

一看这个电报,席前方丈无下箸处了,慈禧太后一下子失去了食欲,摇摇头将筷子放了下来。

见此光景,李莲英向荣寿公主使个眼色,然后另外抬上一张食桌,荣寿公主一面伸手去揭大碗上的银盖子,一面说道:“今年的鲥鱼进得早。可不知道新鲜不新鲜?”

“不用了!”慈禧太后摇摇手,起身就走。

荣寿公主急忙上前搀扶,到得膳后喝茶休息的偏殿,关切地问道:“老佛爷怎么了?今儿吃得不香。”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烦死了!”

荣寿公主把握机会,不徐不疾地说道:“我看老佛爷是累了!岑春煊所奏的,不错,都是为了国富民强。话很不错,可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光说也没有用。现在每次召见岑春煊,都要费到一两个钟头,奴才真是着急,老佛爷太累了,不大相宜。”

“岑春煊的性子太急。”

“性子急没有用!要看事情,该急的急,该缓的缓。而且事情要靠大家办,不该光逼上头。”

就这时候,李莲英来请示,原先奕劻已递了牌子,为今年万寿的庆典,请求“叫起”,慈禧已吩咐在膳后召见。此时是否“撤起”,来取进止。

慈禧太后方在沉吟,荣寿公主就怂恿了,“还是叫起吧!”

她说:“跟庆王聊聊,也散散心。”

“好吧!叫!”

于是,就在乐寿堂西的三友轩,召见庆王奕劻。他先奏陈了万寿庆典应该预备的事项,提到广东应该进贡的焰火等物,说是潮州、钦州一带,匪氛甚炽,贡品恐不能如数进献,须另筹补充。

这让慈禧想到了刚才收到的电报,随即唤人将原电取了来,交奕劻阅看,垂询如何处置。

“这情形很不好。‘三点会’刚在潮州闹事,还杀了地方官,如今钦州又闹土匪,倘或不办,跟革命‘乱党’勾结在一起,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奕劻紧接着说:“周馥勤慎有余,到底精力衰迈,胆小怕事,恐怕应付不下来。上次袁世凯进京,也跟奴才谈起,说他亲家的才力有限,年纪也大了,不宜在两广,奴才真怕他不幸而言中。”

“原来袁世凯也这么说?”

“是!”

“那么,你看调谁去好呢?”

“这个……,”奕劻沉吟了一下,面容肃穆地说:“奴才不敢以私害公。岑春煊跟奴才不和,奴才可不能埋没他的长处,论到带兵剿匪,眼前只有他跟袁世凯两个。可是论到威望,袁世凯又输他一着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带兵就要靠威望!岑春煊是好的,而况两广他最熟悉,真正人地相宜。可有一层,刚刚内调,怕他嫌辛苦,不肯再去。”

“这话奴才可不敢苟同了。君命如天命,爱去不去,那里可以随臣下自己高兴?何况岑春煊受恩深重,更不应该怕吃辛苦!”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就这样吧!他很忠心的,谅来不会推辞。”

“是!”奕劻答应着,又谈了些他项事情,跪安退出。

出宫便回府,对于召对所作的决定,即便是对亲信,亦只字不露。第二天领班进见,首先便提周馥那个电报,只说广东的情势凶险,周馥请求派兵,应准所奏,交北洋从速办理。

“兵是要派的,不过有兵也得有人会带。”慈禧太后说:“周馥不是带兵的人,而况年纪也大了。我想还是叫岑春煊到广东去吧!”

“是!”

就这样三言两语,便定了局。在瞿鸿玑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感,岑春煊本人更是既惊且怒,错愕莫名,毫不考虑的上折告病,自请归田。

这不用说,当然温旨慰留,上谕中说:“岑春煊奏,恳请收回成命,另简贤员一折,岑春煊病尚未痊,朝廷亦甚廑念。唯广东地方紧要,现在廉钦等处均有土匪滋事,潮州府属之饶平县境,竟有聚众戕官重案,周馥恐难胜任,非得威望素著,情势熟悉之人,不足以资镇慑。该督向来办事认真,不辞劳怨,前在该省筹防一切,深合机宜,是以特加简畀,务当迅速赴任,通筹布置,安良除暴,消患未萌。该督世受国恩,当此时事艰难,自应力图报称,勉副朝廷惓怀南服,绥靖岩疆之意,毋得再行固辞。”

此外又赏了十天假,在岑春煊来说,面子十足,不便再闹意气,否则就会自讨没趣。不过他当然亦不甘于就此离京,一天一个折子,痛陈时政,字里行间,夹枪带棒地将他看不顺眼的人,冷嘲热讽,方带着北洋新军将领田中玉由天津乘海轮南下,先到上海,再到广州。

