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报达

那次会面的影响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他们没有确实地得到答案,仅能依靠自己的臆想猜测。

说没有是因为那个老者没有再次约谈、也拒绝了提耶利亚后来提出所有有关拜访的请求。

说有是因为这几天迅速发生了一系列微妙的影响——人革联开始限制长鼻式的出口,并与掀起战争的中东各国拉清界限。在一次专门的发布会中,人革联的一个头面人物义正言辞地指责了阿扎迪斯坦,而被问起Raiser时,则比较暧昧,并未以恶性词语否定。

不被否定,就代表着隐含的观察和肯定。

与此同时,民间流传起有关世界经济联合、AEU在中东战争中扮演了某种不妙角色的言论。

还有包括军火商在内的危险企业私底下联系上了Raiser,打开了全部门路(一般而言,在他们的评估系统中,Raiser属于他们不会主动联系的客户源。产品上也会有所保留)。只是Raiser的经济情况并不好,没有达成多少大单交易,但也收获了许多市场难以正常购得的管制品、包括一些先进军用零件和稀有材料。

但以上一切与那次会谈是否有所联系,他们不得而知。听说那个老者因为那次私下拜访的不合时宜性被政敌轻轻地弹劾了一下……再之后,他就主动退休了。

“想要空手倚仗人革联的力量,还是太过天真。我们所展现的理论科学知识的价值并不足以让他们激动。而战略上的价值,对他们而言似乎已经存在既有的棋子了。”

提耶利亚不无丧气地说道。

甚至人革联都懒得动手段来套取更多。

对理论科学的重视在这个世界上早随着可控核聚变的失败一起被埋葬了。

因为人们发觉了这么一种残酷的事实——即使理论确实存在某种现象,但以三百年来全部科研者之才智也可能找不到利用的途径……甚至它就是无法利用的。

至于Raiser,作为库尔吉斯内部的新兴活力团体,体量实在太小,只能作为偶尔埋下的棋子,可以稍微劝诱扶植,但绝不会投入更多。

不过一个曾经私人军事安全公司、现在的库尔吉斯革命党却在脑量子波研究有所突破,引起了包括联合第一理论物理研究所、超兵计划的原本参与者集体的关注。

可也仅限于关注而已。

“无事,这个状态某种意义上、更好。只要不被反对,就行。”

刹那想得则是另一方面。

“目前计划的整个流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步是战胜库尔吉斯以及阿扎迪斯坦的统治阶级,第二步是完成统一。我们的诉求之中,第一步已经可以依靠我们自己完成,第二步只要不被三大联合反对就好——他们可能会乐于见到一个四分五裂的的中东。”

倘若说三大联合能够统治并改造整个中东,这其实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只是当代的国家或联合并不单纯追求领土与人民的扩大,尤其是不同传统、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地区……一昧的扩张只会引发更多的内部矛盾。

所以这个地区始终是三大联合之间的缓冲,受到它们的操弄,却从未能作为一个属国或一个参与国。

而想要根除这片地区人民其落后的传统和偏执的信仰又是何其困难的事情啊!

阿扎迪斯坦倚仗同一的信仰来维持统治,即使这样,上一世原库尔吉斯的人民仍受到阿扎迪斯坦人民的敌视。

现在,Raiser管辖的人民由于无法克服的内忧外患勉强接受Raiser的治理。但是一旦内忧外患这更大的矛盾消失,那么种种被压制住的小矛盾也会不停涌现。

而想要将这些互相仇视的人民联合,又是多么疯狂而难做的事情啊!

难以理解、无法沟通。

人是会不断向上追求的生命,固然因为Raiser带来的温饱会感激Raiser所引领的秩序的存在,但也会因为得不到更多而抱怨其苛刻。

小小的城市已经如此难为,而三大联合的考虑就更细致庞大。

“新欧洲共同体、人类革新联盟以及世界经济联合真是怪异而可怖的存在。”

提耶利亚感叹,随后忍不住发问:

“依靠人类内部,真的获得统一、真的能相知相爱吗?伊奥利亚所以做了个天人,想以一种外来的强大力量迫使人类联合?”

这是上一世作为天人的驾驶员所无法接触到的领域,引发的便是不同的思考。

“但是那只是压制。”刹那跟着说,“在上一世的最末,仍存在不同的国家与国家、不同的信仰与信仰!所以还会再度战争,因为没有真正的相知相爱、相互宽容与统一的利益、立场——”

这个话题能引发一万次的大型讨论却找不到答案。

他们默契地停止了。

“那篇论文的发表?”

