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在黑暗中行走,双腿柔软如棉,脚下踩着虚空,因此心直往上提。她将双眼睁到极限,却依然看不到四周的边界。漆黑之中偶有白色发亮的小虫蠕动着经过。她感到惊奇,伸出食指想去摸它的尾巴,可刚一碰上她就像触电似地弹了起来,下半身好像变成了鱼的尾巴,向后扬起来和身体平行了。小虫在她眼前弹出了花,头尾不停变幻着位置,快速地地向下滚去……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海里。她努力调整身体的姿势,却发现直立变得很困难,她只好放弃挣扎,索性跟着发亮的小白虫往下游动。她终于触到了底,这时身体也能立直了。她看到自己的脚踩着细软的白沙,只是因为光线昏暗,那白色看起来有些发灰,但她固执地以为那一定是白色。视线依然模糊,她的身体像裸露在冰雪中那样寒冷,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火山灰的浑浊味道。她愈加慌乱,害怕待在这幽深的渊底,于是她用力扭动着身体,两手推开那些蠕动的白虫,拼命往上游去……

沉闷而凝重的爆炸声在空中响起,霎时整个城市惊厥如大梦初醒。巨响之后接连一阵快速而密集的悉悉窣窣声,好似一个硕大的实心铁球正裂变为万千铁屑四散开来。

这是入冬天以来最黑暗的黎明。

訾奶娇的头剧烈地摆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双手下意识按住狂跳的心脏。她惊讶地发现睁着眼和闭着眼的区别不大,两扇窗帘合得严严实实,黑幕般垂挂在她面前,即使她闭着双眼,也能凭借眼睛的内视功能在额前勾勒出窗帘的轮廓。除此之外,屋里的一切都很模糊。

窗外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原来天还没亮啊。訾奶娇这时才彻底清醒。她的身体感到沉重,好像溺水的人刚上了岸。忆起刚刚梦境里的深海,她心有余悸地捂住了胸口。歇了好一会儿,她才眯着眼睛用耳朵仔细分辨着爆炸声的位置。还好,应该挺远的,她想。她把两条腿抬起来曲到身前,在被子里做着蹬自行车的动作,慢慢把被子蹬到了脚底。空荡荡的寒意瞬间袭遍她的全身。

訾奶娇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抓起枕边的睡袍笼到身上。头顶传来嘈杂的人声,不用想她也知道是楼上那家人。訾奶娇住在16楼,她楼上住着老少三代五口人,那家人都是属兔子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慌失措。于是訾奶娇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桌椅板凳碰撞的声音,继而听到年轻夫妇大声呵斥的声音、老人含混不清的哼唧声……

訾奶娇的耳朵有点问题,问题在于听力不是太弱而是太强。她的耳朵极其敏锐,敏锐到近乎“恐声症”的病状,在普通人听来属于底噪的声音她能听得清晰而真切。訾奶娇从不以这种“天赋异禀”的能力为傲,反而因此无比烦恼。噪音的折磨对她是每时每刻、如影随形的,她深受其扰,尤其在成年之后。

楼上的动静持续了半小时左右总算消停了。訾奶娇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和周遭的噪音比起来,她甚至觉得远处的爆炸声还要悦耳些。

訾奶娇拉开客厅的窗帘,推开上面一层窗户,刺骨的寒风决堤般涌入静寂的房间,温度骤降引起的不适让她不自觉缩起了肩。这时天色渐亮,河对面隐隐可见一团棉絮状的灰雾,刺目的火光从雾中蹿出,又随着风势东摇西摆,像疯狂舞蹈的火蛇,让人惕然心惊。

訾奶娇没有兴趣去猜测起火的原因,冬天气候干燥,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她和这座城市的人不一样,人们生活在阳光和希望中,而她仿佛生活在末世。她在死亡的阴影里痛苦挣扎,身心饱受摧残。她对这座城市的人和事感到绝望,因此她买好了逃跑的机票。还剩最后三天,她拼命坚持着。

訾奶娇走回房间,像扔吃剩的果皮一样把自己拋到沙发上。这时直立和行走的肌肉群顿时消弥了支撑的力量,她又变成了无脊椎动物。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她的形态总在固体和液态之间来回切换。成为固体的时候是她必须寻求衣食,吃饱穿暖之后就自然变成液态,这样的转变十分流畅自然。

訾奶娇临时租住的这间单身公寓,整体只有一个大开间,厨房、厕所、卧室和客厅全靠隔断来区别。虽然房间面积不大,但胜在紧凑,对于孤独过冬的女人来说,狭小的空间不仅不会逼仄和压抑,反而让她感到格外安全和舒适。

在这间玩具小屋般的房子里,卧室是訾奶娇最常待的地方,只要她在家,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会待在那里。卧室里陈设简单,除了床就只有衣柜和书柜。她将床安排在卧室的一角。风水她一窍不通,也不讲求美观,所以床的方位并不要紧,关键是要靠着墙。洗手间里的大镜子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她有时会脱光了在镜子前站许久,脑子里用笔画着自己的人体素描。厨房很小,但足够使用。客厅的布置更是简单到潦草:深棕色的五斗柜靠墙而立,用来摆放杂物,柜子上方的墙上挂着嵌入式的电视机;客厅正中间与五斗柜同色的布艺长沙发,一个矮脚玻璃茶几;沙发后面临窗摆放着四四方方的小暖桌,几个樱花型的厚垫子扔在桌前,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茶壶和茶杯,可它们从未接待过客人。