※※※

当岑春煊离京时,赵启霖亦方在摒挡行装,预备回湖南先住一阵再说。凡是言官因弹劾权贵而落职回乡,是件最出风头的事,朝士识与不识,大都会设宴饯行,甚至馈赠路费。离筵往往设在松筠庵——杨继盛的祠堂,是御史经常聚会之处。

这一次公饯赵启霖,却不在松筠庵,而在陶然亭附近的龙树寺。此寺以一株极古的龙爪槐得名,张之洞当翰林时,最喜欢在这里作文酒之会。有一年与潘祖荫联名作东,大会名士,作诗作到下午四点钟,还不见开席,饿火中烧的客人,忍不住索食。两位主人,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原来潘祖荫以为张之洞预备了,张之洞则以为潘祖荫必亦预备了,结果谁也没有备饭。荒陂冷寺,由于这个轰传九城的笑话才大大地出名,常有骚人墨客的足迹。

这天的主人是民政部参议汪荣宝。当客人到达时,壁间已贴了一张诗笺,题目叫做“赠别”,下面署名“衮甫”,正是汪荣宝的别号。

这自然是赠别赵启霖的诗,共是两首七律:

“城阙阴阴白日倾,沧波渺渺客心惊。浊醒一石难成醉,雄剑中宵尚有声!虎豹自依天咫尺,蕙兰宁怯岁峥嵘?长吟径度桑乾去,万树鸣蜩送汝行。

縆瑟高堂曲未同,明灯离席思难穷。岂期并世闻鸣凤,长遣行人惜逝骙,左掖花枝迷夜月,洞庭木叶起秋风。天书早晚思遣直,何处山幽问桂丛。”

客人看了,少不得有所评论,也有人觉得是个大好题目,很可以步韵寄意。其中有个侍讲学士叫恽毓鼎,正在漫步构思时,忽然有个人在他耳边叫一声:“老爷!”

恽毓鼎心无旁骛,不免吃惊,定睛看时,是他的贴身跟班高升,便即问说:“什么事?”

“太太打发人来说,有位极要紧的客人来拜,请老爷赶紧回去。”

“是什么要紧客人?”

“没有说。”高升踏前一步,低声说道:“只知那位客人送了很重的一份礼。”

“喔!”恽毓鼎考虑了一下,决定先行告辞,向主人撒了个谎,说家里来了常州的乡亲,必得赶回去见面,随即就坐车走了。

赶回去一看,不由得诧异,客人原是常有往来的世交,此人名叫朱纶,是现任江苏藩司朱家宝的长子。朱家宝字经田,云南宁县人,跟恽毓鼎、赵启霖都是光绪十八年壬辰科“刘可杀”那一榜的同年,朱纶是捐班的同知出身,工于应酬,夤缘得充考察政治大臣的随员,叙劳绩保奖了一个知府衔,更由载泽的关系认识了载振,刻意奉承,极得宠信,因而一个万难补缺的知府,得以调到民政部去当员外郎。

朱家父子都很懂得骛声气,偶尔也烧烧冷灶,恽毓鼎既是同年,又是御史,当然是逢年过节,送红包的名单上必有之人。此外,也常有土仪馈赠,每次都是朱纶亲自登门致意,“老伯,老伯”地叫得非常亲热,所以恽毓鼎对他亦颇有好感。

等朱纶刚请过安,恽毓鼎便向听差发脾气:“明明是朱大少爷,怎么说是不熟识的生客?真正混帐!”

“老伯,老伯!”朱纶急忙解释,“是小侄的不是,特意叫贵介不要说破,因对……,”他赔笑说道:“小侄有下情禀告。

能不能容小侄书房伺候?”

“喔,喔!”恽毓鼎有点明白了,“当然,当然。请!”