“很成功。开物编辑很重视。相关的联合科学院都为之惊动。理论科学固然不受重视,但其地位和名誉仍在。这方面一直由AEU和世界经济联合把持,人革联方面很希望能夺到其地位,下个月初就会发表,但是名义上……你准备怎么做?”

虽然是刹那写就,并以Raiser的名义接触,但是是否就要标Raiser和刹那则仍是个问题。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刹那答,“名字叫作Lockon、一个独立科学小组——”

Lockon即洛克昂,也就是上一世尼尔和莱尔在天人所用的代号。

提耶利亚投以一种怪异的眼神。

“你确定吗?”

刹那不好意思地撇开头。

这不是为了纪念,也没有某种特别的含义。

“反正这一世的尼尔和莱尔也用不到这个Lockon了吧?”

提耶利亚算是知道起名无能是什么样了,只是他的起名能力……也在这个水平线上,没有立场指摘。

Raiser、Raphael、Quanta、Lockon……无不充满了随意和上一世残留的痕迹。

“反正也只是代号而已。”

刹那以及鲁伊德先行回到诚英市后第三天,提耶利亚处理完后续事务,也回到了诚英市。

诚英市的夏日很炎热。

熏风日下,天上无云、沙漠没声音,到处是酷热的肃静,只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松鸦的叫声。不一会儿,额头便会泌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路上行人稀少,连以前绿化工程种下的树都病恹恹的,笼罩在昏沉沉的大气里。

“库尔吉斯和阿扎迪斯坦的小规模冲突不断,但大体上两个势力还都克制。阿扎迪斯坦踞守已经占下的四城,坚壁清野,设防无数。”

首席军事顾问看着模拟地图,说道。

库尔吉斯方面则在调动力量。一方面向同为圣训派的国家求援,一方面则沟通敌后被占区,积极地调动他们进行破坏工作。

“但是这样拖下去反而对我们更不利。阿扎迪斯坦军已经攻破那个引发春初难民潮的国家了。等到他们合军,库尔吉斯面对的压力将一举扩充到七万兵力,以及三百二十架MS的火力。”

执行总裁翻动着书页阐述:

“库尔吉斯中央则拉了一个临近国家——那个国家由圣训派执政。根据情报,其中央显然心动了。他们的形势也很糟糕……但如果能剥削一个阿扎迪斯坦的话……则可以全面盘活。而攻伐十十派,他们是有天然推动力和借口的。宗教真是能不讲道理地开战……攻伐异端就是合理的借口,但异端……还不是随他们指。”

虽然有更便捷的个人终端使用,但这家伙似乎已经习惯了实体的纸和笔。

“可阿扎迪斯坦也有盟军。阿扎迪斯坦复辟王室后,从民间找来的不少有旧王室血统的人都送去和亲了。不用这样看着我……在当代也确实存在。我是从玛丽娜·伊士麦公主那里得知的。所以有几个建交极好的又在阿扎迪斯坦保护下的十十派执政小国,已经参与了阿扎迪斯坦的计划。”首席军事顾问接过话题,不屑地评论道,“那群小国想要依靠战争红利来给自己的统治续一波命,也不想想自己承不承担得起开战的代价。”

“玛丽娜·伊士麦队伍的失踪,他们还没有发现吗?”

刹那问。

首席军事顾问摇了摇头,答:“Quanta先生,这方面的情报我们也是才收到。阿扎迪斯坦公布玛丽娜·伊士麦意外失踪,原因则是保守派意图外通库尔吉斯、卖国,派遣玛丽娜·伊士麦出访续签睦邻条约,但是玛丽娜·伊士麦在诚英市附近失去了联络,疑似被库尔吉斯新政党扣押。大部分内容确是事实,他们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后,完整地推理了出来。我们要公布这一事实吗?玛丽娜·伊士麦实在是没什么价值。”

现在的玛丽娜·伊士麦只是个预备的皇族,还没有加冕第一公主,更别说和上一世一样在人民中取得巨大的威信和地位了。另一方面,把持阿扎迪斯坦王室的改革派现在并不认可玛丽娜·伊士麦。由加撒马斯德·拉夫玛蒂领导的保守派复辟帝制后倒是很看重玛丽娜·伊士麦的王族地位,准备推她上位,可现在的他们能做的太少。

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其价值也只不过是给战争的借口添了一把薪火。

“我……没有任何价值,我当然知晓这点。换而言之,我对Raiser也没有什么政治价值吧?”

