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喜事,醇王府添丁,贺客盈门,热闹非凡。醇王已有一个儿子,新生一子虽是行二,但为嫡福晋也是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这在身分上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皇帝的嫡堂弟兄,也是皇帝的嫡亲的姨表弟兄,皇帝的堂兄弟很多,而姨表兄弟眼前却只有这么一个。
这个刚降世的皇孙,跟皇帝一样,应该是“载”字辈,取名第二个字应该是水字旁。宗人府是由醇王府所在地的太平湖得到了启示,从《康熙字典》里找了个很特别的“湉”字,取义于左思的《吴都赋》:“澶湉漠而无涯”,照注解,湉是安流之貌,所以杜牧之的诗:“白鹭烟分光的的,微涟风定翠湉湉”,正切“太平湖”的涵义,更合载湉出生地,醇王府槐荫斋前面那一片红莲翠叶,波光如镜的景致。看起来这位小皇孙是个天恩祖德,享尽荣华,风波不起,安流到头,有大福分的人。
这位小皇孙不但天生金枝玉叶,身分尊贵,出世的年月也很好,正赶上醇王声光日盛之时。他的声光一直为恭王所掩,近年来先劾惇王管理宗人府揽权自大,其次在天津教案中,主张保护好官和“义民”,为守旧派的正人君子,视为铮铮然的正论。在御前会议中,指责总理衙门办理对外交涉失体,以及当国者自咸丰十年以来“所备何事”?骎骎然有与恭王分庭抗礼之势,令人意会到醇王已大非昔比,庙堂之上,独树一帜,有他自己的不能不为两宫太后和恭王、军机大臣所重视的主张和声势了。
为此,载湉满月,早就有人倡议祝贺。到了日子,一连宴客三天,由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新补了工部侍郎的荣禄,负提调的全责。荣禄人漂亮,办事更漂亮,把太平湖畔的一座醇王府,里里外外,布置得如一幅锦绣的图画。在原有的戏台以外,另外又搭了两座,一座是三庆、四喜两个班子合演的皮黄,一座是醇王府自己的“小恩荣”科班的戈腔,一座是以“子弟书”为主的杂耍,九城声色,尽萃于此。因此轰动了大小衙门,各衙门的堂官,自然送礼致贺,一定作座上客。以下就要看人说话了,第一种是南书房、上书房的翰林和翰、詹、科、道中的名士,以及军机章京,醇王派人先打了招呼:不收礼,但尽管请过来饮酒听戏。第二种是各衙门的红司官,来者不拒。此外就得有熟人带领,才能进得去,不过找个熟人也很容易,所以那三天的醇王府,就象庙市那样热闹。
当然,宾客因为身分的不同,各有坐处,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又成一起。这天李鸿藻也到了,以军机大臣的身分,自是上宾,但他不愿夹在宝石顶子和红顶子当中,特地与一班名士去打交道。
名士的魁首算是潘祖荫,再下来就是翁同龢,然后是张之洞、李文田、黄体芳、陈宝琛,汪鸣銮、吴大澂,还有旗人中的宝廷,正聚在一起,谈一个前辈名士龚定庵。
谈龚定庵也算是本地风光。醇王府的旧主是道光年间的贝子奕绘,奕绘的侧福晋就是有名的词人西林太清春,传说中,与龚定庵有一段孽缘,定庵诗中“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就是这座朱门中的故事。
“现在有个人,跟定庵倒象。”张之洞问潘祖荫:“他也是好听戏的,今天不知来了没有?”
“没有见他。”
在座的人,都知道张之洞和潘祖荫一问一答所指的是谁,只有李鸿藻茫然,“是谁啊?”他问。
“李慈铭。”潘祖荫说。
“喔,是他。”李鸿藻问道:“听说今年他也下场了?”
“是的。”潘祖荫说:“去年回浙江乡试,倒是中了,会试却不得意。”
“那自然是牢骚满腹,试官要挨骂了。”李鸿藻笑道:“龚定庵会试中了,还要骂房官,李慈铭不中,当然更要骂人。不晓得他‘荐’了没有?”
“居然未骂,是不足骂。”张之洞笑道,“他的卷子落在霍穆欢那一房,这位考官怎么能看得懂李莼客的卷子?”
“怪不得!”李鸿藻说,“这真是‘场中莫论文’了。”
“内务府的人,也会派上考差,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潘祖荫又说:“今年这一榜不出人才,在三月初六就注定了。”
本年会试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总裁朱凤标,副总裁是毛昶熙、皂保和内阁学士常恩,都不是善于衡文的人。十八房官中,得人望的只有一个御史边宝泉,霍穆欢以内务府副理事官也能入闱,尤其是怪事。因此这张名单一出来,真才实学之士,先就寒心了。
“兰公,”张之洞问道,“听说状头原是四川一个姓李的,可有这话?”
“有这话。”李鸿藻说:“‘读卷大臣’定了前十本,奉懿旨,交军机核阅,谁知第一本用错了典故,而且还有两个别字,只好改置第九。”
“我看了状头之作,空疏之至,探花的原卷也有别字。文运如此,非国家之福。”潘祖荫大摇其头。
“兰公,”翁同龢忽然说道,“三月初四那天,饭后未见你到弘德殿,我以为兰公你要入闱了呢!”
“果然兰公入闱,必不致有此许多笑话。”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接着张之洞的话,议论抡才大典,不可轻忽,同时也隐约有这样一种看法,自倭仁下世,在朝讲“正学”的,只有李鸿藻一个,接承衣钵,当仁不让。
李鸿藻对这些话不能无动于衷,他心里在想,自己以帝师而为枢臣,提倡正学,扶植善类,责无旁贷。目前的风气,以柔滑工巧为贵,讲求急功近利,如果能培养一班持正不阿的敢言之士,足以矫正时弊,这也是相业之一。自己在军机的资格虽是最浅,但年纪还轻,转眼“门生天子”亲了政,决不会再出军机,象明朝的“三杨”那样,在政府三、四十年,不足为奇,眼光尽不妨放远些,让沈桂芬去搞洋务,自己在作育人材上,该好好下一番功夫。
然而,在眼前自是以“启沃圣学”为第一大事。想起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了,慈禧太后责望过高,而皇帝偏偏又不争气,也不能怪皇帝,倭仁的滞而不化,徐桐的自以为是,先就把皇帝向学的兴致打掉了一半,什么叫“循循善诱”,那两位“师傅”全不理会。倭仁已矣,却还有徐桐,是个“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脚色,如何得了?