訾奶娇临时的家四处暮气沉沉,可她喜欢这个没有回忆也不会让她留恋的地方,这样即使离开,她情感上也毫无负担。

訾奶娇把脚搁到玻璃茶几上,大半个身子躺进柔软的沙发。沙发上的绒毯白得像雪,柔软似棉,在她的身下贡献着微薄的热量。她感觉舒服极了,只是脚有点冷,因为她没穿鞋也没穿袜子,睡袍再暖和也裹不住那自由的双脚。不穿袜子是訾奶娇的怪癖,她从小就不爱穿袜子。为此她被养父母教育了多次,可平时乖巧懂事的她在穿袜子这件事上表现出极强的叛逆精神,死活都不肯穿,无论冬夏。养父母拗不过她,只好每年早早地在秋季预备下保暖鞋,因此即使她不穿袜子,冬天也从未受过冻。

“布谷,布谷!”墙上的古董钟里跳出了鹅黄色的布谷鸟。虽然它每天都要出来聒噪无数次,訾奶娇还是被它吓了一跳。

“去你的。”

訾奶娇气呼呼地冲着墙上的钟空踢了一脚,那小家伙立马识趣地弹回去了。时间指向下午两点。訾奶娇费力地摆脱了沙发的引力,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暖桌一直插着电,桌面上粉红色的毯子和坐垫看着就暖和。要不要坐一会儿呢?还是拍几张窗外灰色的风景?她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杂乱无章的问题:要不要吃饭?现在几点?洗澡呢还是吃过饭再洗?吃什么喝什么几点睡觉……

房子里的生活百无聊赖到如此地步,窗外的风景比之屋里,哪怕再黑暗恐怖充满危险,也有趣得多吧。

訾奶娇拢了拢卷曲的短发,从睡袍的领子上取下黑色的夹子,把长长的刘海夾到耳边,露出了光滑而平整的额头。她的头发染成亚麻色,不打理的时候乱得像芒草,别有一番野趣。

訾奶娇一边留意着时间,一边看着窗外。她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某个固定的地方——这座城市里闻名遐迩的大剧院。她等待着夜晚到来,她要在这里,就在这窗前,观看剧院里即将上演的那场她烂熟于心的戏。她抱着双腿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仿佛石化了。她的眼神流露出被长久的悲伤侵蚀的痛苦,是那样深刻、脆弱和无助。她的思绪像一张不着边际的网,在广漠的脑海里慢慢张开,某些熟悉的回忆被它一遍遍打捞起来,于是她始终陷落在网里。那些回忆向她述说着多年前的事……

訾奶娇和外面那些人肤色相同,可她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多年前,她在二十三岁生日的那一天,跟着家乡的歌舞团拿了工作签证来到这个国家。当时她很年轻,对一切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她和团里年纪相仿的女孩们在经纪公司的安排下到各个城市巡回演出。虽然演出的场所谈不上高雅、环境有些复杂,老板的某些要求也有让她难以接受的地方,可她都在自尊心能接受的范围内通通隐忍了下来。

訾奶娇年纪虽轻,但头脑远比同龄人清醒,她知道在这残酷的世界里玩生存竞争的游戏,自身并不具备优势。她学历不高,家庭条件普通,养父母又年纪偏大,而且体弱多病。她拥有得太少,所以不敢任性。难得的是她自小艺术天赋惊人,不但能歌善舞而且容貌出众,好不容易有个出国挣钱的机会,她当然倍加珍惜。她是团里最乖巧听话的孩子,对谁都亲切友善,也从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大家都打心眼儿里喜欢她。

訾奶娇的工作虽然不符合她的愿景,但她仍心怀感恩。她总以纯洁善良的赤子之心面对身外的一切事物,也因此被幸运之神宠爱眷顾,从没有厄运找上过她。她在这个国家辗转演出,直到第三年终于固定在了一个地方。那家店名叫“四时虎”,老板是个六十出头的女人,名叫卉虎。卉虎老板年龄虽大,但精力旺盛、性格强势,完全配得上她名字中的“虎”字。她对老虎有种偏执的热爱,不但在家里摆放着一具真老虎的标本,还把店里各处都布置、设计成和老虎相关联的样子。卉虎老板看着凶恶,其实内心柔软如棉。她喜欢訾奶娇的温顺柔美,总是亲切地叫她“青涩的果实”。卉虎老板的坏脾气从来没对訾奶娇使过,呵护她如同呵护一朵娇嫩的花朵。

訾奶娇在“四时虎”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工作得心应手,薪酬丰厚,与人相处又融洽。她一度认为自己很幸运,直到几年前她回国休假。那个夏天,厄运和灾星接连袭击了她,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痛不欲生”。那件事的每一个细节组成了多年来她噩梦里的片段,深刻而阴郁的痛苦死死攫住她,时常让她感到窒息。