进书房要经过后轩,只见桌子上堆满了礼物,有云南宣威火腿、吉林人参等,地上还堆着五十斤坛的花雕四坛,不言可知是朱纶送来的。

“这是朱大少爷送的吗?”恽毓鼎特意问一声。

“不中吃!”朱纶抢着回答:“请老伯不要见笑。”

“太破费了!太破费了!”恽毓鼎一叠连声地说。心里有点嘀咕,知道朱纶有所求而来,而又决不是请“大笔一挥”,作篇寿序什么的,否则不必摒人密谈。

果然!到了书房里,关上房门,朱纶开门见山地说:“小侄是衔了振贝子之命,特地来求老伯主持公道的。”

“喔!这……。”恽毓鼎吸着气说:“为王公亲贵主持公道,这,我还差几年道行。”

“老伯太客气了!老伯一枝笔,横扫千军谁不佩服?”朱纶放低了声音说:“有个稿子,请老伯过目。”

恽毓鼎接到手里,入目便觉心惊,只见案由是:“奏参枢臣,怀私挟诈,请予罢斥。”有“枢臣”的字样,而又是载振所托,当然指瞿鸿玑。恽毓鼎心想,这一棒子过去,倘或打对方不倒,反弹过来,自己一定头破血流。

这样想着,便先不看下文,抬头问道:“枢臣指谁?”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看我也知道。不过,世兄,”恽毓鼎微笑问道:“我很奇怪,何以不找别人,要找到我?”

“这有个缘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觉得只有老伯最看顾同年,众望所归,请老伯出面。”

“这话,世兄,真是俗语所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

“我略微说一说,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庆邸、北洋处得极好,换句话说,庆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击。”

“啊!”恽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这话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纶的父亲朱家宝,就是走庆王的门路;现任农工商部侍郎的唐文治,是庆王府的西席;学部侍郎宝熙亦跟庆王很接近。而凡跟庆王接近的,亦都与北洋有渊源。如果庆、袁一垮,同年中受影响,确是大有人在。

可是,赵启霖亦是壬辰科。提到这一点,朱纶认为瞿,赵以同乡而认为师生,乡谊重于同门之谊,正该群起而攻。

“同门岂可相攻?”恽毓鼎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朱纶善于察言辨色,听出语气中并不是不可攻瞿鸿玑,便又说道:“还有件事禀告老伯,善化如久此执政,迟早会危及圣躬!”

一听这话,恽毓鼎的双眼睁得好大,“这是怎么说?”他咄咄逼人地问。

“善化几次造膝密陈,戊戌政变一案中获罪的人,应该起用,皇太后总是装聋作哑。这已很给他面子了,那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疑心是皇上的指使,那一来母子之间,不又生了很深的意见了吗?”

“你这话,”恽毓鼎近乎呵斥地,“是听谁说的?”

“庆邸、泽公,还有肃王都说过。”朱纶从恽毓鼎的脸色中看出,这个说法有用,所以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虽在庆王门下,但人品学问,均有可取,是同年公认的君子。朱纶引他为证,话就有力量了。

恽毓鼎眨着眼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自语似地说:“是不可不去!不然就是皇上的一大隐患。”

原来恽毓鼎倒也是爱君的人,不过他跟戊戌前后的新党不同,不以为爱君就必须反对慈禧太后,而以调和两宫,向往着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保护圣躬”为重。这个想法跟张之洞颇为接近,不同的是,恽毓鼎的态度比较激烈。如今为朱纶所说动,深怕瞿鸿玑的做法,陷皇帝的处境于不利,所以决定去此隐患。

这样一种了解,正是朱纶所期待的,忖度情况,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说什么。果然,恽毓鼎开始看那个稿子了。奏稿的案由之下,写的是:“据称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瞿鸿玑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

看到这里,他有疑问了。

“何谓‘暗通报馆’?”

“办《京报》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为奥援吗?”

“这不能说是‘暗通’。”

“别自有故。”朱纶紧接着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发了几句牢骚,言下至不满于庆邸父子。善化经由瞿汪两家内眷往来,把消息透露给汪康年,汪又悄悄告诉了英国《泰晤士报》的记者,发了一条新闻,说中国的政局有大变动,执政快要换人了。上头知道这件事,大为生气,说是不知什么人造谣?一查才知真相,认为善化是阴险小人,慈眷大衰。”

“原来有此一说。那么,‘授意言官’自是指赵而言?”

“是!”朱纶答说:“听说另外还有人。”

“‘阴结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军吗?”

“这一款倒是情真事确!”恽毓鼎点点头又问:“你倒说,‘分布党羽’是怎么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击瞿鸿玑的姻亲余肇康,于“刑律素未娴习,因案降调未久”,由于与瞿鸿玑是儿女亲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参议。此外还有许多“窃权结党,保守禄位”的“劣迹”。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之多。

恽毓鼎看完沉吟着说:“话好象说得过分了一点!”

“老伯,不是这么说,怎么攻得下来。为了保护皇上,其势非如此不可!”