倭仁一死,弘德殿自然不必再添人,怎么样能把徐桐也请走?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但是久有此心,却始终没有善策,最苦的是不能在两宫太后面前说一句归咎徐桐的话,否则一定被人指责为故意排挤。原来还希望他会有外放的兴趣,最近跟翁同龢一起升了“内阁学士”,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当侍郎,然后便是尚书,这条终南捷径,在徐桐是决不会放弃的。
然而自己又何尝不然?眼前就快有一个尚书出缺了。郑敦谨第二次“赏假两个月”快要到期,这一次奏请开缺,必可如愿,徐、翁二人既已获得酬庸,那么这一次是该轮着自己升官了。
李鸿藻的想法,一点都不过分。等郑敦谨“病难速痊,奏请开缺”的折子一到,慈禧太后看了发交军机处以后,兼着吏部尚书的文祥,立刻提出拟议,以左都御史庞钟璐调任刑部尚书,李鸿藻由户部侍郎升补庞钟璐的遗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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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官居一品”了!但李鸿藻忧多于喜,忧的是怕无以上答慈恩!臣子感恩图报,全在寸心,那怕危疑震撼,至艰至险的境地,抱定“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决心,足了平生,唯有当到师傅,若论报称,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有人说过笑话,世俗以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是万般无奈之事,而照“弘德殿行走”的人来说,还要加上一项:皇帝不肯用功!
因为既不能罚跪,又不能打手心,甚至还不能骂一句“蠢材”,至多说话的声音硬点儿,板起了脸,就算“颇有声色”
了。
然而两宫太后并不知道他的难处。旗人把西席叫作“教书匠”,弘德殿的谙达,就大致是这样一种身分。对授汉文的师傅已算是异常尊敬,而在李鸿藻已经觉得相当委屈,最教他伤心的是,慈禧太后说过这样一句话:“恨不得自己来教!”这简直就是指着师傅的鼻子骂饭桶。当然,听到这话难过的,不止他一个,至少还有一个翁同龢,不过翁同龢未曾亲闻,是听他转述,感受又自不同。
“怎么得了呢?”慈禧太后痛心疾首地,“今年十六了!连《大学》都不能背。明年大婚,接下来就该‘亲政’了,可是连个折子都念不断句!说是说上书房,见书就怕,左右不过磨工夫!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总得想个办法才好。”
“稽察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因此,遇到两宫太后垂询书房功课,恭王总觉得不便多说,只拿眼看着李鸿藻,示意他答奏。
李鸿藻是为皇帝辩护的时候居多,不过说话得有分寸,既不能痛切陈词,便只有引咎自责。
“按说,皇帝是六岁开蒙,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十六岁中举的都多得很,皇帝怕连‘进学’都不能够。”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们总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看皇帝那样,几乎连句整话都不会说。读了十年的书,四位师傅教着,就学成这样子吗?”
“两宫太后圣明!”李鸿藻答道:“皇上天资过人,却不宜束缚过甚。臣等内心惭惶,莫可名状,唯有苦苦谏劝。好在天也凉了,目前书房是‘整功课’,臣等尽力辅导。伏望两位皇太后,对皇上也别逼得太紧。”
“天天逼,还是不肯用功,不逼可就更不得了。”慈禧太后又说,“别的都还在其次,不能讲折,就是看不懂折子,试问,那一年才能亲政?”
照她的意思,似乎垂帘训政,着实还要几年。也许这就是慈禧太后的本心,但也是有隙可乘。如果皇帝婚后还不能亲政,言官一定会纠参师傅,十年辛苦,倘或落这样一个结局,那可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为此,李鸿藻为皇帝授读“越有声色”,无奈皇帝不是报以嘻笑,便是闹意气,令人无可措手。
因为慈禧太后曾说过,皇帝连“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都背不出来,李鸿藻觉得这话未免过分,皇帝讲奏折有囫囵吞枣的地方,作论时好时坏,往往通篇气势,不能贯串,作诗要看诗题,写景抒情,常有好句,须发挥义理的题目,不免陈腐,甚至不知所云。拿这些归咎于师傅未曾尽心教导,犹有可说,说是《大学》都背不出来,不免离谱,令人不能甘服。
因此,李鸿藻挑了一天,打算为皇帝温习《论语》。这是他为皇帝在热河“避暑山庄”开蒙的一本书。当时皇帝只有六岁,念来琅琅上口,曾邀得先皇喜动颜色,连声嘉许。倏忽十年,应该愈益精熟,所以先拿这本书作个试验。
“皇上近来读《宋史》,总记得赵普在家常念的那本书吧?”
“不是说他‘半部论语治天下’吗?”
“是!《论语》。”李鸿藻从容说道:“‘温故而知新’,臣请皇上默诵一章。”
皇帝一听这话,便喊:“小李!”
自从张文亮因病告退以后,小李越发得势,俨然是大总管的派头,经常伺候皇帝上了书房,便溜到茶房里去休息,所以此时是一个姓崔的太监,进殿伺候。
“小李呢?”皇帝不高兴地问。
“皇上且莫问小李。”李鸿藻对崔太监说:“取《论语》来!”
“是!”崔太监轻声答应,从书架上把一函《论语》取了来,略略拂拭灰尘,打开封套,把其中的两本书放在李鸿藻面前。
随手一翻,是《为政》篇,李鸿藻便指定背这一篇。皇帝茫然不知,就象提起儿时的游伴那样,说是怎么样的一个小太监,他可以记得起,若问某人是什么样子,皇帝就根本无从置答了。
“子曰……,子曰……,”皇帝期期艾艾地,一个字都想不起,甚至提他一个头,亦都无用。
这一下,李鸿藻的伤心、失望和自愧,并作一副热泪,流得满脸都是。
这是皇帝第二次看见师傅哭,第一次是倭仁为恭王所挤,奏请两宫太后派他在总理衙门行走,固辞不获,在授读时,不知怎么,忽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把皇帝吓一大跳,不知他为何伤心。但这一次李师傅的哭,皇帝却是了解的,内心愧悔,要想一两句话来安慰,却不知如何措词?同时也恨自己,何以开蒙时就念过的书,会肯不出来?因而悄悄把那本《论语》移了过来,要看个究竟。
一眼看到“君子不器”那句话,皇帝突有灵感:“师傅!
这句话怎么讲?”
李鸿藻擦一擦眼泪,定睛细看,只见皇帝一只手掩在书上,把“器”字下面那两个“口”字遮住,成了“君子不哭”四字,不由得破涕为笑,差一点没有骂出来:淘气!
“皇上聪明天纵,上慰两宫,下慰万姓,只在今日痛下决心!”
皇帝对这位启蒙的师傅,别有一分敬惮之意,当时便在词色中表示了“受教”的意思。李鸿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来,一面威吓,一面安抚,恩威并用的目的,是要责成他想法子阻劝皇帝,玩心不可太重.把精神都放在书本上。
自从张文亮因病告退以后,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显得更重要了。他虽一心只打算着讨皇帝的欢心,但近来慈禧太后为了皇帝的功课不好,一再迁怒到“跟皇帝的人”,挨骂是常事,吃板子也快有分了,于今李师傅又提出严重警告,里外夹攻,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就在这天晚上,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
“万岁就算体恤奴才,下功夫把那几篇书背熟了它,只要万岁爷咬一咬牙发个狠,奴才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扯淡!”皇帝不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一早上书房,回来有‘引见’的召见,该那儿行礼的行礼,午正又上书房,读满书,温熟书,讲折子,总得到申时过后才能完事。一回宫又要视膳。整天忙得个臭要死,还嫌这嫌那!如今索性连你都来教训我了!”说着,便是一脚踹了过去。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来,依然跪在皇帝跟前,“万岁爷的苦楚,奴才怎么不知道?”他说,“圣母皇太后万寿快到了,好歹把这几天敷衍过去,两位皇太后夸奖万岁爷,奴才也有面子,奴才情愿此刻挨打挨骂,不愿意看圣母皇太后责备万岁爷!”