会议结束后,玛丽娜拜访了刹那。

玛丽娜的脸色并不好看。

她不宁地搓着双手,低着头,说:

“那么我想回到阿扎迪斯坦,为我的国家做我所能做的事情。”

刹那认真地注视着她,灿烂的阳光从他背后的窗落在她身上。

“你可能会死的,玛丽娜·伊士麦。”

他轻悄悄地说。

话声像是一阵微弱的风。

“我不怕死!人固有一死……假如是为和平而死,那么人生……”

刹那打断她,高声道:

“你见过死吗!玛丽娜·伊士麦你才是十七八岁的年龄,正是一个人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你真的懂得死吗?”

玛丽娜才想反驳这个孩子,却又想到这个孩子确实在战场上与死亡奋斗过。但——

“我……可我难道就可以呆在敌军的营帐里口口声声和平的梦却什么都不做吗?即使会因为恐惧而退缩,但至少让我能够向前一次。谢谢你,刹那先生,你是个好人,面对敌人也这么仁慈地对待。可是……可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笨蛋。”

越说,越是黯然。

“阿扎迪斯坦首都曾经有个名字叫作报达,来自波斯语……意思是神明赐赠之地。可为何、为何却成为了战火的起源?真正的和平共处的生存之道究竟在哪里?我想要自己去尝试,刹那先生,请将我放走吧!”

神色之中没有任何的欢乐。但有一种坚定清清楚楚。

光线在人间游离,把人的五官与身姿一一勾勒出来,但唯独到不了人们的心。

肉体可以袒露给天、地,但心始终深藏在体内,躲避着与天、与地、与其中一切的接触。

刹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你们的队伍如果愿意回去的,都可以回去……Raiser不会做阻拦,必要的检查还是会有的。”

“谢谢你,刹那先生。”

她说毕,就告退了。

还没等刹那写完发给尼尔和莱尔的电子信件,第二个人又匆匆叩响了门。

“请进。”

等待门开的时间里那人在门外不安地踱步,脸色灰暗。

“Quanta先生,我无法履行之前的诺言…我无法加入Raiser。”

席琳叹气道。

她几乎是听到玛丽娜对同为“俘虏”的车队同行开始阐述自己被准许离开Raiser并阐述自己的意向和计划的同时,就急匆匆跑来。

“为什么呢?是因为玛丽娜·伊士麦吗?想要和她一起回去?”

席琳不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明明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却毫无政治嗅觉……只能浅薄而庸俗地谈论自己的梦想,可是……她放心不下。

她无法忘怀玛丽娜与她所说的一切——

“但不论在哪里,玛丽娜一定会祝福她的挚友席琳能够寻觅到属于席琳的道路与幸福。”

人类的命运在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很多,她本以为能依靠自己挣脱这一切。

可她挣脱不了的从来不是命运,而是情感。

世上大多博弈理论都依靠一个假设,那就是假设一个人是理性人,他的的行为是理性的,可以预知,总是维护自己利益的。

可是啊,人是这么一种疯狂的生命。即使明知,也不顾一切,疯狂地、盲目地!或许是被煽动,或许是被驱动,或许是被……感动,拥有心的人类顺着身体中自然迸发巨大感情洪流,使得——

“即使向往天空的笼中之鸟,得到了好不容易自由的机会,却也乖乖地回到笼子之中。”

她看着窗外绿枝展翅的鸟儿,迷惘地说。

二十岁的年轻,不比中年人的稳重、老年人的自守,正是一个……疯狂的年龄。

而放弃即将的自由与半生的梦想也正是疯狂之中最为激烈的一种。

“之前都已经把合约签好,现在可不是你能退出的时候。”

席琳脸色变了。

“Raiser有一个战争计划,叫做报达,正需要你的参与。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则是……跟随玛丽娜·伊士麦回到中东。”

刹那把邮件发出去后,才空下手来抽出了密封的纸质任务书。

原本只是一个预案,还在决策之中,现在则决定将其实施。

一味等待从来不是高达的作风。

“报达?”

席琳立刻联想到其原意。

“现在的意思是将神赐予于人民的东西,亦使其归达于神。”

他将任务书放在席琳面前,就转过椅子,望向窗外。席琳犹豫了一下,拿起任务书翻阅。

窗外炎炎,唯见枝头的无名之鸟不耐熏风,正朝天上,振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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