恽毓鼎心想,这话不错!为自己设想,不攻则已,一攻非将瞿鸿玑攻倒了,才能安心,否则别人不倒,自身要倒。

“好吧!”恽毓鼎说:“摆在我这里,容我考虑。”

“是!”朱纶恭恭敬敬地告辞。

到夜来,恽毓鼎绕室彷徨,有七分上折之意,却还有三分忌惮。正在为难之际,丫头来请,道是太太说的,“时候不早,请老爷回上房休息了。”

到得上房,恽太太问道:“倒是什么大不得了的事,弄得废寝忘食?”

“你们女人家不懂!”

“是啊,女人家不懂国家大事,只懂家务。我也不知道你这个穷翰林当到那年,才当出头。”

这时,平常受惯了讥嘲,他一向采取犯而不较的态度,此刻却有股郁勃不平之气,拍一拍桌子,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拿笔墨来!”

恽太太与丫头相顾会心,伺候纸笔茶水,剔亮了灯,让恽毓鼎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先改朱纶的来稿,在词藻上好好修饰了一番,紧接又拿白折子来誊清。

一鼓作气将奏折弄完,天都快亮了,抬头一看,恽太太还坐在旁边相陪。便讶然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辛苦了一夜,”恽太太盈盈含笑地:“还不该陪陪你吗?”

恽毓鼎久未见妻子如此温颜相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拱拱手说:“承情之至,你一定困了,快睡去吧!我让老妈子弄点东西吃了,也赶紧要睡了。”

“我不困,煮了一锅鸭粥在那里,我叫人端来你吃。”

于是喊醒丫头,预备早餐,鸭粥之外,还有四个碟子,一盘烫面饺。恽毓鼎奇怪,何以这天有这样丰盛的早餐,更奇怪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预备下的?

“烫面饺是昨天晚上包好的,拿湿手巾盖着,一蒸就是。”恽太太又解释他的第一个疑问,“你也苦了好几年了,应该过几天舒服的日子。”

“想过舒服日子还早,”恽毓鼎叹口气说,“唉!还是从前好!子午卯酉的年分,总还有放主考的希望,象今年丁未,本该是会试的年分,弄个房考,有个十来个门生,也还有几百银子的贽敬好收。从科举一停,翰林真没有什么当头了。”

恽太太笑笑不响,等恽毓鼎吃完粥洗了脸快上床时,她才问说:“朱家大少爷昨天临走的时候说,他今天中午还要来看你。回头他来了,要不要叫醒你?”

“不必!你只告诉他,他托我办的事,我照他的意思办好了,今天不上衙门,明天递。”

恽太太知道,所谓“递”就是递折子,当即说道:“交朱大少爷去递,不省事吗?”

恽毓鼎想了一下说:“不好!不妥!”

“那么,自己派人去递。你交给我,也了掉你一件事,可以放心睡觉。”

恽毓鼎如言照办,然后上床睡觉,睡到午后起身,第一件事,便是问折子递了没有?

折子是交给朱纶了,恽太太却不肯说实话,“派人送到衙门里去了。”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说:“朱大少爷顺便把节敬送来了。”

“节敬?”恽毓鼎诧异,“不是送过了吗?”

“这不同。上次是他老太爷的,这次是庆王的。”

“庆王的?”

恽毓鼎急急接过红封袋来,上面什么字都没有,里面是一张满纸洋文的票据。幸好,恽毓鼎还认识“洋码”,五字后面拖三个圈圈,料想是外国银行五千两银子的支票。

“这……,”他又惊又喜又不安,“这好象……。”

“你不要说了!”恽太太抢着说:“庆王一天收的门包都不止五千两,你用他几个怕什么?”

“是怕人说闲话?”

“谁?谁敢说闲话?”恽太太说:“若是有人说闲话,倒更应该收了。不然,羊肉不曾吃,落个一身骚,那才真犯不着呢!”

恽毓鼎觉得太太说的是歪理,可是真还驳不倒她,只好不提。不过想一想,还是有件事不安。

“今天五月初三,折子一上去,节前就有下文,何苦连个节都不让人家好好过?这,一定会有人骂我刻薄!”

恽太太不作声,而恽毓鼎却越想越觉得不妥,决定亲自上衙门,把要递的折子截住,过了节再说。

见此光景,恽太太只好开口了:“跟你实说了吧!折子是朱大少爷拿去了。”她说,“朱大少爷的意思跟你一样,过了节再递。”

“喔!你早该跟我说实话。”恽毓鼎突然神色严重地问:

“这个封袋是你交了折子以后,他才给你的?”

“那里,昨天就交给我了。他叫我先不要告诉你,怕你心里觉得是受了人家的好处,才动这个折子的。”

“那还罢了!”恽毓鼎神色缓和了:“不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我看成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