这两句话把皇帝说得万般无奈,叹口气说:“光是背熟了书也没有用,要逢三逢八能敷衍得过去才行。”
逢三逢八是作文的日子,一论一诗,由翁同龢出题和批改。诗倒还好,写景抒情的题目,跟皇帝的性情对路,作论就很难说了,不是空空泛泛,没个着手之处,就有尧天舜日,典故太多,无法安排。小李也知道,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日子,这时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便悄悄说道:“听说翁师傅出的题目,都是头一天想好了,写在纸片儿上,夹在书里,书是由他的听差拿着,奴才想法子把题目早一点儿弄出来,万岁爷也好有个准备。”
“这……,”皇帝有点心动,但终于断然决然地拒绝:“那怎么可以!这不就象翰詹大考舞弊一样吗?不行,还是我当场现做。”
“那就再好都没有了。”小李非常见机,“师傅们都夸万岁爷聪明,只要把心静下来,什么事不管,专心对付,一定对付得下来!”
里里外外都是激励之声,把皇帝逼得无可逃避,只有照小李的说法,“咬一咬牙发个狠”,专心去啃书本。
说也奇怪,只一转念间,难的不觉得难,容易的觉得更容易。这天翁同龢出了一个论题,叫做“禹疏仪狄”,那是出在《战国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题旨极其明白。皇帝静一静心,先把古来以酒亡国的帝皇一个个想下来,等想到东汉灵帝,意思便很多了,不必再往下想。
材料够了,只看如何安排?这时便想到了《帝鉴图说》中每一篇所附的论赞,这本书有画有故事,皇帝从小就喜欢,也背得很熟,把其中谈到好酒误国的几篇,检出来看了一下,掩卷细思,很快地有了第一段的意思。就这样边想边做,一段五百字的论文,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脱稿了。
窗课交到翁同龢那里,一看便觉惊奇。因为一开头便觉不凡:“夫旨酒者天之美禄”,欲贬先扬,不但蓄势,且有曲折,而“天之美禄”这四个字,亦有来历,出于《宋史》,是宋太祖对王审琦所说的话,皇帝能引史传成语,虽用典故,却如白描,见得学力确有长进,翁同龢非常高兴。看完这篇“禹疏仪狄”,果然文气畅顺,曲折有致,便密密地加了圈,又写评语。
诗题是皇帝早有预备的,最近做过“蓟门烟树”、“琼岛春阴”,一定还是在“燕山八景”中出题目,不脱“太液秋风”、“玉泉垂虹”之类。等出了题目,是做“玉泉垂虹”,限了很宽的“一先”的韵,皇帝毫无困难地交了卷。
两本卷子拿回来,有圈有评,颂扬备至。这下皇帝脸上象飞了金一样,视膳的时候,挺胸抬头,顾盼自如,不再象平常那样,畏畏缩缩,总是避着慈禧太后的眼光,深怕她来查问什么似地。
慈安太后是最了解皇帝心事的,知道他今天一定有说出来很漏脸的事,不让他说,憋在心里,自然难受,所以闲闲问道:“今天上了什么生书啊?”
“今天不上生书,做论、做诗。”皇帝说,声音很爽脆,微扬着脸,仿佛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
“喔,对了,今儿初三。”慈安太后说,“文章做得怎么样?
一定是满篇儿的‘杠子’!”
“‘杠子’倒没有。”皇帝矜持地说,“略微有几个圈!”
“那可难得!”慈安太后故意这样笑道,“不过我可有点儿不大相信,拿你的文章来我看!”
于是皇帝便问:“小李呢?”
只问得这一声,宫女太监们便递相传呼:“叫小李!取万岁爷做的文章!”
小李是早就预备好的,捧着皇帝的一论一诗两篇窗课,得意洋洋地走进殿来,直挺挺往中间一跪,双手高举过顶,宫女从他手里接过诗文稿,呈上膳桌。
慈安太后一看,喜动颜色,“还真难为他!”她看看在注视的慈禧太后说,“翁师傅很夸了几句。”接着便把稿子递回给皇帝:“拿给你娘去看吧!”
慈禧太后不懂诗,这种议论文的好处,因为奏折看得太多,连夹缝里的意思都明白,读皇帝这篇“禹疏仪狄”,声调铿锵,笔致宛转,也觉得很高兴,但不愿过分奖许,怕长了他的骄气,便淡淡地说道:“长进是有点儿长进了,不过也不怎么样!”
皇帝满怀希望,以为必有几句让他很“过瘾”的话可听,结果是落得“不怎么样”四个字的考语,顿时觉得一身的劲都泄了个干净,用功竟是枉抛心力!
※※※
过不了几天就是慈禧太后的万寿,因为筹办大婚正忙,而且明年是她四十整寿,必有一番大大的热闹,所以这年为示体恤,并无举动。话虽如此,福晋、命妇,照常入宫拜寿,由升平署的太监,伺候了一台戏,只少数近支懿亲,得以陪侍入座。
皇帝这两天比较高兴,因为第一,万寿前后三天不上书房;第二,有了一班游伴——都是跟他年纪相仿的堂弟兄和至亲,惇王的儿子载濂、载漪;恭王的儿子载澂,载滢;僧王的孙子也是醇王的女婿那尔苏;荣安公主的额驸苻珍;独独不见荣寿公主的额驸,就是“六额驸”景寿的长子志端。
“怎么?”皇帝悄悄问小李,“大格格的女婿,怎么没有见?”
“今儿圣母皇太后大喜的日子。”小李单腿下跪答道:“万岁爷别问这档子事吧!”
皇帝既惊且诧:“出了什么乱子?怎么没有听说?”
看看不能拦着他不问,小李便即答道:“荣寿公主额驸,病得起不了床了。”
“啊……”皇帝失声问道,“什么病?这么厉害!”
“吐血!一吐就是一痰盂。大夫已经不肯开方子了。”
皇帝听了,半晌作声不得,怒然跺一跺脚说:“我跟两位太后去回,我得去看一看!”
“使不得,使不得!”小李把另一条腿也跪了下来,乱摇着手说,“没有这个规矩。万岁爷一去看了,就非死不可。”
这个规矩,皇帝也听说过,懿亲重臣病危,皇帝有时亲自临视,这是饰终难遇的荣典,也就表示此人已经死定了。高年大臣还无所谓,志端只有十八岁,他家还抱着万一的希望,皇帝如果临视,就象乾隆年间,于敏中蒙御赐陀罗经被那样,不死也得死!岂不是太伤“六额驸”和荣寿公主的心?“再说,”小李怕皇帝不死心,又加了一句:“都说是痨病,要远人,两位皇太后决不能让万岁爷去。”
这就无法了!皇帝想到十八岁的荣寿公主,年轻轻就要守寡,心如刀绞,无论如何也排遣不开。
“你看看大格格在那儿,我要问问她。”
“不介!”小李大有难色,“今儿是什么日子?说得荣寿公主伤了心,哭哭啼啼的,多不合适。”
“大格格最懂事,我也不会惹她伤心。不要紧,我在重华宫等。你悄悄儿把她去找来。”
小李无奈,只好这样转念,荣寿公主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宠的人,又是姊弟相聚,就算让上头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罪过!便答应遵旨去找。
荣寿公主正坐在两宫太后身后,陪着听戏,只见有个宫女悄悄塞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万岁爷在重华宫召见,问额驸的病。”
称“万岁爷”便知是皇帝的近侍传旨。她一看这张纸条,心就酸了。一方面为她丈夫的病伤心,一方面也为皇帝的垂念姊弟之情而感动。但这时候决不能掉一滴眼泪,强忍着把心定下来,然后等一出戏完,才托词溜了出来,只见小李迎上来请了个安,却未说话。
虽未说话,却有暗示,微微一颔首,意思是跟着他走。
荣寿公主向来讲究这些气派、过节,所以虽已会意,却浑似未见,只扬着脸一直往前,小李也很乖觉,疾趋而前,侧着身子从她身旁赶了上去,远远地领路。
一进重华宫,荣寿公主便看见皇帝的影子,自然,皇帝也看见了她。这就不须小李再引路了,姊弟两人都往前迎,走到相距五、六步的地方,荣寿公主蹲下身去,先给皇帝请安,照例说一句:“皇上好!”
皇帝没有答话,怔怔地看着荣寿公主,仿佛千言万语,不知说那一句好似地。荣寿公主当然了解他的心境,除了感动以外,也不能说什么,因为她不能反过去来安慰皇帝。
“志端怎么啦?”皇帝终于说了这么一句,“听说病很重!”
荣寿公主的泪水在眼眶里,就象一碗满到碗口的水,经不起任何晃荡,只要一晃,必定会溢出来。这时赶紧背过身子去,手扶着门框,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就这样尽力自制,毕竟还是流了一阵眼泪。
“听说志端的病,跟阿玛的病一样。”皇帝在她身后叹口气:“怎么会得了这个病?”
荣寿公主觉得皇帝的话,非常不中听,志端虽跟先帝一样,得了痨病,但渐致不起的原因却不同。先帝是用醇酒妇人遣愁,有了病自己不知道爱惜保养,志端却是婚前就有了病,百药罔效,逐渐地病入膏盲。
于是她说:“志端的身子,本来就弱。”
“是啊!”皇帝正要说这句话:“当初误了你!皇额娘不该把志端指给你!”
“皇上!”荣寿公主倏地转过身子来,神色郑重地说,“我没有丝毫怨圣母皇太后的心,皇上也千万不用如此说,皇上待我的情分,我那里有不知道的?如果为了我,惹出些是非来,那可就罪不容诛了。我实在是谁都不怨,包里归堆一句话,就怨我自己福薄!”
“谁都不怨”这四个字,正见得她怨的人多,第一个太后就不该把个痨病鬼“指婚”;第二是爹娘,应该为女儿打算、打算,当然,等懿旨下来,已是无可挽回,但事前谈论多日,只要肯去想办法,必能打消;第三是“六额驸”,也该想想他儿子的病,不该害人,何况害的是自己的嫡亲的内侄女!
最后荣寿公主也要怨自己,当初不该曲从,只说一句:“我不嫁,愿意伺候皇额娘一辈子!”那就是绝好的遁词。女儿守着娘不嫁,谁也不能逼迫,荣安公主不是因为舍不得丽贵太妃,虽已指婚,至今还在宫里?
就因为如此,荣寿公主早就咬一咬牙认命了。虽有一肚子委屈,却不宜在皇帝面前倾吐,因而换了个话题:“皇上大喜啊!”
皇帝一愣,“你指的什么?”他问。
“这一阵子圣学猛进,说那天在两位太后面前,很漏了一回脸。”
提到此事,皇帝现在有些伤心了,不过当然不能答说:用功也是白用,没有人知道。因而笑笑不答。
姊弟俩心里的话多得如一团乱丝,抽着一个头绪,可以滔滔不绝地谈下去,一中断了,又得另觅头绪。在片刻沉默以后,皇帝忽然问道:“载澂呢?在家干些什么?”“那儿有回家的时候?一下了‘上书房’就在外面胡闹。”
荣寿公主说:“我可不爱理他!”
皇帝听得这话,心里很舒服,因为如不是拿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她就不会骂她一母所生的胞弟。然而皇帝却真羡慕载澂,能一下了上书房,便在“外面”,何必还要“胡闹”?
就逛逛看看也够了!
“载澂甘趋下流,皇上见了他,好好儿训他。”荣寿公主又说,“我每一趟进宫,都听两位太后谈皇上的功课,皇上将来是太平天子,总要想到千秋万世的基业,大清朝的天下,都在皇上一个人身上,在书房里吃苦,就算是为天下臣民吃苦。我常常在想,皇上的功课,我替不了,能替得了就好了,也省得圣母皇太后一提起来,唉,我也不说了,反正聪明不过皇上,天下做父母的苦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一段话是劝皇帝用功,说得委婉恳切,皇帝不胜内惭,除却连连点头外,无词以答。
“今儿母后皇太后告诉我,说定在明年二月里选皇后,要让皇上自己挑,皇上可得好好儿放眼光出来。”
说到这一层,皇帝不免略显忸怩。转念一想,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这件事不能跟师傅去谈,更不能问计于小李,现在跟荣寿公主商量是再也适宜不过了。
于是他说:“大姐,我倒正要问你,你看是谁好啊?”
未来的皇后,一选再选,这年二月里选得剩下十个候选的,在八旗贵族中私下谈论,大都认为崇绮的长女,气度高华,德才俱胜,足以母仪天下。荣寿公主自然也听到过这些话,但她最识大体,象这样立后的大事,决不可表示意见,因为这也象拥立皇帝一样,是件身家祸福所关的事,福是谈不到,已经是固伦公主了,尊贵无比,还想什么?这样,便只有祸没有福,再笨的人也不会干这种傻事!
“这是第一等的大事,总得皇上自己拿主意。谁也不敢胡说。”
“我就是没有主意才问你。这儿也没有人,我也不会把你的话告诉谁。说句实话,这件事除了你,我没有第二个可以商量的人。”
最后一句话激发了荣寿公主的做姐姐的责任,然而依旧不便明言,只这样答道:“寻常人家有这么一句话:‘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立皇后总以德行最要紧。”
“那么留下的那十个人,谁的德行好呢?”
“皇上别问我。”荣寿公主摇着手说,“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
皇帝还想再问,只见小李匆匆奔了过来,知道有事,便看着他问:“是两位太后找我?”
“是!”小李跪下答道,“快传膳了,圣母皇太后在问荣寿公主,上那儿去了。”
“咱们走了去吧!”
在太监面前,荣寿公主不肯疏忽对皇帝的礼数,请着安答一声:“是!”
等她抬起身子来,两下打个照面,皇帝见她泪痕宛然,随即问道:“大姐,你带着粉盒子没有?”
荣寿公主懂他的意思,想起粉盒子由伴同进宫的嬷嬷带着,一时不知那里去找她,就能找着,也太耽误工夫,不由得有些为难了。
小李机灵,立刻说道:“荣寿公主若是不嫌脏,后面丫头们住的屋里,就有梳头盒子。”
“远不远?”
“不远。”
“好吧,你在前头走。”
小李在前面引路,皇帝陪着荣寿公主,由一群小太监簇拥着,绕到重华宫西北角,有个小小的院落,里面有两排平房,就是宫女们的住处。这天慈禧太后万寿,都当差去了,院子里空荡荡地,晾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荣寿公主一看这样子,不是至尊临幸之地,便侧脸说道:“请皇上在这儿站一站吧!我将就着匀一匀脸,马上就来。”
“荣寿公主也不必进去了。”小李指着一间空屋子说,“请在那屋坐,我去找梳头盒子。”
“也好,你可快一点儿。”
“是!”小李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果然很快,小李找了个梳头盒子来,伺候着荣寿公主,对镜匀脸,掩盖了泪痕,然后回出来,陪着皇帝一起到了两宫太后身边。
“你到那儿去了?”正在用膳的慈禧太后问。
“皇上召见。”荣寿公主不愿撒谎,而且也觉得根本不须撒谎,“在重华宫说了一会儿话。”
慈禧太后不再问了。她也知道,皇帝一定是问志端的病情。慈禧太后也为此烦心,很想问一问,又怕一问惹得荣寿公主伤心,此时此地,大不相宜,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但这一下,慈禧太后听戏的兴致大减。好在戏也不多,到了下午三点钟便已完毕。福晋命妇,跪送两宫太后及皇帝离座,各自出宫,荣寿公主却有些踌躇,不知是随着大家一起离去,还是稍待片刻,怕慈禧太后会找。
就这时有个太监匆匆而至,特来召唤。等荣寿公主出殿,只见慈禧太后站在软轿前面在等,一见她便说:“我本想留你,又怕你心挂两头。你还是回去吧!”
“是!”荣寿公主忽有无限凄惶,“只怕有好几个月不能来给皇额娘请安。”
这意思是说,如果志端一死,穿着重孝,便不能进宫。慈禧太后自然懂她的意思,赶紧安慰她说:“你也别难过!年灾月晦,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等志端稍微好一点儿,我打发人来接你!”
荣寿公主听这一说,自然强忍眼泪,磕头辞别。慈禧太后对志端的病情,也十分关心,每天派人去问,一天好,一天坏,问到第六天上,说是志端死了!
这个消息很快地传到养心殿,皇帝正在用膳,一听便搁下了筷子,尽自发怔,随便小李如何解劝,皇帝只是郁郁不欢。
“唉!”皇帝忽然感慨,“人生朝露!”
小李听不懂他那句话,只知道皇帝伤心得厉害,上书房无精打采,惹得李师傅又动声色。心里非常着急,不知怎么样才能把皇帝哄得高兴起来。
小李试过许多方法,比较见效的就是谈到宫外的情形。皇帝一年总有几次出宫的机会,但出警入跸,在明黄轿子里拉开趟帘,偷偷看上一会,也不过几条大街上的门面市招,买卖是怎么做法,居家过日子是不是也象宫里那样有许多繁琐的规矩?总不明白。至于市井俚俗,如何热闹有趣,那就更只有从《清明上河图》上去想象了。
因此,听到小李讲庙会、讲琉璃厂、讲广和居、讲大栅栏的戏园子,皇帝常常能静下心来听,问东问西,有不少时间好消磨。但是除了庙会和戏园,皇帝问起琉璃厂的书、崇效寺的牡丹,以及翁师傅他们在酒楼宴客的情形,小李就无法回答了。
“有澂贝勒陪着万岁爷上书房,那就好了!”
小李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得皇帝的心又热了,他心目中最向往,甚至最佩服的就是载澂。不说外面的情形他懂得多,就在书房里有他在一起,一定也十分有趣。他听小李讲过载澂在上书房淘气,捉弄他授读的师傅林天龄的许多笑话,最让他忘不掉的是学林天龄的福建京腔。光听载澂学舌,虽也能叫人发笑,但还不知他的妙处,直到林天龄升侍郎谢恩召见的那一天,听他那种用大舌头在咽喉头使劲发音的腔调,想起载澂学他的声音,皇帝差一点笑出声来,只能用大声咳嗽来掩饰,惹得军机大臣相顾愕然,慈禧太后大为不快。
于是他跟慈安太后要求,下懿旨派载澂在弘德殿伴读。
“这件事怕难。”慈安太后答道:“载澂不学好,你六叔一提起来,就又气又伤心。照我看,你娘就不会答应。”
“他不学好,难道我就跟着他学?那是不会有的事!而且弘德殿的规矩,比上书房严,说不定还把载澂管好了呢!”
“话倒是有你这么一说。不过……,”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下,“看机会再说吧!”
这个机会是指跟慈禧太后商量,却想不到有个意外的机会,年底下翁同龢的老母病故,照例奏请开缺。这个在翁同龢“哀毁逾恒”的变故,为两宫太后及恭王、文祥、李鸿藻带来了极大的难题,皇帝的功课正在紧要关头,而三位师傅中,徐桐根本不受重视,只为尊师重道起见,不便撤他的“书房差使”,他也就赖在弘德殿,俨然以帝师自居。李鸿藻则因军机事繁,不能常川入值,最得力的就只有一个翁同龢,偏偏就是他不能出力。
于是只好将上书房的师傅林天龄到弘德殿行走,而载澂也就顺理成章地跟到弘德殿去伴读。
※※※
一过了年,上上下下所关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后,两宫太后,各有心思。
慈禧太后所预定的皇后,才十四岁,可人,她是刑部江西司员外凤秀的女儿。凤秀姓富察氏,隶属上三旗的正黄旗,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而且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乾隆的孝贤纯皇后就出于富察家,在康、雍、乾三朝,将相辈出,煊赫非凡。到了傅恒、福康安父子,叠蒙异数,更见尊荣。凤秀的女儿,论家世,论人品,都有当皇后的资格。慈禧太后已经盘算了不少遍,慈安太后凡事退让,皇帝不敢反对——而且,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对的理由。唯一的顾虑,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绮的女儿,则一旦选中别人,或许会引起许多闲话,叫人听了不舒服。照现在恭王的话看,大家都能守住本分,不敢妄议中宫,则自己的顾虑,似乎显得多余了。
西边的太后这样在琢磨,东边的太后也在那里盘算。她的想法正好跟西边相反,看中的是崇绮的女儿。这是真正为了皇帝,她自己不杂一毫爱憎之心,但是,她也想到,如果皇帝不喜此人,则虽以懿旨,不得不从,将来必成怨偶,所以她得找皇帝来问一问。
“二月初二快到了,”她闲闲问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啊?”
“我听两位皇额娘作主。”
“这是你的孝心。不过我觉得倒是先问一问你的好,母子是半辈子,夫妇是一辈子。我是为你一辈子打算!”
皇帝感激慈爱,不由得就跪了下来:“皇额娘这么替儿子操心,选中的一定是好的。”
“看这样子,那十个人,在你个个都好。既然如此,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儿挑。”慈安太后想了一会说,“庶出的当然不行!”
皇帝听出意思来了,这是指赛尚阿的女儿,崇绮的幼妹,——阿鲁特家,姑侄双双入选在十名以内,说做姑姑的不合格,自然是指侄女儿了。
“就有一点,怕你不愿意。”慈安太后试探着说,“崇绮家的女孩子,今年十九岁。”
皇帝今年十七岁,慈安太后怕他嫌说娶个“姐姐”回来。而皇帝的心思却正好不同,他经常独处,要担负许多非他的年纪所能胜任的繁文缛节,有时又要独断来应付若干艰巨,久而久之,常有惶惶无依的感觉,所以希望有个象荣寿公主那样的皇后,一颗心好有个倚托。而且听说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诗书娴熟,闲下来谈谈书房里的功课,把自己得意的诗念几首给她听听,就象赵明诚跟李清照那样的生活,就可以制一副楹联,叫做“天家富贵,地上神仙”,这副楹联,就叫皇后写。久听说崇绮的女儿写得一手很好的大字,本朝的皇后,还没有深通翰墨的,这副对联挂在养心殿或者乾清宫,千秋万世流传下去,岂非是一重佳话?
想到这里,皇帝异常得意,“大一两岁怕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圣祖仁皇帝不就比孝诚仁皇后小一岁?”
皇帝不以为嫌,那真是太好了!慈安太后非常高兴,于是为皇帝细说她看中这位“皇后”的道理,她是怕皇帝亲政以后,年纪太轻,难胜繁剧,而两宫太后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不便过问国事,就帮不了皇帝的忙,所以得要一位贤淑识大体,而又能动笔墨的皇后,辅助皇帝。
这跟皇帝的想法,略有不同,但并不相悖,而是进一步的开导,皇帝一面听,一面不断称“是”。
“你娘的意思,还不知道怎么样?”老实的慈安太后,直抒所感,“有时候聊起来,总是挑人的短处,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这么说,还是真的全看不上?”
全看不上也不行,按规矩一步一步走,最后唯有在剩下的十个人中,挑一个皇后出来,所以全看不上,也可以说是全看得上,换句话说,慈禧太后并无成见。这样,就只要慈安太后把名字一提出来,事情便可定局。
母子俩有了这样一个默契,言语都非常谨慎,顺理成章的事,就怕节外生枝,所以保持沉默,是最聪明的态度。皇帝虽有些沉不住气,却至多跟小李说一句半句。小李在这两年已学得很乖觉,每一句话的轻重出入,无不了解,似此大事,连恭王都说“不敢妄议”,何况是太监?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诫,越发不肯多说,有太监、宫女为了好奇,跟他探听“上头”的意思时,他总是这样回答:“等着看好了。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儿的工夫吗?”
虽说一晃的工夫,在有些人却是“度日如年”四个字,不足以形容心境,其中自以赛尚阿、崇绮父子的日子最难过。一家出了两个女孩子在那最后立后的十名之列,这件事便不寻常。赛尚阿闲废已久,回想当日蒙先皇御赐“遏必隆刀”,发内帑二百万两以充军饷,率师去打长毛的威风,以及兵败被逮,下狱治罪和充军关外的苦况,恍如隔世。谁知儿子会中了状元,如今孙女儿又有正位中宫之望,即使“承恩公”的封号,轮不到自己,但椒房贵戚,行辈又尊,大有复起之望,不出山则已,一出则入阁拜相,都在意中。
倘或姑侄俩双双落选,又将如何?荣华富贵,果真如黄粱一梦,则来也无端,去也无凭,寸心怅惘于一时,也还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别是蒙古旗人,无不寄以殷切的期望,到了那时候,纷纷慰问,还得打点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应酬,最是教人难堪。而且,科举落第,慰问的人还可以代为不平,骂主司无眼,说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后还有扬眉吐气的机会,选后被摈,替人家想想,竟是无可措词,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日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绮自比他父亲更有度日如年之感。讲理学的人,着重在持志养气,要教人看起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那年中状元的时候,兴奋激动得大改常度,颇为清议所讥,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将要脱胎换骨的刹那,不自觉地把条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来!就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车之鉴,触目惊心,自誓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学到曾国藩的“不动心”三字,所以谨言慎行,时时检点,一颗心做作得象绷得太紧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这样如待决之囚的心情之下,听到一种流言,使得崇绮真的不能不动心了!这个流言是说他的女儿,决无中选之望,因为出生的年份,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儿生在咸丰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入选,正位中宫,慈禧太后就变成“羊落虎口”,这冲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这话不能说是无稽之谈。崇绮知道慈禧太后很讲究这些过节,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大权,只要有此顾虑,爱女定在被摈之列。这真正是“命”了!崇绮忧心忡忡了一阵子,反倒能够认命了。
然而这话也只能摆在心里,说出去传到宫中,便是一场大祸,所以表面照常预备应选,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那一天,昧爽时分,亲自伴送幼妹和爱女到神武门前候旨。
这天的宫中可真热闹了,近支的福晋、命妇,纷纷奉召入宫,襄助立后的大典,地点还是在御花园的钦安殿。老早就有内务府的官员,进殿铺排,一张系着黄缎桌围的长桌后面,并列两把椅子,那是两宫太后的宝座,东面另设一椅,则是皇帝所坐。御案上放一柄镶玉如意,一对红缎彩绣荷包,另外一只银盘,放着十支彩头签,同治皇后就从这十支彩头签中选出来。
钟打八下,皇帝侍奉两宫太后,由停王福晋为首的一班贵妇人扈从着,临御钦安殿,侍候差使的内务府大臣行过了礼,随即奉旨,将入选的十名秀女,带进殿来。八旗中灵气所钟的女孩儿,都在这里了,一个个都是绝世的丰神,行动举止,稳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过了礼,所以进得殿来,不慌不忙地站在应该站的地位上,分成两排,从从容容地行了大礼,只听得慈禧太后说道:“都站起来吧!”
十个人列成两排,依照父兄的官阶大小分先后,第一次还算是复选,两宫太后已经商量停当,先自十中选四——只要是在最后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长别父母,迎入深宫的终身,就象殿试进呈的十本卷子那样,三鼎甲、传胪,都在其中,至不济也是“赐进士出身”的二甲。这最后四名,将是一后、一妃、两嫔,而此时所封的妃,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有一天成为皇贵妃,同样地,此时所封的两嫔,亦必有进为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头签,念给慈安太后听:“阿鲁特氏,前任副都统赛尚阿之女。”赛尚阿自充军赦还后,曾赏给副都统的职衔,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级相当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儿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问。
“好!”慈安太后同意。
于是赛尚阿的小女儿跪下谢恩。以下就一连“撂”了三块“牌子”。“撂牌子”也得谢恩,而事实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来说,这是真正的开恩,因为,在他们看,选入深宫等于送入监狱。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个知府崇龄的女儿,姓赫舍哩,论貌,她是十个人当中的魁首。在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顾,视线绕来绕去总停留在她脸上,所以此时看见慈禧太后拿着她的那支彩头签踌躇时,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让她说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动作时,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同意的眼色,总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绮的女儿和凤秀的女儿站在一起,崇绮的职称是“翰林院日讲起注官侍讲”,跟凤秀的刑部员外,都是从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里的司员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当慈禧太后还未把她那支彩头签念完时,慈安太后就开口了。
“这当然留下!”
慈禧太后没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着选上了凤秀的女儿以后,又说一声:“先都带出去吧!回头再传。”
她已经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盘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斋休息时,借故遣开了皇帝,挥走了宫女太监,要先跟慈安太后谈一谈。
“姐姐!”她原来想用探询的口气,问慈安太后属意何人?话到口边,觉得还是直抒意愿的好,所以改口说道:“我看凤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稳重。”
“年纪太小了。”慈安太后摇摇头,“皇帝自己还不脱孩子气,再配上个十四岁的皇后,不象话!”
慈安太后论人论事,很少有这样爽利决断的语气,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时竟想不出话来驳她。
“我看是崇绮的女儿好!相貌是不怎么样,不过立后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说,比皇帝大两岁,懂事得多,别的不说,起码照料皇帝念书,就很能得她的益处。”
慈禧太后不便说“羊落虎口”的话,从来选后虽讲究命宫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行,与太后是不是犯冲?不在考虑之列,所以她只勉强说得一句:“那就问问皇帝的意思吧!”
于是两宫太后传懿旨,召皇帝见面。由于关防严密,料知有所垂询,必不脱中宫的人选,皇帝心里已有预备,但话虽如此,却以惮于生母的严峻,始终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在的感觉。
而出乎意外的是,进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温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后面无笑容,大有凛然之色。皇帝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请过了安,垂手站在一旁,等候问话。
“立后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说道:“我们选了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凤秀的女儿富察氏,一个是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大清朝从康熙爷到如今,没有出过蒙古皇后,后妃总是在满洲世家当中选,你自己好好儿想一想吧!”
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两百年来的成例,应该选富察氏为后。皇帝不愿依从,但亦不肯公然违拗生母的意旨,便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是请两位皇额娘斟酌,儿子不敢擅作主张。”
这语气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有意装傻?就这沉默之际,慈安太后先给了皇帝一个鼓励的眼色,然后开口说话。
“那两个人,我们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才要问问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那是你们一辈子的事,你自己说一句吧!”
这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话,硬起头皮说了就可过关,这样一想,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
“儿子愿意立阿鲁特氏为后。”
话一说完,接着便是死样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恼怒,比三年前听说杀了安德海还厉害,胸膈间立刻血气翻腾,阵阵作疼,她的肝气旧疾,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伤心绝望到不能不撒手抛弃一切的那种语气说,“随你吧!”说完就要站起身来,眼睛望着另一边,仿佛无视于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轻轻喊了她一声,“外面全等着听喜信儿呢!”
这是提醒她,不可不顾太后的仪制,立后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更不可有丝毫不美满的痕迹显露,引起内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转回脸来,换了一副神色,首先命皇帝起身,然后说道:“回钦安殿去吧!”
于是仍由皇帝侍奉着,两宫太后复临钦安殿,宣召最后入选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亲选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说道:“现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后,你要中意谁,就把如意给她!”
“是!”皇帝跪着接过了如意,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才转身望着一排四个的八旗名媛。
第一个是赛尚阿的女儿,自知庶出,并无奢望,如果侄女儿被立为后,日朝中宫,伺候起居,那是什么滋味?因此眉宇之间,不自觉地微带幽怨,衬着她那件紫缎的袍子,显得有些老气,在四个人中,相形逊色,皇帝看都没有看她,就走了过去。
第二个就是赫舍哩氏,生得长身玉立,肤白如雪,一双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见她穿一件月白缎子绣牡丹,银狐出风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规定的六寸,款式便显得时新可喜。她是经过父母再三告诫的,尽够美了,就怕欠庄重,所以这时把脸绷得半丝皱纹都找不出来,但天生是张宜喜宜嗔的脸,就这样,仍旧让皇帝忍不住想多望两眼,望得她又惊又羞,双颊浮起红晕,双眼皮望下一垂,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摇摇,几乎就想把如意递了过去。
踏开两步站定,正好在引起两宫太后争执的那两个人中间,皇帝是先看到凤秀的女儿富察氏,圆圆的脸,眉目如画,此刻看来娇憨,将来必是老实易于受摆布的人。皇后统摄六宫,也须有些威仪,这富察氏在皇帝看,怎么样也不象皇后。
象皇后的是这一排第三个。崇绮的这个女儿,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诗书气自华”,在皇帝面前,神态自若,谦恭而不失从容,一看便令人觉得心里踏实,是那种遇事乐于跟她商量的人。
这就不必有任何犹豫了,“接着!”皇帝说,同时把那枝羊脂玉的如意递了过去。
“是!”崇绮的女儿下跪。穿着“花盆底”不能双膝一弯就跪,得先蹲下身去请安,然后一手扶地,才能跪下。她不慌不忙,娴熟地做完了这个礼节,然后接过如意,垂着头谢恩:“奴才恭谢两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天恩。”
乾坤已定,慈禧太后隐隐然存着的,皇帝临事或会变卦的那个渺茫的希望,亦已粉碎,所以沉着脸不响,而慈安太后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已经把一个红缎绣花荷包抓在手里了。
“这个,”她回头对恭王福晋说,“给凤秀的女儿富察氏。”
“是!”恭王福晋接过荷包,笑盈盈地走到富察氏面前,拉过她的手,把荷包塞了给她,轻声说一句:“恭喜!”又提醒她:“谢恩。”
也亏得她这一声,这位未来的妃子才不致失仪,等她谢过恩,慈禧太后站起身来,什么人也不理,先就下了御座。
慈安太后看这样子自然不舒服,但大局不能不顾,跟着慈禧太后出来,先就吩咐:“到养心殿去吧!”
这一说,慈禧太后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到了养心殿,只见以恭王为首,在内廷行走的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南书房翰林,还有弘德殿的师傅和谙达,都在那里站班,望见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一起跪下磕头贺喜。
然后就是召见军机——这一路上慈禧太后想通了,已输了一着,不能再输第二着!倘或自己怏怏不乐,凡事由慈安太后开口,显得皇帝大婚是她在主持,给臣下有了这样一个印象,就是自己大大的失策。因此,她隐藏了不快,言不由衷地宣布:“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人品高贵,选为皇后。
你们拟旨诏告天下吧!”
旨稿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号,就可“明发”,恭王便先取出一通“奏片”呈上御案,说明是内阁所拟的封号,请朱笔圈定。
妃子的封号,脱不了贞静贤淑的字样,嫔御较多,有个简单的办法,就象大家巨族的字辈排行那样,从《康熙字典》的“玉”字部去挑,只要与前朝用过的不重复就行。慈禧太后提起朱笔,圈了三个字:慧、瑜、珣。慧是慧妃,富察氏的封号,瑜、珣两字就得有个交代了。
“崇龄的女儿是瑜嫔,赛尚阿的女儿是珣嫔。瑜嫔在前,珣嫔在后。”慈禧太后转脸问道:“这么样好不好?”
已经独断独行,作了裁决,还问什么?而且这也是无关宏旨的事,慈安太后自然表示同意。
“臣请旨,”恭王又问:“大婚的日子定在那个月?好教钦天监挑吉期。”
这是早就谈过了的,未曾定局,此时要发上谕,不能不正式请旨。慈禧太后不愿明说,看看慈安太后,意思是让她发言。
“总得秋天。”慈安太后说,“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好,八月里怎么样?”
恭王踌躇了一会说:“八月里怕局促了一点儿。”
“那就九月里,不能再晚了。”
这是慈安太后用心忠厚的地方,赶在十月初十以前办喜事,这样,今年慈禧太后万寿,就有皇帝皇后,双双替她磕头。恭王当然体会得到其中的用意,答一声:“臣等遵旨。”
“六爷,”慈禧太后特意加一句:“大婚典礼,还是你跟宝鋆俩主办。在上谕上提一笔,省得不相干的人,从中瞎起哄。”
这不知指的是谁?恭王一时无从研究,只答应着把三道旨稿交了给沈桂芬,在养心殿廊上填好了名字封号,呈上御案,两宫太后略略看了一下,吩咐照发。
喜讯一传,崇绮家又热闹了,特别是蒙古的王公大臣,倍感兴奋,无不亲临致贺。崇绮早有打算,这时强自按捺着兴奋无比的心情,作出从容矜持的神态,周旋于宾客之间。但他的父亲与他不同,不断以感激涕零的口吻,歌颂皇恩浩荡,表示他家出了状元,又出皇后,不仅是一姓的殊荣,实由于朝廷重视蒙古使然,有生之年,皆为图报之日。宾客自然附和他的话,还有些宦途不甚得意,而与赛尚阿有渊源的人,便在私下谈论,说大学士官文、倭仁,相继病故,老成凋谢,朝廷更会笃念耆旧,赛尚阿还有复起之望,所以此刻最要紧的是让两宫能够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这么一个人。
最后是赛尚阿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吩咐听差把“大爷”叫了来说道:“你替我拟个谢恩的折子!”
“是!”崇绮答道,“两个折子都拟好了,我去取了来请阿玛过目。”
“怎么?”赛尚阿大声问道:“怎么是两个?”
怎么不是两个?立后该由崇绮出面,封珣嫔该由赛尚阿出面,定制如此,不容紊乱。崇绮便即答道:“一个是小妹妹的,一个是孙女儿的。”
“嗐!”赛尚阿不以为然,“都具我的衔名,何必两个折子?
一个就行了!”
崇绮大为诧异,不知他父亲何以连这规矩都不懂?便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怕不行吧?”
“怎么叫不行?你说!”
“家是家,国是国。”崇绮嗫嚅着说,“立后的谢恩折子,一向由后父出面……。”
话不曾说完,赛尚阿大发雷霆,放下鼻烟壶,拍桌骂道:“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在放什么狗臭屁?什么后父不后父的,没有后祖那来的后父?国有国君,家有家长,我还没有咽气,你就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了!真正混帐,岂有此理!”
一见老父震怒,崇绮吓得不敢说话,但不说也实在不行,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阿玛息怒。儿子是请教了人来的。”
“什么?”赛尚阿越发生气,“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他把脸气得洁白,眼睁得好大,直瞪着崇绮,突然扬起手,自己拿自己抽了一个嘴巴,顿足切齿:“该死,该死,生的好儿子!怪不得要倒霉,打自己儿子这儿就先看不起自己老子。”
这番动作和语言,把一家人都吓坏了!崇绮更是长跪请罪,而赛尚阿余怒不息,把湖南兵败,革职充军的那些怨气,都发泄在儿子身上,痛斥崇绮不孝,责他空谈理学,甚至说他中状元,也只是朝廷看重蒙古旗人,并非靠他的真才实学。
旗人家规矩大,家法严,崇绮的妻子,荣禄同族的姐姐瓜尔佳氏,看“老爷子”发这么大的脾气,领着几个儿子,在丈夫身旁环跪不起。而赛尚阿因为抚今追昔,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牢骚越发越多。最后把未来的皇后请了出来,也要下跪,这才让赛尚阿着慌收篷。
当然,谢恩的折子需要重拟,两个并成一个,是赛尚阿率子崇绮,叩谢天恩。递到御前,正碰上慈禧太后心境恶劣,召见军机时,冷笑着把赛尚阿狠狠地挖苦了一顿,连带便谈到后族的“抬旗”。
皇后身分尊贵,照理说应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备的秀女,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身下五旗的妃嫔,生子为帝,母以子贵,做了太后,则又将如何?为了这些难题,所以定下一种制度,可以将后族的旗分改隶,原来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为“抬旗”。赛尚阿家是蒙古正蓝旗,照京城八旗驻防的区域来说,应该抬到上三旗的镶黄旗。
“不能一大家子都抬,那算什么呀!”慈禧太后说,“赛尚阿用不着瞎巴结,承恩公轮不到他,抬旗自然也没有他的分儿!”
这些地方就要看“恩典”了,如果两宫太后对赛尚阿有好感,恭王又肯替他讲话,则“一大家子”抬入上三旗,也未始不可。照此刻的情形,赛尚阿求荣反辱,结果只有崇绮本支抬入镶黄旗,赛尚阿和他另外的两个儿子,仍隶原来的旗分。
两宫太后对立后曾有争执,外面已有传闻,但宫闱事秘,颇难求证,等看到崇绮本支抬旗的上谕,见得后家所受的恩遇不隆,似乎证实了立阿鲁特氏为后非慈禧太后本意的传说。当然,这种传说一定会传入慈禧太后耳中,使得她颇为懊恼,越发眠食不安,左右的太监和宫女,无不惴惴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会触犯了她的脾气,所以举止语言,异常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